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之行,谢君山原打算捎上红袍一起。但待红袍不死心地问过这几个仙尊,得到差不多相同的答案后……
晓得了前路正儿八经,节外生不出任何枝,只是去寻找最后一魄——
约摸没有什么架可打,更没有“威武”可以出手展示的机会。
美目一敛。
脚步一顿,当即利索往回收。
兴致索然之下,红袍决定还不如留在郑府,与夜倾一道唠唠嗑。大家差不多都是同龄人,红袍在绿雪那儿吃了瘪,便想在夜倾处寻点宽慰。
谢君山向来也不拘着谁,听红袍说想留下来陪夜倾,觉得这样也挺好。
便也由着他去。
红袍天真以为,夜倾虽然望之清冷威严,冰棱子悬了一脸。刚才囫囵聊了那么久,他好像聊了也等于白聊——
对他这个新师弟仍是知之甚少。
……但至少,师弟靠衬托。在绿雪的对比下,夜倾先前的表现也勉强能跟“友善”二字挂上钩。
他打心里愿意留下来跟夜倾单独多相处一阵子。
……
红袍他爱待哪儿待哪儿,夜倾自然是不会管的。
他若真需要谁陪,勉勉强强嘛也就谢君山一个,能够入眼……更不要说会被谢君山以外的人妨碍。
先前碍于谢君山还在,不得已要跟碎碎叨叨的红袍搭几句。
眼下人既然已经走了——
夜倾连样子都不想做,倚着杆子只顾阖目养神。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保持这个样子,直到谢君山回来。
——也未尝不可。
红袍一会儿在廊下绞着绳子,一会儿单手扶着墙上横木,左一会儿右一会儿地荡来荡去,一会儿又拿出“威武”耍了几记虚步平刺、弓步直挑。
……在这个他认为没啥武功基础的新师弟面前,信心十足,自以为中气更是十足地显摆。
不管发出什么聒噪的动静,无人尽赏,见夜倾都不搭理他,红袍也不觉得讪讪或者有异,索性收了动作,近身傍夜倾跟前——
高高兴兴只顾说着自己的。
夜倾本来可以勉强容忍,但红袍离的距离近了些,他便也实在难捺,颇为直白地把整个身子的重量向后倾斜。
离红袍能有多远,是多远。
“师弟,为什么我看不到你的本相啊?”
虽然是问句,但面上没有闪过一丝戒备。他这个师弟这么黏着师傅,看起来又冷又蠢。就算看不到本相,又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我也不清楚。从生下来,我就被人算出来天生秉异,不沾染十方六道的俗气,将来定是与仙界有一段羁绊。”夜倾面不改色地胡诌。
“原来如此。”没经历过社会险恶的红袍不疑有他,只道这个师弟从出生,就有成仙之缘。
——煞是羡慕。
从前他不屑于当神仙,对父皇母后各种拿钱砸、走后门的行为深以为耻。但遇到谢君山后,红袍心里的火种悄悄燃烧起来——
我想当……师尊那样的神仙。
红袍自觉把“跟仙界谢君山有一段羁绊”的言外之意,按照自己的脑子,捋成了“跟成仙有一段羁绊”。
……
夜倾虽然没什么好脸色,但红袍还是那副缺心少肺的模样。这副样子,不知怎地,倒让夜倾联想起自己那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
虽然在魔尊魔后的齐齐宠溺下日渐驽钝平庸,极尽骄奢,堪堪草包一双。但两个哥哥对他,似乎向来都巴心巴肠的,从来没有什么坏心思。
红袍虽然兴趣不在,但说想留下来陪他,应当……也是有几分真心吧。
于是,夜倾懒洋洋地掀起一层眼皮子,淡淡地搭了一句话:“你为什么说讨厌可爱柔弱的小猫,嗯?”
红袍闻言俊脸一垮,泪痕楚楚之姿。
说什么小时候本来也是很喜欢小动物,但有次出来给难民布粥,被敌国的探子以小奶猫为诱饵拐去,还好被一对难民夫妻救了……从此以后对表面柔顺可爱的小动物留下了极重的心理阴影。
夜倾被红袍强大混乱的逻辑与更加强大混乱的语言表达能力弄得心糟糟的,尽管大致有了个分辨,但也没法梳理事件的究竟。
……撇了撇嘴,只能不置一词。
转念想了想,眼下不正是套话时机嘛。
黑曜石闪过一道精轮。
“你觉得谢……师尊她,是怎样一个人呢?”
夜倾状似不经意地问,一点也不突兀,好似前面他们都在聊谢君山……这会儿只是水到渠成,他顺口那么一问。
他自然也注意不到,自己的语调一直系在极为颤抖的一线细细的冷光上。
……他想知道,他没有目睹的时光里,谢君山是怎么对待在她眼里,跟他身份一样的徒弟红袍。
她对自己,跟对别人,或许……多少应该有一些区别吧?
这话原也很好接,红袍没想多久,便干脆答道:“师傅她啊,是一个刀枪不入的坚毅之人,力大无穷威风凛凛,仙界很多人都怕她。你以后就知道了!”
仙界那些人那是怕吗?
刀枪不入?
你确定你说的不是什么怪物?就算再强大的神再强大的魔,有谁又能够永远金刚不坏无懈可击呢。
人与人的观感,果然不仅参差。而且大相径庭。
夜倾皱着眉,目光凉凉地垂下来,嘴角一抹玩味的笑意升起。
他怎么就话答话,一点也不肯展开。
坚毅??等以后见到了谢君山又哭又怕黑怕打雷的嘤嘤怪模样,有的是后悔。
定是会好好崩溃的吧。
我等着那一天……
……
另外一边。
正是人间春日。
说老天残忍,不谙世人之苦,无不让人怨谤,也对;
说老天慷慨无私……慰藉人心嘛,好像也能说得过去。
和宣国哀鸿遍野、饿殍满地,但丝毫不影响大自然一番春日丽景。
谢君山一行所见,峦气浮浮,无不山温水软,蒙蒙细雨更添情致。
跟和宣国街头正好形成鲜明反差。
人与自然的处境,对比映照之下,显得尤其荒唐而又割裂。
自然无心欣赏美景。
脸上闪过一丝痛色,魁星仙尊道:“和宣国几千年前,虽然再动荡不济。但街头巷陌,也是列肆如栉,灿若云锦,工巧百出,行人如流。”
魁星仙尊沉声掷地道:“都怪茶叶,扰了世道安宁!”
绕了半天,怎么又给绕回去了!
谢君山闻言,毫不客气翻了一记大大的白眼。
我还以为你想起来那个山洞你写的东西,多少捡回了一些初心,能明白这个最简单的道理。
茶是雅物,亦是俗物。根本不能把和宣国眼下的局面简单归咎在茶的过错上——
茶,只是物。
人,才有心。
你信不信你师傅七魂六魄拢一了后,也能因为恨铁不长钢,马上被你气得不想投胎转世啊。
谢君山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
这些人怎么都这样——
暴君爱美人,后世只顾夸大,怪美人是祸水;
和宣皇帝贵族一心长生不老,追逐茶叶,魁星仙尊便粗暴归咎为是茶的问题。
不能让徐培宴失望啊。
谢君山快刀斩乱麻,朝着魁星仙尊的方向,言简意赅道:“打个比方。你爱吃狗屎,你觉得吃了狗屎会变得更聪明。你不顾一切吃狗屎,吃了后结果大家发现更加降智。那么,是狗屎的问题,还是你的问题?”
谢君山顿了顿,蹲下来朝祸斗诚挚道歉:“对不起,只是举例子,并不是有意冒犯。”
这个人,身为仙尊,怎么这么粗俗不堪?
魁星仙尊一脸郁卒,仍是不服输道:“那我还能怎样?话是好说,人有问题?我就该像你们中下天庭那些武神一样,下手不分轻重给揍一顿?问题就解决了?你身为至茶仙尊,掌管人间茶事,偏私不愿别人说茶不好。你就没有问题?”
不愧是文人崇拜的精神偶像,这连番诛心输出的阵仗,可是压得谢君山不轻。
一向立场多中立的谢君山这会儿却是没有被压地知难而退。艰难地呼出一口气后,谢君山指了指同行的小照姑娘,道:“我这位朋友,她不比别的魂息。她的孤灯,既可以施展过去之门,也可以施展未来之门。”
吐字如断金,谢君山继续道:“先前我说了你那篇《斥茶赋》只把矛头放在茶表面的事上,不言为君之道的根本。就是你最大的问题。你若不信,可以看看,不解决根本的问题,若只由着你《斥茶赋》的影响,和宣国未来会不会变成你理想中的样子?”
“那么,你敢不敢见一见未来之门?”
……敢不敢,赴这个赌约。
魁星仙尊手指动了动,撩了衣袍,蹲下身揉了揉祸斗。
避开谢君山沉炽的目光。
“算了,不用费那个劲见未来之门。我这会儿,已经想清了,会是什么样子……我确实有问题,若是师傅在,他想必也会跟你有一样的判断。”
语调低了下来,颤声道——
“前面拐弯就是山洞了。至茶仙尊,我希望你嘴下留情,不用在我师傅面前替我美言。”
不用替我在师傅面前美言——
谢君山心里当下了然,魁星仙尊他真实想表达的,其实是不要在我师傅面前说我坏话吧。
自负倨傲人设果然不塌。
谢君山腹诽道:只是,这个人怎么关键时刻,比我还能屈能伸啊。
……
拐脚处的山洞,裹了一层结结实实的老泥。
洞内昏暗无光,起初全靠小照姑娘提着孤灯给大家照亮。
谢君山正想捏诀化一个通明些的灯笼。祸斗却更早一步,摇了摇发叉的尾巴尖儿。
明亮的火光倏地照亮了山洞。
众人看着山洞的洞壁,密密麻麻尽是笔走龙蛇的文字。
……俱是一愣。
“魁星仙尊,这些文字,都是你之前写的吗?”
怎么,一个人能有这么多种字迹。
魁星仙尊比任何人都要先一步立在墙壁下,摩挲着墨泽犹存的字迹,百感交集。
——莫名觉得身体莫名有些发热,不到片刻又有些发冷。
“大部分内容是我写的,但这累累篇幅,都不是当年的墨迹。”
谢君山与小照对墨迹的事不太熟悉,不约而同道:“不是当年的墨迹是什么意思?”
白鹤仙尊温言回应:“不同的墨有不同的香,不同的留色程度。魁星仙尊的意思是,有人用别的墨摹了他当年写的这些。”
墨迹,重重覆盖之下,表面的那层清晰可辨之余,尚算新鲜,还未完全干涸结块。
小照姑娘更不明白了:“难不成是你师傅剩的那最后一魄真在这洞里,没事给摹的?”
“不会。”
回答的却是愣了半天一直没有吱声的端水仙尊。
“最后一魄按哥哥跟白鹤仙尊所说已经现世。但魂识微弱,既然已经耗了精力托梦与我,断不会把精力浪费在这种事上。何况,这也不是师傅惯用的松烟墨。”
魁星仙尊点了点头,难得一见没有给端水仙尊递什么不好的眼色。
文化水平低,平时不耐看正经文章的谢君山走拢了几步,从左到右认认真真扫量了一下不同于魁星仙尊用手摩挲的字迹……所写的内容。
“这是写的,修身不言命,谋道不择时?”
小照姑娘心领神会,顺着谢君山的思路,道:“这儿也有,什么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什么意思啊?听起来口气好大哦,但是又让人觉得很爽。”
端水仙尊看向神色复杂,一头雾水间呼吸分明却有些仓促的魁星仙尊。
“哥哥,这些都不是你的字迹。”
得到了魁星仙尊的确认。
“嗯,都不是我写的。”
这些字迹自有面目,无不铿锵遒劲。
不是魁星仙尊,也不是徐培宴,那还会是谁呢?
“阿君,你们快看。”小照姑娘像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一样,指了指洞壁上之前没被人留意,整齐码成一堆的一叠文字。“这儿都是人名什么的,总算有我看的懂的了。”
众人循声看向小照姑娘所指的那处洞壁。
苏崇,一意媚上,窃权罔利。和宣三十九年,被逼自尽,悬首示众;
赵翳,独断专权,跋扈张狂。和宣四十年,被诛三族;
……
魁星仙尊僵着脖子愣了半天,脸色苍白,不可置信地抬目道:“这些人,都是我师傅当年献到和宣国那几箱罪证……所列之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