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半截地瓜金不换

大庆,重光三年,豫州地界

三伏天气燥热的紧,柱生倚靠在门板边儿上,睁着欲要凸眉框的眼珠望着屋外扭曲的空气。

“我滴娘,下点儿雨吧。”

柱生抬手抹了把额上的汗水,舔舔唇,肚腹里不由又得转了筋,面上的眼珠彷佛饿的更凸出了。

伸手摸了条棍子,一边拉着门板一边缓身站起,若是急了保管要眼前发黑一头栽到地下去。

柱生拄着棍一歪一斜地进到屋内,揭开水缸盖儿,细麻杆一般的手臂伸到水缸里好悬才舀上半瓢水。

把木棍倚在一旁,一手撑着水缸沿站稳,柱生这才细细灌了凉水下肚。喉头上下运动,像是被钓中的鱼儿,好玩得紧。

凉水一入胃肠,把内里酸液冲了个跟头,柱生喉头一动,不禁低头呕出一口酸水。

“啊呀——,倒是舒坦了些。”柱生抚着涨如鼓的肚皮,低头看向自己如麻秆的手臂。

只觉自己像是纸皮内坠了块铅,一根线就在脑门上牵着,什么时候线断了,纸皮也要包不住铅坠地了。

此时早前下肚的凉水又不顶用了,肚子又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柱生饿的发昏,在屋里翻箱倒柜起来。

好一阵捣鼓,这才在床板下找到半截发霉的地瓜。

柱生如获至宝,双眼发出亮光,忙用身上的破布擦擦就送进嘴里。xuqi.org 海豹小说网

也不敢咬大了,仅用门牙如铡刀细细切了一片下来嚼着,霉味、地瓜味、酸涩感一下把肚腹里的酸水激了上来。

柱生紧咬牙关死死咽了下肚,可不能糟践了粮食,就这一截儿,又能活几天了。

得了些物件儿下肚,柱生清醒了些,想起了自家婶子与弟小四儿,便把那半截地瓜揣进怀里。

扒在门边儿上左右看看没人,便摸着棍一瘸一拐地出门去了。

走着一阵,看见婶子家升起袅袅青烟,燥热的空气中传来一阵肉香。

狠狠咽了口唾沫,柱生手上木棍拄得更快了,很快走进婶子家院里,隔着泥墙木门还能听到些许砍剁声。

柱生使了点力气拍拍门,“婶子!我是柱生,我开门进来了。”说着赶忙推开门进后又闭上。

门一关,屋里的光线即暗淡下来,好在屋里的灶正烧着火,烧得灶上的大锅咕噜噜作响。

绵密的白色汤水溢出锅子,直把火塘内的柴火激得吱吱作响。

灶前一个瘦的如纸皮包着柴火棍儿的女人正抱着一截物件扔进锅里煮,见得柱生进来笑着说:“柱生!莫出声了,莫把人引来,快来吃肉。

俺刚才按了只猪崽,那么大!要不是饿得爬不动哩,俺还宰不了呢。俺还想去叫你,俺饿得走不动了,想着先吃点肉再去叫你。”

婶子很是高兴,身上又涌了些气力,抱起地上斩开的肉块一一扔进锅里煮。

“啪嚓”,灶里的柴火爆出火星子,屋里亮了一分,地上的物件这才被柱生看清,那是一截人手。

“哎哟”,柱生打着哆嗦退了一步:“婶子,哪来的猪崽,小四儿呢?”

“不知道,兴许是跑去哪里玩儿了。”婶子又继续埋头下去继续剁肉。

柱生咬着牙上前,沸腾的肉汤里正炖煮着肉,白乎乎的热气蒸腾而上。

乳白色的汤汁溢出整个灶台,把血淋淋的灶台又抹成了白色。

柱生弯腰呕出一口酸水,早前下肚的地瓜算是糟了。这才又直起身来带着哭腔道:“我滴娘!这不是猪崽!”

婶子埋下的头抬起来来疑惑道:“不是猪崽?那是什么?”

“那是小四儿!”

“小四儿?”“小四儿是谁?”婶子面上表情呆滞麻木。

“小四儿是你的儿!”

“是我的儿。”婶子面上的表情呆滞住,一动不动愣在原地,彷佛一尊泥塑。

灶里的柴火烧的旺旺的,调皮的火苗窜出灶口,洁白如牛奶的汤汁溢出锅子,直把整个红通通一片的灶台又铺了一片白色。

小四儿就在锅里飘着,脚却在上头,手在下头。

柱生呆立了几秒,慢慢拖着脚走出屋外,掩上门靠着板儿不知想什么。

过了会,屋里传来一道凄厉的嚎叫,门外的柱生不由得抖起了肩膀。

又过了会,屋内的声响消失,柱生面色惶急,又推门进去,只见婶子已倒在地上,不见声息,手上还握着那截物件。

柱生跪在地上,却不敢哭出声音,若是哭出了声,人家便知道这家死了人,不一会就能围上四五条汉子踹门抢尸。

柱生咬着牙,凹陷下去的面颊两边凸出个小团儿,嘴里嘎吱作响。

先使棍把灶上的锅捅翻了,把小四儿倒出来。

又在里屋找了一张绣花被,一张尚好的草席,这还是婶子陪嫁的家当,草席好说,材料易得,自己编就是。

被子可不好说,就这大红棉布一尺得要十七文钱,棉花又得要四五十文钱一斤。

物料加上绣工想来得要到三百多文,好么,这回还得接着用,也不算得寒碜。

柱生把小四儿尽数捡入地上铺着的红被子,连婶子手里的那截儿也没放过,细细打了个包裹。

又把婶子抱到草席上卷了起来,好一成年女人抱起来竟没有一只猪崽重。

一切忙完,柱生拄着棍一瘸一拐往自家回去了,身后婶子家烧起了大火。

“烧吧,烧吧。烧成炭粉才叫好,莫让人扒出来吃了。”

柱生回头望着大火,嘴唇微微颤动,终究进了屋掩上门,卷缩在床板上。

“太苦了,我不想在这里了,让我回去吧,回去便是死了也甘愿。”柱生蜷在床板上沉沉睡去,手还在怀中紧紧捏着那截没分出去的地瓜。

……

“嘶——哈”“哈哈哈哈哈——”“饶命!饶命啊!”

柱生被噪杂声吵醒,“这日子不过了吗?这般卖力喊叫,得亏多少力气。”柱生嘴里嘟囔着从床板爬起。

摸了棍子揭开门缝瞄了出去,只见天色已晚,月亮隐在云中不见半点光,地上却是亮堂堂一片。

只见村子里约莫有十个汉子,骑着马挎着刀,拿着火把,正一一踹门进去搜刮财物,顺手一刀把主人家宰了。

马嘶声、惨叫声、求饶声、兴奋大笑声不绝于耳。

柱生一把闭上了门,心里砰砰直跳。左看右看下把手里的棍子抵住了门,又摸到床底下躲了起来。

临了,柱生又从怀中摸出那半截地瓜,塞进嘴里大口嚼了起来,也不顾噎嗓子毫不留情地吞进肚里。

“二当家的,这儿还有一家呢!”

“不错,去看看。”

男人声愈发接近,柱生的心几乎跳出嗓子眼,又往里挤了挤,整个人几乎横着贴在床底下的墙角。

“啪——嚓”,柱生家的房门被轻易一脚跺开,两片门板哗啦啦散落一地,抵着门的棍子没发挥半点用处便被大力折断。

柱生惊恐地从床底望出去,一双鹿皮与一双棉布靴子走近了床沿,影子拉得长长的,把床下的柱生牢牢盖住。

“二当家的,这是个穷鬼地方,没啥值钱家当!”

“再看看!”

“噼啪——”,床板被大力掀翻。

“哟,这还藏了个小崽子,二当家快看,我抓了个小崽子。”

一只大手提着柱生的衣领如拎鸡崽般提起端详,柱生惧地身躯微微颤着,大口大口地抽着气。

二当家举着火把凑近,火光下其稀疏的头发微微发黄,牙齿凸出。

双眼红似兔子,砸吧着嘴咽了口唾沫道:“小崽子好啊,肉嫩。就是瘦了些,抓回去养肥些烤着吃最好了。”

另外一人也叫着:“好啊,好,蒸着吃也好吃。需得养肥了些。”

二当家哈哈大笑,一捏刀鞘蹦簧,手上绣银燕翎刀嘎嘣弹出一截。仓啷啷抽出雪亮的刀,拧着刀柄给柱生脑后来了一下。

直把一好大脑门磕出一鸡蛋大的包,柱生眼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二当家与另一人扛着柱生,出门顺手把屋点了,在火光照耀下快步往人群中走去。

村子空地中已聚了九个人,俱是骑着马,剩两匹马空着。

马匹背上草草塞了些物什,粮食大抵是没有的,一边许是些金银铜钱之类,沉坠坠的,另一边则是些被子衣服之类。

靠近尾巴跟儿压着只剥净的羊,直把马儿压得只打响鼻。

二当家走进人堆,把柱生仍在马背上,枣红色的高大马儿“噗噗”打了个响鼻,甩甩头。

“怎的这般久,得快些回去,不然起了煞,我走得你们走不得。”为首一名威武男子皱眉道,蒲扇大的手掌在火光下映出铁青色。

一手捏着马缰,一手抚着腰间挂着的骷髅头。

“大哥,我省的,只是在那边逮了只小崽子,想带回山里养肥了烤了吃。这便走,这便走。”二当家随口道,翻身上了枣红马。

大当家也不多说什么,打了个呼哨便带头走了,一伙人马蹄声震震离去。

趴在马背上的柱生不多时便被颠出了早前咽下的地瓜,朦朦胧胧中只觉可惜了自己那地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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