第 36 章 坟茔

顾丹墀盘膝坐在床上。有栖坐在他对面的桌子上玩人机对战的军旅牌。他不熟悉规则,时不时停下来,皱着眉,招呼顾丹墀看他的牌。顾丹墀叫他自己好好研究规则,他现在没心情陪人打牌。

有栖扁着嘴,一张一张抽牌,刚刚点下确定,对面发动猛攻,击溃了有栖的前线战车。有栖瞠目结舌地望着“战败”两个大字,恨恨地瞪着顾丹墀。仿佛这场战败全都是他的错。顾丹墀艰难地背负着有栖的视线,翻看着‘猴子’的信件。

光凭几张扫描图像,‘猴子’也无法确定有栖眼睛里的组织是什么。联系有栖的失忆,他怀疑是一种脑功能辅助用具,和视神经融为一体,而视神经和大脑相连。

“很有可能是一个无声的监视器。”‘猴子’这样形容,“也可能是一种视力辅助装置。我需要更清楚的图像”

omega信息素和alpha信息素都属于激素。理论上讲埃博族的激素是天生的,但是有栖的血液激素和血液里的其他细胞格格不入。这激素让他的器官时刻处于一种轻微的应激状态。因此他需要定期注射抑制剂来调节内分泌。和顾丹墀用于暂缓腺体分泌的抑制剂不同,有栖注射的抑制剂更靠近中和剂。

这些结论都是一种猜测。因为顾丹墀寄给他分析的样本早已过期,如果能寄给他一些还在保质期内的样本,他会非常感激。

辅助装置和应激型激素,这两样加起来,‘猴子’怀疑有栖体内有一个生物炸弹。他希望顾丹墀能把有栖带到白头城,他可以仔仔细细给有栖做一次检查,而且,有栖的检查结果会对他的诊所很有帮助。白头城有大量星战中退役的老兵,以及殖民公司淘汰下来的生体改造人。他们或多或少有着激素遗留病。需要持续使用激素类药物治疗。然而军部和殖民公司早已停止研发他们那一代适配的中和剂。‘猴子’想救他们,但他需要更多的信息。

至于两份血样报告,‘猴子’说,血样很干净,甚至可以作为人类标准血样量表。救生舱采用的是排除法,因此他也不知道血样里有什么。他希望顾丹墀能寄两管血过来,这样他可以好好研究。

在信件的末尾,‘猴子’照例催促,作为整个孤儿院的希望,顾丹墀赶快破掉谋杀案,升职加薪,成为军部的高级将领,以便暗箱操作,偷偷挪用公款,让他完成更多的研究。顾丹墀笑着关闭信件,没有了全息投影的遮挡,有栖的视线瞬间变得尖锐了。

“你笑什么呢?”有栖酸溜溜地问。

“没什么。”顾丹墀说,“是你的扫描报告。脑子没问题。问题出在你眼底的组织上。但他们也不知道是什么。还需要进一步观察。”

有栖哦了一声,脸色更不快:“他们不知道是什么,你怎么笑得这么开心?对你来说是个好消息吗?”

“那不至于。”顾丹墀回答。他跳下床,朝有栖晃一晃核动力车的钥匙,“出去兜风吗?”

有栖一耸肩,坐直身子,不太感兴趣的问:“去哪?”

“停尸房。”顾丹墀说。

他也是没办法。有栖在公众面前亮相后,知名度直线上升。现在打开娱乐新闻,头条全部是他、顾丹墀和朱尔的影像。已经有公司想要采访他们,着手制作一部星际救援的影视剧。顾丹墀光是推掉自己那份邀请就焦头烂额。监狱里关押的犯人展开了几次激烈抗议,将有栖关进去,无异羊入狼口。军部特派分队和本地驻扎分部本就不熟,现在更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不愿意帮他看管有栖。司柏德和本尼迪克特还在朱尔下榻的酒店下等着。对他们来讲,朱尔的心情远远比看守犯人重要得多。

司柏德甚至不愿意让顾丹墀再借用军部的公车。在他眼里,顾丹墀是一个公车杀手。任何公车都逃不过被摧毁的命运。但他不在办公室,不能对顾丹墀当面发表这番讲话,于是顾丹墀轻轻松松拿走了钥匙,准备带着犯罪嫌疑人去指认受害人。

有栖脸色阴沉地跟在顾丹墀身边,坐在副驾驶上,凉凉地评论:“这种车原来是有顶棚的啊。”

顾丹墀坐进驾驶室,闻言苦笑:“当然。上次你可能没注意,那辆车的车顶被工厂的射线切断了。”

有栖点点头,沿着车窗边缘摸了一圈,发现窗子不能打开,怏怏地收回手。看样子还是在生气。他向外望去,说:“我们是要把整个星球的停尸房都兜一圈吗?”

顾丹墀不知道他怎么了,或许军旅牌的战败对他的影响比想象中要大。他对有栖摇头,操作车辆,车子徐徐升空,平稳推动,车身毫不颤抖。珍藏在司柏德办公室的车就是比扔在院子里的车好开。

“我们去极北海。”

他没有忘记纳查的孩子,但他调取了几处监控,都没有看到两个孩子的离开。像是在那天夜里蒸发。没有人报告两个孩子的失踪。仿佛他们从没出现过。顾丹墀曾换掉衣服,在某个餐馆用固定通讯打给学校,老师一听到他想找两个孩子,立刻要求他提供准确的身份信息。

“我们不会对陌生人透露孩子的行踪。”她的声音紧张而戒备,“先生,请问你到底是谁?”

顾丹墀关闭通讯,坐在角落里,片刻后,几个皇室安保走进来,向餐厅老板娘打听,刚才谁给学校打了电话。

顺着老板娘的指点,安保看到了顾丹墀。为首的安保很明显地露出了“又是你”的神情。他们鱼贯过来,在顾丹墀面前坐下。老板娘战战兢兢地端水。为首的安保叹了口气,用右手揉了一把下半张脸,说:“兄弟,你到底要干什么。” m..coma

“我想知道那两个孩子在哪里。”顾丹墀静静地说。

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正面他的凝视。为首的安保弓着肩,像是在抵抗无形的风浪。他狼狈又愤怒,额头迸出青筋。

“别管了,兄弟,别管了。那两个孩子和你那位大漂亮根本没关系——”

“你们不想知道孩子在哪里?”顾丹墀发自内心地疑惑,“纳查是你们的同事,难道你们没有兔死狐悲?”

安保在他的直视下几乎说不出话。顾丹墀收敛目光,人人立刻透出一口长气。安保抬起头,迅速无比地瞟了顾丹墀一眼,仿佛小孩子向大孩子的后背扔了一块泄愤的碎石。

“兄弟,让我告诉你一句实话,我听说这个案子早就结案了。如果不是你纠缠不放,他们本来不会消失。我们也不知道娜塔莎和米斯在哪里。但是,如果有一天,我们在路边看到了他们的尸体,他们的死就全怪你。停下来。”

安保试探着伸出手,在顾丹墀的肩膀上拍了拍。他们又鱼贯离开了,剩下顾丹墀独自坐在餐厅昏暗的角落里。光线对他没有影响,只能徒劳地模糊了桌上的七杯水。水里翻涌着层层细腻的暗流。

想要找到两个孩子,只能从遗失的眼睛入手。这样他才有周旋的砝码。

有栖不肯告诉他,这双遗失的眼睛到底属于谁。顾丹墀不太确定皇室想要的是不是他的眼睛。毕竟有栖的左眼里隐藏着一块目前无人能破译的组织。但他觉得不太像,每次六公主来闹得翻天覆地,都没有趁乱把有栖的眼睛挖掉。他怀疑遗失的眼睛是三王子的。尽管眼睛里隐藏的秘密暂时是个谜。

既然皇室不愿意为三王子做尸检,更不可能送给他一份尸检报告,顾丹墀只好朝‘猴子’要了一份快速尸检指南,这几天夜以继日地攻读。

这件事也没少惹有栖生气。他总是说“我喜欢你的味道”,要求顾丹墀和他躺在一张床上,顾丹墀不躺下,他就睡不着。但他每次睁开眼睛,都只能看到身边一片空旷,顾丹墀坐在桌边查阅尸体的各种形态。

有栖闹了几次,但是顾丹墀每次都买了新的零食给他。有栖坐在床上,一边吃零食,一边生闷气。他不明白顾丹墀为什么不能坐在床上看书。但是顾丹墀没有时间陪他腻歪。有栖生气生得这么理直气壮,让他怀疑omega天生如此。或许有栖和本地其他埃博族相处,也要抱着什么人才能睡着。

顾丹墀选了最短的路径,将车子的巡航高度调到最高,以免巨大的音噪影响别人。他飞越白色的沙漠和山脉,跨越整片整片的森林,墨蓝的大海从一条线展成一片。海域中间的岛屿是王冠的形状。是永寂岛,顾丹墀从填海造岛的奇特外观上认出了它。

极北海中间的永寂岛上满是细细的白砂。墨蓝色海浪拍打着沙滩。正中是一座白色的坟茔。前些年去世的老国王就葬在这里。有两名皇室安保在此把守,听到飞天车的破空声,同时抬起头。

顾丹墀将车辆调成自动飞行模式,车顶向上翻开,瞬间从密闭微型太空梭变成敞篷车。他单手扶着驾驶窗位,抽出麻|醉|枪,调整射程。车子下沉,分开海浪,在喷气筒溅起的无数水珠里,两枚麻醉针一前一后的飞出。安保应声倒地。顾丹墀沿着破开的海浪向前滑翔,稳稳地停在坟茔前。

顾丹墀从车上跳下去,招呼有栖下来。有栖开门,拨弄着被海水溅湿的头发。顾丹墀抬头望着白色坟茔。坟茔是一个简洁的半圆形,上方矗立着一根旗杆。只是从几何形态上分析,和毁掉车子的工厂简直一模一样。

六公主说,他们要选择一个合适的时辰,等大家都致以深切的悼念,再下葬她亲爱的哥哥。皇室成员的安葬仪式一定繁复不堪,三王子的遗体不会随便停放。这座白色坟茔是顾丹墀最怀疑的地方。

他戴上手套,拖着安保,举起安保的左手,在门口的仪器上刷了一下手环,仪器闪过一道光,要求验证视网膜。他吩咐有栖在后面抱着安保,自己扶着安保的头,用两根手指扒开他的眼皮。

光芒细细地闪扫描过安保的眼睛。大门里轻微咔哒一声。

有栖立刻松手,安保咕咚一声倒在地上。顾丹墀皱眉看了他一眼,说:“轻一点。”

有栖哼了一声,一扬下巴,表示出一幅“你奈我何”的倔强样。顾丹墀伸手在门口轻轻一推,门开了一条小缝。他从大腿上绑的枪带里抽出麻|醉|枪,紧握在手里,打开了门。

门里一阵冰冷的风,挟着古怪的味道。不单单是人体腐烂的味道,还有些说不上来的化学气息。顾丹墀鼻尖一痛,缓缓向前走去,大厅空旷而黑暗,墙壁上画着无数壁画。正对着他们的是一副熟悉的作品。老国王身边围绕着九位子女,每个人脸上都是欢喜得虚伪的笑容。

第二次看到这张作品,顾丹墀仔细地打量着每一位皇室成员。

远嫁的二公主是面相最温柔的,温柔中透着一丝悲切。他已经亲眼见过了大王子的道貌岸然、五王子的暴躁不耐、六公主的心机城府。剩下几位里,四王子阴暗乖戾,七王子潇洒飞扬,八公主神色寡淡,手里紧紧牵着未成年的九王子。

如果他还要和阿瓦隆之晨的皇室打交道,那他有点想见七王子,这群人里,七王子是最意气风发的一个,也是最帅的一个,他没有兄弟姐妹身上的无形枷锁。说不定他和七王子能有共同话题。

有栖在他身后不断转换着重心,实在忍不住,戳了戳顾丹墀的后背。顾丹墀回头看他。有栖脸色苍白地盯着左边的角落。那里有一扇紧闭的房门。

有栖低声说:“我不喜欢那扇门。”

顾丹墀问:“它骂你了?”

有栖瞪了他一眼,摇头:“那扇门后的味道不对。”

弥漫在大厅里的气味确实来自那扇门后。顾丹墀暂且放弃壁画,朝那扇门后走去。刚刚走出一步,手腕被有栖一把拉住。有栖朝那扇门投去畏惧的眼光。

“我在外面等你,可以吗?”

顾丹墀苦笑,拍拍他的手背,说:“不行。安保过一会儿就会醒了。那我不是把你特地送到这里来了?”

他反手握住有栖的手,另一手提着麻|醉|枪,朝那扇门后走去。门吱呀一声打开,有栖闪身躲到了他身后。然而顾丹墀没看到威胁人物。他只看到了数个巨大的培养槽。密闭的玻璃圆柱背后伸出无数细细的管子。其中一具培养槽的玻璃圆柱里漂浮着一具苍白的尸体,圆柱下方有一个金属标签。

他朝培养槽走去,下方的金属标签镌刻着一个繁琐的名字。不是通用语。而是阿瓦隆之晨的本地语言。另有一行小字是他的生卒年月。显然阿瓦隆之晨有自己的计时历法。

顾丹墀抬头望着悬浮的苍白尸体,他的脸和零号站台前的海报上基本相符。三王子无知无觉地低下头,原本是眼睛的部位是两个黑洞,暗沉沉地回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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