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5 章 皇帝

意识到话题不大对头,偌大殿阁内悄悄静了片刻。还是长孙无忌见机极快,迅速接上了话:

“乘车入鼠穴、捣齑啖铁杵。梦魂荒诞不经,本属常事。陛下何必兴卫阶之叹?”

对于玄武门这桩敏感之至的公案,大唐官方还处于“不争论”的和稀泥阶段。虽然魏征、薛万彻等太子余孽已被纳入新朝,既往不咎而示天下以诚;虽然太上皇已经在吉利可汗的歌舞中消弭怒气,渐渐与至尊和解,但屠兄宰弟毕竟还是完全超出了儒家传统伦理的纲领,以至于大臣们都实在洗得有点费力。

当然啦,在逐渐稳固统治、开创辉煌功业之后,皇帝亦能匠心独运,从周公诛管、蔡的先例着手,为自己的事迹提供强而有力的辩护。但至少到现在为止,官方的说法依旧是含糊不清,顾左右而言他,充满了太极混沌的美感。而长孙无忌因循旧例,回答得亦滴水不漏。

以往常故事而言,到了这一步皇帝也该闭嘴收声,最多回宫与皇后聊聊他屠兄宰弟后难以释怀的微妙心境,就实在不必在此打搅公务,揭开大家都不想面对的历史遗留了。

大家操刀子一齐砍死前太子这种事情,说出来总不大妥当吧?

但皇帝并没有见好就收。他沉吟片刻,低声道:

“哭声小事,朕也不以为意。但太上皇——太上皇驻跸宫城,也在梦中听到了北面的哭声。”

一语既出,房玄龄长孙无忌杜如晦等等秦王旧臣立刻挺直了后背,虽然神色依旧是从容不变,但眼眸中却迅速闪出了细微的精光。这些亲身经历了昔日玄武门之变的大臣们齐齐抬头,气氛瞬间凝重了下来。

显然,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玄武门之变中真正不可告人的痛点——死去的太子与齐王已经是冢中枯骨,除了偶尔刺痛皇帝那仅存的天伦良心以外再无作用;而太上皇——活着的太上皇,才是贞观政局中天然的政治地雷,传统伦理道德体系里无论如何也解释不过去的要命bug!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君臣父子,永无更张。同时占据君、父两个致命生态位的太上皇帝,在儒家伦理上对当今至尊可谓是碾压性的优势,而且绝无翻身的可能。如果说杀兄弟还有周公的先例,那凌逼亲父,可就真是孔孟亲口认证的禽兽不如了。

这种致命而微妙的伦理关系,绝不是皇帝依仗暴力可以轻易弹压的。李二陛下当然可以搞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的丛林逻辑,但以暴力打碎道德,也必将在衰弱时为被暴力所反噬……二百年南北分据,这种丛林逻辑下毫无底线的彼此杀戮已经见过太多了;如果李二陛下还对他的王朝抱有期待,如果李二陛下还希望能过一个稍微平静的晚年,不至于在史册中留下媲美桀、纣的骂名,那他就必须与自己的亲爹合作,也必须与君臣父子的伦理妥协。

所以,贞观一朝的政治基础,大唐国泰民安的平稳,至少有一半是建立在太上皇识时务者为俊杰的眼力劲上。换言之,如果太上皇某一日闲得蛋疼不再那么识时务,那只要轻轻多

一句嘴,都足够让朝廷地动山摇?_[(,朱紫官帽滚落满地,无人收捡……

这样危险之至的人物,岂能容得半点的疏忽。哪怕陛下仅仅是在太极宫中多放了一个屁,都得让宰相们耸起鼻子仔细嗅闻,直到分析出太上皇大便是否干燥为止!

几位重臣彼此换了一轮目光,终于推举首相房玄龄开口:

“太上皇帝有何吩咐呢?”

北面极为玄武,太上皇帝别的不梦,为什么偏偏梦到玄武门的哭声?梦里的声音不在别的地方哭,为什么偏偏在玄武门哭?

有预谋,有算计,有蹊跷,这事情绝不正常!

作为当道执政的首相,房玄龄充分表现出了昔日玄武门运筹帷幄之中的决断。当他开口发问之时,左手已经伸进了衣袖中掏摸,预备着只要听出至尊话风中一心半点的不对,立刻就题本上奏,预备将太上皇帝迁至别宫,“好生奉养”——自玄武门之后,这份迁宫的奏本日夜不离,已经在他身上搁了足足二年,多日筹谋的苦心孤诣,而今终究能派上用场!

当然啦,如果皇帝无意与亲爹翻脸,只想敲打左右以示警戒。那无论是清理宫掖、更换侍卫,抑或秘密访求,房相公也都有相应的奏折预备——他每日都让夫人在官服中密密藏好了数十份奏折,包揽上下,绝无疏漏,只是今日翻找起来,略微有些吃力罢了。

但皇帝并没有什么严峻的神色。他沉默片刻,只是稍稍叹了口气:

“太上皇没有说什么。只是梦魂不安,身子实在有些不适……”

所谓麻杆打狼两头怕,皇帝固然怕他老子发癫掀桌子,太上皇又何尝不害怕自己的二儿子脑子一热?太上皇帝在后宫日日逍遥快活,乐不思蜀,其实也实在不想提起武德九年的旧事了。

所以,这一次稀奇古怪的梦境,绝非太上皇帝有意提及,而是哭声日夜不休,惊心动魄,将老皇帝搅得夜不能寐,神思消减,甚至偷偷请了几次御医。而至尊晨昏定省之时心生疑虑,让长乐公主悄悄打听再二,才终于知道了底细。

至尊父子两人居然同时遇到了如此稀奇古怪的梦境,那梦境的含义可就格外的意味深长了。皇帝将众位重臣召集至此,自然也不是无的放矢。

房相公沉默片刻,抬头悄悄觑一眼端坐的皇帝,只以余光撇见那凝重肃穆的神色,心下便不由咯噔一声,暗叫不妙——十余年君臣默契,他可是太熟悉自家皇帝的神态了;仅仅窥探到这一点情绪上的变动,便立刻意识到了整件事情最麻烦的关窍:

皇帝恐怕是有了几分心软!

与寻常历史中毫无人伦杀子如杀鸡的老登不同,太上皇帝虽然在武德年间也颇有刻薄寡恩阴损毒辣等等司空见惯的下二流招数,但至少在早年太穆皇后尚在时,对几个嫡子的父爱也是真挚诚恳,不掺虚假,一片拳拳舐犊之心,不能因日后的凉薄而抹杀。

也正因如此,李二陛下再狠心决断,亦绝不能忘怀往日的情分——或许玄门冲冠一怒时,彼此间激发过恩断义绝的恨意,但现在大局已

经抵定,就算看在往日抚育之恩的面上,也不能一直苛待自己的亲爹吧?——太穆皇后可还在天上看着呢!

所以,在这样虚妄无稽的事情前,皇帝才不能不多一点犹豫……说难听点,就算玄武门前的哭声真是那两位,而今又能如何呢?隐太子与齐王活着时尚且不能奈李二陛下何,何况乎如今身为幽冥之鬼。京中多的是法力高深的道士,只要请楼观道做它两日法事,再厉害的野鬼也不过是烟消云散而已。

但是,昔日屠兄杀弟,还可以算是情势所迫下被逼无奈的反击;而今当着亲爹的面将兄弟打得魂飞魄散、永世不得翻身,那似乎就太过于残暴而恣睢了。皇帝并不是前朝刘子业、高纬一流的人物,一时很难下这个狠心。至于大臣们——武德九年以性命劝谏至尊杀兄弟已经够强硬了,要是再这么强硬下去,他们也该考虑考虑千秋史书,春秋工笔了。

眼见秦王府的旧臣们以眼观鼻以鼻观心,一问一个不吭声,皇帝的目光逡巡一圈,索性点将:

“魏卿?”

魏征袍袖微微一颤,不能不上前行礼。但俯仰之间,心中却大觉犹豫。显然,皇帝之所以金口垂询,一面是看重了他隐太子谋臣的身份,另一面却也是倚重他魏相公的副业——地府的鬼差到底是怎么办事的?活该下十八层地狱的孤魂野鬼枉死冤魂,居然还跑到宫中来鬼哭狼号了!

这显然是严重的失职,决计无可抵赖的过错,足够让皇帝派遣魏征直入地府,行文地藏讨要说法……但问题在于,魏相公仔细思索了这几日下地府办阴差的种种见闻,委实找不出有什么骚乱动荡的影子。真要他开口解释,那实在也无话可说。

如此思来想去,魏相公只能拱手应承,咬牙将此事答应了下去。

“臣——臣一定设法探访。”

“隐太子,齐王?”崔判官一脸惊愕:“这两位怎么会在玄武门呢?”

被香火招来的地府判官茫然思索了片刻,从袖中摸出一本黄纸账簿,仔细翻阅数次,终于点头:

“……不错,武德九年玄武门之变的死难者,至今尚在嵩里听审,是断然不会往来阳世的。想来是皇帝陛下听错了吧?”

魏征拱手致谢,心中却犹自狐疑。他往来阴阳,对幽冥的体制颇为熟悉,晓得地府鬼差们的办事效率,只能以骇人听闻、匪夷所思来形容——据说早先地府办事不谨,曾被某只石猴打上门来,一把火烧了半个阎罗殿;直至而今八百年后,当日被烧毁的生死簿都还没有补齐呢。

所以,这本煞有介事的账本,当真便可靠么?

魏征小心道:“在下不明白地府的规矩,但总不会有什么疏漏罢?”

“这不会。”崔判官一口保证:“其余的鬼魂也就罢了,死于玄武门之变的魂魄是要日日点名的,怎么会有疏漏呢?这是一定可以放心的。”

魏征目光一凝,立刻察觉出了关窍:“为何武德九年的魂魄,看管便要这么严苛?”

崔判官呃了一声,眼神中登

时有了仓皇,显然是心中有事,难以启齿。但魏征目光灼灼,注目不移,显见刨根究底,绝不松口;于是艰难思索少顷,还是决定解释一二——横竖魏征将要升任天曹,这些事体本也瞒他不得。

“事为之防,曲为之制,未雨绸缪而已。”他小声道:“玄成,你又不是不晓得,那些天下为家、唯我独尊的人物,到了地下该有多难处置!昔日武皇帝的旧事,你难道没有听说?”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生前称雄天下而叱咤一方的帝王,就是驾鹤西去而魂归幽冥,那份争权夺利的雄心也未必有所稍减。而诸位皇帝陵墓中丰富到无可计算的陪葬品,随葬皇陵的大小功臣、猛士名将,则无疑为地下的社稷争霸赛提供了广阔之至的表演舞台。从古而今,各色恩仇莫辨的至尊齐聚一堂,那种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境地,便不难想见了。

对于地府鬼兵而言,依仗地主之利以主欺客,弹压寻常君主尚不算为难。但要应付某些声名赫赫、雄才大略,尤其随葬品又极为丰富的人物,那便实在是难顶得紧了。而武帝——大汉孝武皇帝,无疑便是其中最麻烦的刺头之一。

“武皇帝求仙数十年,到头来还是黄土一捧,付诸东流,心中郁愤,可想而知。“崔判官叹道:”所以数百年前,孝武皇帝便以克扣祭品为借口,率卫青、霍去病等部东行,要到泰山嵩里与阎君痛陈利害,讨取公道云云。地府何曾见过这个阵仗?那真是沸反盈天、幽冥大乱……哎,要不是判官们早做了准备,怕不是又要被烧一次阎罗殿!”

魏征道:“什么准备?”

“判官们先前为早死的卫太子预备了一个幽冥神使的位置,聘他在地下吃一口公家饭。”崔判官道:“等孝武皇帝入犯山东,他们便派出卫太子前去交涉,那效果才是立竿见影……据说武帝只远远望见卫太子一回,立刻便是言语不得,掩面而退;随后便下旨遣散卫、霍,自己溜达着回了茂陵,这几百年都很安分。”

说到此处,判官也不觉叹了口气。孝武皇帝虽然半途折返,但兵锋所指,仍然波及不小。以幽冥的工作效率,这些交战的遗迹到现在都还是清理的重点。崔判官曾为此忙碌多日,至今仍心有余悸。

“当然,自商、周以来,要小心提防的,也不只一个孝武皇帝。茂陵的兵卒自然难以应付,骊山的兵马却也不可小觑。似乎是秦朝二世而亡的缘故,秦始皇帝平日颇为消沉,轻易不会动怒;可一旦有所不满,也很难打发。所幸地府也是早有预料,提前将胡亥扣在手中,不许松脱。如此一来,只要祖龙稍有不满,他们便可以将胡亥派出去解释——那祖龙的愤怒就会立刻转移,乃至亲自出手,竭力毒打胡亥。在拼命痛打完胡亥之后,始皇帝的怒气多半也发泄得差不多了,后面的事情便好谈许多。”

防患未然,巧为布置。幽冥之神的法力未必天下无敌,但算计与布局却委实是无双无对,足以驾驭地下复杂到近乎不可理喻的局面。无论秦皇汉武是何等英雄风流人物,地府都有专门预备的特殊人物,在身份上堪称对千古一帝特攻

宝具,足以将诸位高人压制得服服帖帖,至今掀不起风浪。单只这一份心力,便不是寻常可以企及。

虽然即将上任天曹,但魏征到底只是兼职,还没有见识过地府这微妙高深的手段。在崔判官如数家珍的为他详细解释之后,魏玄成都不由沉默了片刻:

“……好手段。”

“不敢当。”崔判官微笑:“都是先贤的功劳。”

功劳与否倒无甚所谓,但言外之意的暗示却是够明确了。既然秦皇汉武都逃不了被制约的命数,那当今皇帝自然也不能置身于事外,幻想着死后还能纵横捭阖什么的。再说了,这也是对诸位千古一帝的一视同仁,大家平起平坐,地府亦绝无偏袒之处。

“不必说这些客套话。”魏征冷冷道:“所以,你们为当今皇帝陛下准备的制约之法,又是什么呢?不会就是武德九年的死鬼吧?那我可以明确告诉你,这些东西不会有什么用处。”

而今隐太子与齐王都是枯骨一堆,皇帝号两声抒发抒发兄弟感情倒也没什么所谓;但要真到了地下久别重逢,至尊要是不带着尉迟敬德长孙无忌等等将他们的屎给打出来,那都算这两兄弟拉得太过干净。

指望着靠玄武门的死人牵制当今皇帝,那不是做梦么?

崔判官愣了一愣,一时倒不好回话。他武德五年便辞世入幽冥为官,还没有碰上太子与天策上将争权时那轰轰烈烈彼此势不两立的盛景,当然对玄武门之变不甚了了,不能与魏相公这位第一当事人媲美。

但崔判官略一踌躇,却又自信开口。

“无关紧要。”他道:“幽冥的高人们从来不会出错。只要是他们料定了的法子,就一定可以制约当今皇帝,绝无例外。”

魏玄成皱了皱眉,没有再说话。

虽然听到了不少于至尊不太有利的地府密辛,但魏征好歹还是套出了一点好消息——崔判官再二保证,绝不是隐太子魂魄闹事,临走之前,还特意留下了自己平日批账簿的刀笔,以之辟邪镇恶,无往不利。魏征将此宝物献上,不过一日,便蒙陛下召见,又谈及了梦中的事情。

“自挂上刀笔之后,倒是没有听到什么哭声了。”皇帝道。

魏征正欲拱手推让,却听皇帝冷冷开口:

“听不到哭声之后,就改为做梦了——魏相公还不知道吧?昨晚朕睡了二个时辰,其中一半的时候都是在梦中反复回忆与大哥的往事!”!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