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被猪油一时蒙了心松了口,这会儿想反悔也是不能了。
绿雪一路梗着脖子,十分别扭地与红袍……不前不后的距离,颇为艰难地一道跟在谢君山身后。
夜倾跟谢君山走在更前面。
谢君山怀里的小橘猫颇为挑衅地抬起圆圆的下巴,朝夜倾吐了吐粉嫩的舌头。
夜倾眸光一凛,十分鄙夷——
不就是被谢君山抱着吗?
我又不是没被她抱过?
凡间的猫果然没见过世面,就这……有什么好扬眉吐气炫耀的吗?
夜倾觉得莫名,鬼使神差地伸手过去。
从善如流地拍了拍小橘猫的头。
谢君山抬起手,露出一截莹如新月的皮肤。
手一挥,把夜倾放在小猫头上的手拂了回去。
“别拍它的头。小奶猫内脏弱,这样拍它,它容易生病不舒服。”
“哦。”
谢君山从前,明明并不知道不能随意拍小奶猫的头。
连夜倾,他自己都不知道。
待这会儿谢君山说了,他才明白了一二。
可夜倾心里,沉沉落落,并不开心。
那段作为猫身……与谢君山磕磕绊绊的相处,虽然以谢君山抛弃他做结。
但夜倾近来时时回味,总觉得,他这一辈子,肆意的也就那段时间。
虽然最狼狈最不堪——
但虽陷泥淖,也可窥见一二星光。
说来也可怜,但好歹……也算没有浪费虚度。
至少他咂摸回忆的心情,眼下自然而然……而又有着隐秘的欢愉。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以后再发生什么,他都做好了心理准备,想着尽量去理解,也尽量去接受。
但——
决计不该是被眼前这只土的要死的小橘猫……给白白捡漏的。
爱不会消失,但爱凭什么能随意转移?
夜倾讪讪收了手,先前没有的憋闷感觉这会儿却齐齐涌上了心。
这种情绪……十分抓挠。
心里暗道:“谢君山这会儿,对养猫这么尽心了吗?”
——他到底,错过了什么?!
——他到底,错过了多少?!
夜倾再次睨了小橘猫一眼。
小橘猫因为知道自己在谢君山怀里,有了稳得不能再稳的靠山。这会儿与极为危险的夜倾……不甘示弱地互望一眼。
也同样有恃无恐,没什么忌惮。
夜倾虽然面上平静,谢君山却好巧不巧,刚好捕捉到了他咬牙的一刹那。
谢君山发着懵道:“夜倾,你怎么这么看着它?你不喜欢它吗?”
夜倾敛了神色,平声道:“喜欢地很。我看它如此专注,只是为了教它一句话,让他学会感恩。”
“什么?”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谢君山:“???”
……
芳心国一如几千年间般富朔,街道林立,鳞次栉比。
行人如水穿梭,小贩热络招呼。
集市再热闹,这热闹嘈杂,也与穷人无关。
穷人谢君山一边掂了掂手里的银钱,一边咬着手指头。
无一例外的,苦巴巴地被拒在一个又一个裁缝店外。
夜倾一直站在谢君山身边。没有多说话,望之仍是一派皎然的优雅与清冷。
绿雪也不见什么窘迫。
唯独红袍直后悔自己没带够盘缠,在那儿不消停地吵了半天。
谢君山立在一个看起来颇为陈旧的裁缝店外。
大门敞开,铺面的窗户是纸糊的,上面还不吝……有一个极为招摇的窟窿眼儿。
墙面似乎独独遭过火,一片焦黑,摇摇欲坠。
除了“陈记裁缝铺”这几个字,能辨认出这个铺面是干什么的。
这个地方,怎么看,怎么令人眼珠子疼。
因为太陈旧,与周遭格格不入,反而显得极为醒目。
但在谢君山莫名乐观的直觉里,这个店里的嫁服这些——
大抵……他们总还是买得起的。
谢君山目不转睛地盯着铺面道:“前面几家都店大欺客。要不然,我们去这间试试?”
红袍俊脸一垮,脸色发青,十分崩溃地后退了几步。
完全不掩饰嫌恶。
“师尊,这个店这么黑,会不会……就是传说中的黑店?”
绿雪无语了。
这厮分明就是衔着金汤匙出生,连不易殿都觉得寒碜。
这裁缝铺,就更下不去脚罢了。
觉得丢脸,绿雪转过身去,眼不见为净。
“没事,红袍。有师尊在。”
谢君山柔声宽慰红袍。
……
招待谢君山一行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也是此间“陈记裁缝铺”的主人。
她的眼白有些浑,扫量了谢君山师徒四人一圈。
最后目光停留在谢君山身上,倏地一亮。
……专注而灼灼。
谢君山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一声。
“大孃,你这儿可有两对新人成婚的嫁服?我们钱不太充裕,嫁服不需多讲究,有那个意思……就成。”
妇人含了笑,心一宽。了然道:“几位公子小姐,口音不对,是外乡人吧。家里不同意,是逃出来私奔,偷偷成亲的?”
其他人还没来得及细想,红袍琢磨了一会儿,孔雀开屏一样问道:“大孃,你看我,该着红,还是绿?”
这位妇人之前的话,分明把他们四人看成了两对。
虽也是他们师徒四人谋划的意思,但红袍还是不免好奇,在别人眼里,自己是个什么样子。
有道是钗钿配礼衣,男着红,女着绿。
红袍这话,问得不免有几分迂回。
“这位姑娘莫要开这样的玩笑,我虽然眼睛不大好使,但我心可不瞎。”
一句话,把红袍犹带侥幸的好奇生生碾成了渣。
绿雪难得在一旁看好戏,憋笑到直捂心口,抽搐个不停。
“姑娘生得跟我女儿一样,貌美如花。可这世道,对女子本就不公。女子生得太美,招得人眼睛都直了……天生福薄,只会招惹祸事。”
“倒是啊。”妇人侧身,盯着谢君山:“这位白衣姑娘,虽然没有红衣姑娘模样招摇。可样子更本分,更适合讨来做媳妇。”
夜倾不动声色地贴近谢君山几步,在妇人面前晃了晃。
“还是这玄衣小公子,有福气。”
夜倾心里……终于舒坦了。
谢君山拧眉。
妇人的话,多处她都不同意。
“女子的美,就算遭人觊觎。那也是觊觎的歹人的过错,不去谴责歹人就算了,怎么能反过来怪女子呢?”
还有——
一个女子不管长什么样子,应该都没有该女子的长相一定可以事先对号入座的秉性……
没有如何刻板划一的标准才对吧。
“我晓得姑娘的意思……可毕竟,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啊?”
妇人看谢君山一直笑吟吟的,清丽斯文,柔眉细肤,美得又不见凌厉。
……怎么看,怎么喜欢。
怎么喜欢,便怎么觉得,要是自己那半傻的儿子,能讨一个这样的媳妇儿,自己也算没有辱没陈家,也便死而无憾了。
但没曾想,这姑娘,面相跟轮廓皆柔和,说出来的话却是石破天惊惊世骇俗。
她心里暗暗盘了下,对谢君山的印象分马上打了个对折——
样子虽然可人又本分,但太瘦了,风一吹都能吹走一样。
……肯定不好生养。
这也是一大难事。
妇人啧啧一声,充满同情地看了夜倾一眼。
盯得夜倾心里没底,莫名发毛。
谢君山知道有些观念积习已久,积重难返。
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的。
但她坚信,这些毁人的观念,总有一天,会被洗涤殆尽。
谢君山不知道妇人心中的小九九,说话间她离妇人近了些。
仔仔细细端量了一番,这才留意到:见她唇色泛白,印堂隐隐约约有黑影。
明显不是长寿之相。
谢君山巡了一会儿,想起来妇人之前曾提到自己貌美如花的女儿。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她心里,竟然这么看待自己的女儿?
谢君山莫名觉得一阵真切的悲哀。
“大孃自己经营这一个铺子吗?你的丈夫跟女儿呢?”
“丈夫早死了。”妇人神色不自然地扭开了头,“女儿也不成器,不挣钱。不过,过五天,就要嫁到王员外家去享福了。”
谢君山登时一个激灵:“大孃,你说你女儿,五天后嫁到王员外家?可是给他过世的儿子,结阴亲?”
妇人目光流露出警觉——
但看面前几个人年纪轻,又觉得他们到底是外面来的。
……在这儿断然兴不起什么波浪。
妇人心下既定,面上勉强揉出一个笑。
“你们不是外乡来的吗?怎么这事也知道?”
夜倾最先反应过来,轻轻地拾起了谢君山手腕。
外人看上去无比亲昵。
但只有谢君山才知道,他的手指用劲是虚的,只有指腹不带任何暧昧之意地沾着她的皮肤上——
极为零星的一点儿。
……根本没有圈囿着她的手腕,没有禁着她这个人。
……不会教她因为敏感不适应,而生了任何不自在。
夜倾眸子清冷,递给谢君山一个尚算有温度的眼色。
意思是:不让人起疑,一切都是权宜之计。
向妇人解释道:“大孃见笑。我们四个,都是同一个村的。我跟我的娘子,海誓山盟,恩爱不疑。然则过不了父母那关。我们逃来此处,有缘幸得见到王员外府邸外的告示……”
“既能挣银两,又能挣个成亲仪式,还能给您过世的女儿跟王员外家过世的儿子凑些热闹。我们何乐而不为呢?”
“我的娘子,刚才才知道你的女儿就是五日后嫁到王员外家的那位,心情一时难抑亢奋,表达……就未免激越了些。”
夜倾的声音清泠泠又稳重,妇人脑子不自觉七荤八素……听得有些沉迷。
“你们意思说,你们来我这儿买嫁服,就是为了那告示……五日后王员外家成亲领赏?”
有道是鸟为食亡,人为财死。
这白衣姑娘刚才做得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实际上……不也是一个掉钱眼子里的假正经吗?
她虽然卖了自己的女儿,但这并不妨碍——
她也理解不了王员外家为啥一时心血来潮,让那些新婚的活人,也跟着凑阴亲的热闹。
……
妇人低头,挽起袖口,顺手掸了掸手边的布匹,余光不经意地扫去。
估了估谢君山手里那吊子钱的重量。
“铺子里倒确实是没有现成的衣裳。房子反正虽然废着,但也是空的。几位不如就留在这儿,等我做完。也跟我和我那傻儿子搭几天伴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