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席卷。
擦动地上散乱的脆薄纸张,发出沙沙的细碎声响。
谢君山发丝被风吹得颠乱,却来不及整理。她调整臂弯,蹲着捡拾,拍了拍上面的浮土,抻了抻卷起的边儿。
好半天……才把话本子收整成一摞。
直起身,小心翼翼朝紫霄面前一送。
盯着那块没有消去的脚印,绿雪之前踩得最实的那处封面。
谢君山尽力稳了稳心神:“抱歉啊,紫姨。绿雪他不太会说话,时常口不对心,刚才恰好又在生我的气,慌不择口……把气撒到你这儿了。你的这些话本子,他心里应该是很喜欢的,才会看那么久……污了的这些,我重新誊一本,你看行吗?”
她还说:文字,从来没有高低贵贱之别。
紫霄心口一震。
下意识看了下夜倾的脸色,方接过谢君山递过来的一摞话本。
谢君山眼底那层薄红落在紫霄眼里,平添了几分隔绝尘世……鲜明而清透的柔韧。
红袍跑了,绿雪跑了。
——都这个时候了,谢君山竟然还记得安慰我,还要管顾我的心情吗?
紫霄心下复杂,面上摆手直道:“没事,君山仙尊不必放心上。反正都是抄本,我那儿又多的是……”
——本来还想说“反正都是不入流登不得大雅之堂的消遣”,但是一想到适才谢君山一脸认真不作伪的神色,便咽了咽。
把这自轻自贱……没甚意思的客套话及时吞了回去。
……
战星晚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得……死死钉在了原地。
他只是想来寻白鹤仙尊,并未预料会给谢君山添这一大堵。
等到谢君山把话本子递给了紫霄,才稍稍拎回来神。
舌头打了结一般:“至茶仙尊,对不起啊。我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谢君山叹息声无处着落似的:“星晚仙尊,这不怪你。是我错了。该来的,都会来的。是我自己抱了侥幸,以为等寻到黎黛的消息,再告诉绿雪也不迟。”
谢君山眼神很轻:“黎黛离开那会儿,已是十分羸弱。她把绿雪托付给我,我当时确实没有多考虑,她拖着这副油尽灯枯的身子,到底能去哪儿……”
“那不过是黎黛的意思,那也是绿雪自己生了误解。师尊,你从来没骗过绿雪。”
——你,从不欠他们任何。
沉默多时的夜倾,抱着胳膊,神情坚定。
他不是没担心过黎黛。
当初,虽然存了利用黎黛的心思。但也有看在,黎黛对绿雪的照拂似乎多少有着……几千年前芳心国里谢君山与他相处的影子——
撩拨了他心底那处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的柔软。
正是因为这个机缘,他才会不惜选择持续不断输送绵绵灵力……相助黎黛。
但,这跟前几日口口声声扬言“永远陪着师尊”的绿雪今日完全不考虑谢君山的处境,把无形的刃口架在谢君山脖颈上,以道德之名堂皇为之要挟。
——完全是两码事。
谢君山是屏蔽外界,脸城墙皮一张不假。但那个反应,也只是对她来说无所谓的大多数人。
夜倾一颗心沉了下去——
若是她身边她在乎的人,却是很好拿捏……轻轻松松便能伤她。
到底怎样……她才会高兴一些呢?
夜倾一双黑曜石染了阴翳,他理了理谢君山颠乱的发丝。扫量了下案头新置的茶叶,尝试着开口:“师尊,我新买了竹叶青茶,你要不要……尝尝?”
谢君山并没有听清夜倾具体在说什么,只是受那清泠泠的声音所惑。
木然地点了点头。
……
紫霄对茶叶并不熟悉,先头按夜倾吩咐买的竹叶青茶,虽然看着大多数光直扁平、油润嫩生,但里面夹杂着一些露水叶、紫红色芽。
夜倾瞧着心刺,扭身便去集市。
……
夜倾斟了新买来的茶。
谢君山盯着袅娜的茶气,低头抿了一口。
……盏底香韵,过舌不空。
谢君山脸上终于缓慢浮现出一些血色。
搁下茶盏,带了几分自嘲:“我就说嘛,不该轻易来这芳心国的。几千年前丢了小猫,几千年后又跑了两个徒弟……我跟芳心国可能真的八字相克。”
说话间,谢君山挺直脊背。掌心翻转,灵力驱动,指尖祭出一颗光润的珠子。
——又一颗锁魂珠?
夜倾眸子淬了冰,脸拉得灰白。
起身想阻止。
一字一字艰难从牙缝蹦出来:“师尊,绿雪都说了不用管他了。”
谢君山失了灵力,脸色有些惨淡,仍是尽力将夜倾袖子一压。
摇了摇头,谢君山尽力撑开一个笑容:“你们管不管我是一回事,我怎么可能真的不管你们。黎黛把绿雪托付给我,他要出了事,我怎么交代呢?夜倾,换作是你离开了,我也会一样。”
夜倾脸色微微一僵,错开脸去,装作一脸不经意:“师尊现在有何打算?”
谢君山沉吟了一会儿,盘了又盘。
慢慢抬头,落入夜倾眼里的一双眸子蓄满了忧心。
“星晚仙尊已经离开了。我想,要不……我们也去找一下白鹤仙尊吧。若是星晚仙尊说得没错,上天庭真的消除过白鹤仙尊的记忆,他这会儿……说不定也有他的难关要过。”
夜倾听得有些不是滋味,但见谢君山神色肃然,只得按捺着心头情绪。
抿着唇道:“嗯,我陪着师尊找吧。”
谢君山点了点头。
——她想过了,此前承白鹤仙尊的面子,仙界很多本该落在她头上的惩罚。
无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绿雪一事让她醒了:该来的,始终会来。她不能再抱着侥幸。
……
妖界。
幽峦浮浮,青烟白浪,无极浩淼。
宴臻慵懒地半倚,捏起一枚晶莹剔透的葡萄,往瓜片姑娘面前晃了晃。
“守心,来了这么多日。怎么,你还是怕我吗?”
“我……我叫瓜片姑娘,不叫守心。”
两片薄唇打着颤,半天挨不到一处。
人禁锢在原地,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眼泪马上就要涌出来了。
“嗯。”宴臻眸色意味不明,清咳一声,仍是不自在地放柔了语气:“过来吃……我若不叫你守心,你是不是便不会这么怕我。”
“不……我不怕。”
瓜片姑娘答得哆嗦,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秉着呼吸,咬着牙,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提着裙裾上前。
从宴臻手里接过那枚葡萄,嚼也没嚼,径自囫囵吞了下去。
“咳……”
吞得太猛,泪水在眼眶里直打着转。
含泪匆匆扫了一眼宴臻轻拢慢捻姿态闲散剥着另一颗葡萄皮的手,又飞快地垂下眼去——
她刚才接触到的宴臻,手那层皮肤是硬的,骨节粗大,感觉掌纹都磨得快没有了。
跟他面上坚毅沉着,唯独唇色似染了胭脂,几分风流邪气……让人摸不透形成对比的——
是他手上灼热的温度。
很像人。
比萤雪姑娘的手热。
瓜片姑娘便觉得自己的眼皮也连带陡然升了温。
抬起手,悄悄拭去了眼角泪痕。
宴臻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慢点吃。紧张成这样了……还说你不怕。”
瓜片姑娘心里憋得慌,磕磕巴巴道:“妖王……”
“我说了,你可以就叫我宴臻。”
瓜片姑娘目中露出惊惧,闻言一阵急喘。
宴臻望着瓜片姑娘坠着水渍的睫羽,终是败下阵来。“算了,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我有的是时间等你慢慢改口……叫我妖王,也行。”
瓜片姑娘怯怯道:“妖王,我……我想知道萤雪姑娘现在怎样了?她过得……还好吗?”
“好地很。谢君山帮了她,她与那妇人断绝了关系,已经离开了裁缝铺。现在租了半间铺子,做着茶生意。”
“至茶仙尊她真好!知道我是妖,之前她也愿意帮我,现在又帮萤雪姑娘。我还没来得及……好好谢谢她。”
“怎么不谢我?我眼睛都没眨,把妖界千年才长一棵,珍惜无比的蓝染草说给就给那萤雪了。”
“谢谢……谢谢妖王。”
晓得对方这谢意再是空洞不过,宴臻嘴边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支着脸侧淡道:“你真想谢君山?我可以帮你……”
“啊?什么意思?”
“该来的,都会来的。但我或许可以试试看,有些事……让人替了她。”
宴臻带着某种隐秘难言的审视,把目光放远。
瓜片姑娘听得发懵,拙口钝腮。直摇着头:“什么该来?什么会来啊?我怎么都听不懂。”
宴臻面色变得沉凝,眸色跟着便淡了些:“你知道多了不好。总归,是为谢君山好的打算。”
瓜片姑娘睁大了眼睛,略一迟疑:“妖王,谢……谢谢你。”
宴臻抬手扶着飞扬入鬓的眉弓,眼神往下移了移。
……最后凝在面前一盘晶莹剔透的葡萄上。
宴臻扬了扬下巴,笑里便揉了一些轻快的佻达之意:“要谢我,就帮我剥了葡萄。”
“喂我。”
“啊?”瓜片姑娘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小脸攒着十分认真的神色道:“这个,不行。妖王……你……你能不能换一个?”
宴臻脸瞬间便僵住了,脱口而出:“为什么不行?”
瓜片姑娘目光闪烁不定,梗得脖子泛起了一层淡色的红。
撞着胆子张开了嘴:“因为,我听说……只有昏君,才会让姑娘剥了葡萄喂他吃。”
宴臻一噎:“……”
……
芳心国。
谢君山跟夜倾辞别紫霄,打算顺道去寻寻,有没有白鹤仙尊的足迹。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走在一处柴编石砌的庙观旁。
堪堪顿住了脚。
谢君山盯着面前门静无人的破落庙观,匾额风蚀雨浸,荒废已久。
上面的字剥落了大半,让人瞧不分明。
脑海中便浮现出那个嶙峋的痨病书生。
“夜倾,你在这儿等等我,留意下有没有白鹤仙尊的行迹……我想进去看看书生还在不在,跟他打个招呼,萤雪姑娘的生意多亏了他给我的灵感……放心,用不了多久,我一会儿就出来。”
话音刚落,谢君山提步便往里跨。
谢君山的声音,被风吹得散了些。
轻飘飘的,落在夜倾耳边,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有种他握不到抓不住的渺茫与无力感。
夜倾凝着谢君山的背影渐渐没入这座庙观,心里忽然油然而生一种古怪的异样。
一时却又无从捕捉不对劲之处。
……
谢君山在里面找了半天,没有见到一个人。却见庙观内有个新添的土坑,湿漉漉一片,里面置着一个棺木。
谢君山静默片刻,方反应过来,心下一痛。
……朝着棺木认真一礼。
离去的时候,谢君山不巧被脚边一物什绊住。
谢君山定睛一看。
一道画轴——
从外面看,颇有些熟悉。
谢君山斟酌一番,还是决定捡起来。
……小心摊开,翻来覆去认了个全。
神色却是松了又紧。
画轴被水浸得软了些,但画轴上的内容清晰可辨——
一个着雪白袍服,青丝如瀑披肩,面容细致清丽的女子,正执了茶盏。
……与她四目相对。
谢君山讶异地微张了嘴。
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这画轴里的女子,长得与她一模一样。
谢君山心里幽幽浮起一种古怪的诡异感,直觉让她尽快收起这道画轴。
下一秒,画中的女子眼睛眨了眨,唇角勾了勾。
谢君山来不及反应,便感觉自己被那画中女子勾魂摄魄的光吸了进去,牵连得整个人十分晕沉。
眼前一阵模糊,意识逐渐消失。
……
夜倾心下无由烦躁愈演愈烈,他失了耐性。正准备跨进庙观门槛进去寻人之时。
“谢君山”却自里面笑吟吟地走了出来。
“师尊,书生你见着了吗?怎么去了这么久?”
“谢君山”闻言,蓦然停下脚步,换了一副脸色……沉声叹道:“书生已经去了,我在里面找了半天,却只见到了他的棺木。”
说完,“谢君山”三步并着两步,跃到夜倾面前,可怜巴巴望着他,又可怜兮兮地扯了扯他的袖子。
松松挽着他的手。
“谢君山”腻着声道:“这儿已经这样了。走吧,夜倾。我们继续去找白鹤仙尊。”
夜倾瞳孔一缩,目光落在“谢君山”搭在自己手臂……柔若无骨又如莹玉般的手上。
更觉发烫,一张脸也涨得通红。
憋了半天,夜倾却只憋出来一句:“师尊,你从前不是不爱这样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