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要是古国力此时装成间谍潜入豪吞人营地中央,会看见用大量猪牛羊尸身拼出的“天下共主”四个大字,字的边缘有熊熊燃烧的火把勾出轮廓。

那里正是祭拜龙在天的中心,围着密密麻麻的豪吞人,大至说一不二的豪吞王,小到黄发垂髫的幼童,跪着哭拜死去的老皇帝。

穿着的白衣,有麻布做的,有羊皮做的,还有并不是全白的衣裳,只因大雪降落,不白而白。

有人割臂刺面,有人跳荡擗踊,甚至有垂老的女人给打扮成少女,一个个投入熊熊燃烧的大火。

衰老的女人并不抗拒既定的命运,没号哭,只难过,应是半自觉赴死的,以便将生的机会让与年轻一两代的豪吞人。

若古国力从中心到外围,会进一步发现,那里部署着清一色的青壮年武士,身边有战马,手上有兵器,只要木肌理下令,就立刻从祭祀转为战斗,一鼓作气杀向胆敢以身犯险的朝廷官军,要么杀开一条血路,要么战至最后一人。

木肌理跪拜龙在天木质神主,塔墩在他边上。

豪吞王心中无底问:“儿啊,究竟管用不管用?!”

塔墩听了听四周动静,看了看外围景象,说:“若没用,官军早就杀来了。”

“为何?”

“人家有二三十万伏兵,我部能战能杀的只有三万人马。”

“万一正杀来……”

“儿敢以性命打赌:绝不敢贸然杀来,否则便是大逆不道。”塔墩胸有成竹。

“这得有个前提:皇帝真死了!”

“直到现在,伏兵都不敢杀过来,本身就说明那个大暴君断断死翘翘了!”

“纵然给你料准了,总不能像这样一直哭拜下去吧?”

“爹,父王,千万莫停,一停下,全族老幼悬了!”

“而后如何是好?”

“儿另有一计,赌朝廷不敢对我痛下杀手,以赢得求生之转机。”

“说将出来!”

不知何故,有队藏身垭口的伏兵跳出来张弓搭箭举刀挺枪,对准走来的三十几个豪吞人。这些豪吞人以塔墩为首。

塔墩披麻戴孝,手无寸铁,手控步态优雅、披挂羊毛毡的麒麟。

其实,这些所谓的麒麟是天方国出产的长颈鹿,是天方国商人手中最可居之奇货,是路过豪吞人防区时不得已低价卖给木肌理的,现在派上了关键用场,难怪盖着羊毛毡,挂着装满金珠宝贝的褡裢。

其他豪吞人也赶着珍禽异兽,有纯白的西域宝马,奶白的独角犀,给驯化的印度狮,更有一头幼小的亚洲象,身上全都有褡裢,点缀的宝物都狠狠反射天上漫射下来的阳光。

伏兵将佐披坚执锐,凶神恶煞:“来者何人?!欲往何方?!”

塔墩停下,以极正常的口吻说:“小的乃豪吞王世子塔墩,此番上路,特去龙邑。”

“因何而去?“

“为先帝守灵!”

将佐吃惊不小,又拿不了主意,只好差人将这个情况禀给主将。

古国力亲自跨马赶来:“皇帝陛下好端端活着,何来先帝一说?!”

不等塔墩答复,又加了一句话:“统统拿下斩首!”

他带来的虎狼卫兵顿时围将上来,三十几个豪吞人眼看就要殒命。

恰在此时,一匹快马哒哒哒哒,从垭口另一边跑来,不等全然停下,滚下一个浑身缟素的天使。

古国力马上猜到发生了什么事。

果然,跳下马来的天使跪在古国力身前大哭:“小的奉命八百里加急告谕大帅:昨日辰时,大龙国皇帝陛下驾崩升天了也!”

古国力摇摇头看了一眼给抓起来的豪吞人,作出一个释放的手势。随即,他率先朝南跪下,遥对龙邑号哭起来。他的手下如法炮制。

塔墩和豪吞人也这么做。做之际,豪吞王子抬眼望着南天长长舒了一口气。紧接着,他偷笑起来。

这是因为南天又漂浮起那座透明的宫殿。殿里,金发等身的少女,上头是白,下头红,正在微笑,仿佛问塔墩:“今日见了我,往后遇见算重逢不?”

显然,其余人,不管是古国力还是他的兵士,不管是其余豪吞人还是他们手中控制的灵兽,都没发现这一奇观。

“认得了就能重逢?”塔墩暗自问她,“重逢时就像现在这个样子的你我应该认得出来……”

这话是心里说的,但那金发少女仿佛听见了,就此遁迹不见了。

塔墩还有追踪她的痕迹,古国力问他:“塔墩王子,本将且问你:是如何知晓皇帝晏驾的?”

“将军大人,小的方才还在看南天,这你也发现了吧。”

“然也。”

“就这么看着天象,知道陛下成了先帝。”

“现在看见的?”

“昨夜看至今晨。”

“详细说来本将听听是否真是的。”

“从不下雪的南方洁白一片,定是万众戴孝映白的;还听见一阵阵的哭声,老人的最先起来,然后才是青年的,仔细听来,竟是大司马大将军领头大司徒左将军领头。”

“瞎赌硬博侥幸对的吧?”古国力冷笑,脸上杀气不散。

塔墩反唇相讥:“如此,大帅也该赌一把先帝升天,先一步袭我于未然。”

“你!”

面对官军大将拔出的宝刀,塔墩微笑:“大帅不为自个前程着想,也该为家中白发童颜考虑,小的死是小事,大人举家陪葬,殊为不当。”

古国力果然惊醒,纵然宝剑仍在手上,但脑袋却转向部下:“申肖!”

“麾下在!”

“即刻带上最好的双马赶赴京城,核对陛下升天时辰是否与豪吞人祭拜时辰大略对应!”

“还有呢大帅?”

“小家伙押解珍奇野兽,步行,远远落在你后头。”

“就是说,一旦对不起来,”申肖笑着说,“麾下赶回头路,取塔墩首级,治他巫蛊之罪!”

昨夜是大龙朝龙宝三十一年十一月十一日之夜。

龙在天早该在此夜之前许多前就死了,却拖延至此夜才死,不该死在他之前的人却死了不计其数,有两位皇后无数嫔妃,有他的全部儿子,有大部分的宰相和其他高官显贵。

孤标宫位于叶落山最深处,垂龙殿位于叶落山最高处,是大龙朝疆域内距日月星辰最近的皇帝行宫。

正是在孤标宫垂龙殿,长着一头金发的“丝女”在龙在天的重压下像肥沃的大地,全然接纳龙在天奔涌而出的龙种,择优生下了而今老暴君唯一活在人间世的儿子龙长彰。

龙在天抬进孤标宫垂龙殿超过一个月了,病危了,却总也死不了。

等待天子驾崩期间,常有大臣小官无辜伏辜,好在只死人犯本身,并不牵扯三族九族。这是是烧了高香侥了大幸的,换了老暴君安好时,远不止这个结果。

连小到不能再小的内官和卫龙兵都随时死于非命,龙在天既然一时三刻死不了,总是要喝水的。人家是天子,是要喝掺和蜂蜜的天降甘霖的。

甘霖来自天,天注甘霖于高高的承露盘。

按照皇帝规定,降到其他地方的天水叫雨水,算不得甘霖,皇帝喝不得,喝了就不是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大皇帝了。

取甘霖在京城皇宫,在别的离宫别院,都是相对容易的。但叶落山太高,孤标宫更高,垂龙殿外头矗立着的承露盘最高,自下而上取甘霖,自上而下送天露,都是要死许许多多的人的。

也是奇了:层峦叠嶂、一层高过一叠的叶落山在往上走两千步的地方出现一个略见平缓的坡地,大龙朝天子下令建起一座竭尽奢华的宫殿,那就是等死的龙在天在卧的垂龙殿。

殿外有个广场,周遭三百步,面向悬崖的一面有座非塔非柱的建筑。最上头是一只专用于承接甘霖的硕大金盘。

为了能登上去取下天露,高耸入云的非塔非柱条状物跟前特地设了根粗竹竿。其实,不止一根竹子做成的,是一根接着一根连上去,为了保证不折断,每隔一定距离,用绳索系在条状物上。

承露盘高耸入云,条状物并非大山,与靠着它固定的竹竿一起摇摇欲坠于风雨之中。

一个小内官正全身心往竹竿上攀登,腰际挂着个亮闪闪的金壶。

秋冬的北地狂风周旋而来,一旦进入叶落山,就不仅仅是风了,而是飞沙走石。

眼看小宦官给干扰了,即将摔下来,下头的人,宦官和士卒,无不惊呼躲避……

何况飞沙走石又夹杂老皇帝苍老而恐怖的喊声:“滚!朕可不怕尔等死鬼!朕也不会死!死的反倒是尔等反贼!死的还是尔等九族!”

众人听着这一番满是威严的龙语,不再关注杆子上头的小宦官。其实,也不必关注了,杆子上转眼就没了那个没有根子的小寺人。摔得皮开肉绽的小宦官躺在岩石块铺就的广场上。

这个死人附近,远远近近,横七竖八铺盖其他尸体,有灰鹤一般的宦官的,也有服饰华美的卫龙兵的。这还没有算进摔下悬崖去的宦官和卫龙兵,参照地上的尸体,他们的数量多半也不会少。

别人在冒生命危险,坐享其成的老皇帝还在不断发布恐吓之语:“拿来天露!拿来蜜水!”活着的宦官和士兵愈加惊恐。

“尔等若是胆敢渴死朕,都是要给灭族!九族!不是三族!”

只见一个最小的宦官听得这话,垂头看自己□□,自嘲说:“这就不值得怕了:俺没了生娃儿的用具了,父母兄妹也早饿死,不记得还有啥亲戚了。”

“虽然如此,”监督其事的老宦官凶神恶煞训斥那个小宦官,“起码得活到老死了,方能跟早年割去的□□合二为一吧?这于你与我,都是一样的!”

小宦官们不得不正视这个严酷的现实,只好紧急处置。商议一番,他们忽然在承露盘杆子下叠起罗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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