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灾疫年鉴8 他会放弃的。

“我觉得也许我们分开行动会更安全些。”

“你的导师叫我照看好你。”

“你认真的?”谭真微抬起下巴看他。

他心情平复了些许, 第一批被带出来绞首示众的罪人中没有导师,或许他真如自己所说的那样有些门路。但他和砂岩,以及最最危险的路易不同, 他们仍然需要尽快离开鹊鸲港。他甚至怀疑这里已经有知晓路易身份的家伙埋伏着,这样昨晚的那场悲剧就可以解释为祸水东引。

城门外等待出关的人有不少,城市居民不像拥有自己耕地的农民们,在瘟疫发生时居家逃离所在城市是一种常见的避疫方式。但这种方法往往不被统治者许可,因此城门边排起了等待查验收取税金的长队。

队伍中传来呕吐的声音,人们纷纷寻找源头,那人形迹可疑,显然一副边忍受痛苦边遮掩自己的模样。治安队起了疑心, 上去拉开他的风帽, 他的颈部已经密布红肿的脓疱,下半张脸都变了形。

“他得了瘟疫!”

拉他帽子的人骇得后退了两步, 接着想起不能就这么放他离去, 高声呵斥他周围正在退却的人们停下。“谁是和他一行的?把你们的斗篷摘下,把脸露出来!”

很不幸正排在那人后面的谭真和砂岩:……

眼下也无法再耽搁了,砂岩拉起谭真扭头便跑。他当然认真, 他希望继侍从的悲剧后自己能照看好另一个无助的人, 一个最不该被污蔑的救助者的灵魂。他们七扭八拐钻进巷道,后面守卫的脚步声也撵得很紧。

“去瞧瞧这边。”有人在巷道口说话:“这里有新鲜的脚印!”

骑士的心提到嗓子眼。难道又是一场无可避免的战斗吗?如果在这里被抓住他们将很难再有出城的机会。

阴影中有一只手拉了他一下。

他以为是谭真, 但他随即意识到谭真正被他拽在自己的左手里呢,而那只手是从右侧来的。

两人不无惊诧地回过头, 谭真发现绊住他们的是那个有过一面之缘的古怪乞丐。麻风病人身上的布条从头到脚披散着, 看上去就像一棵丐帮版本的圣诞树,或者放错了位置的脏拖把。

毛球无声地望着他们,抬起手比划了一下, 两人能看懂他浅显的意思:跟我走。

追兵的脚步从四面八方逼近,他们别无选择,跟着毛球弯腰钻进了狭窄的门洞,那后面似乎是一条死路,但毛球伸手搬开一块木板,露出下面干涸的排水道。

……鹊鸲港作为临海的低地,市政的其他工程都可以在掌控行会的几个家族联手努力下能怎么敷衍就怎么敷衍,唯独防涝系统做得不错。

从这里下去。毛球比划了一个向下的动作,又竖起一面墙,两只手指交替着踏步经过它。——可以直接到城墙外面。

“你为什么帮我们?”

毛球对着谭真示意面包棍的长度。

“我能感到他没有恶意。”谭真看一眼砂岩道。对方自动将这能力理解为白银术士对邪恶的敏锐直觉,点点头:“那么我把信任的权力转交给你了。”

现在是旱季,倒不用担心被污水淹没,双脚落到排水道底部时感受到的是坚硬的石砖,只不过四处弥漫着一股晾晒半年的咸鱼干味道。此处显然不适合燃起火把,谭真拿出银镜念诵了一小段咒语使它散发出冰冷的光辉。

虽然银镜在卡牌上显示的属性是四星,但他目前为止只能用它变一些和魔术差不多的小戏法,且需要付出少量理智值、体温下降、躯体短暂僵化的代价,从实用性角度来讲不如多带一只手电筒。

但他没法丢掉这张卡牌,他没法丢掉的东西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越积越多了。

镜子的冷光划过黑黢黢的隧道,吱吱几声刺耳的尖叫,光束投射的地方一群顶着瘆人红眼珠的灰鼠四下飞窜。饥荒年间这些耗子个头不大,却个个身手矫健,眼神中透着股亡命之徒的精干。砂岩背上挑着孩子,左手护着谭真,右手持木棍不断挥打那些快要扑上来啃食人肉的鼠群,这才勉强将它们阻隔在外开出一条险路。他们不知道在这恶臭的水道里走了多久,只能凭借耳朵听着属于鹊鸲港城内的嘈杂渐渐远去,直到头顶重现天光。

他们钻出来的时候遇到了点困难,长期未清理的排水道出口□□韧的棘丛遮掩住了,要是有人带着刀剑或许能劈砍开,但主张不见血的僧侣手中只有木棍。最后谭真又施放了一个银镜巫术点燃了这堆粘人的枯枝,连着使用两次镜子后他呼吸都带着冰结的寒气。

砂岩敏锐地察觉到了,以为是染上了疟类的疾病,伸手去测量他的额头,得到对方不必担心的摇头确认后才真挚地看向带领他们出来的乞丐。

“非常感谢阁下的帮助。”

他本想拿出金币来答谢这位雪中送炭的向导,但谭真提醒他麻风病人很难将货币花出去,于是报酬便改为了骑士为了长途旅行带上的一包干肉。这种放了大量价值不菲的调料腌渍的食物即使隔着包裹也能嗅到那股又咸又膻的羊油味,对于长期食物短缺的人来说真是再诱人也没有了。毛球直勾勾地盯着干肉,最后却摆了摆手,表明他不要这个。

“那您想要些什么报酬?我会尽量给您的。”

毛球想要跟着他们一起离开。

这可真叫人有些料想不到。谭真不得不向他解释,一来他们不是去旅游而是在被抓捕中逃亡,他跟着他们反而会更加危险;二来他们不可能把他也当成孩子背在背上,一名乞丐留在城镇中的生活质量绝对要比在荒野四处流浪好得多。

毛球只是茫然地站在那里看着谭真的嘴唇一张一合,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或许不能说话的他对语言的理解也极其有限。谭真放弃了,配合手势让他折返回去,自己则同砂岩一起出发。但离开鹊鸲港附近不久后,他们听到树丛中传来可疑的响声,毛球仍在偷偷尾随他们。

“他是不是太执着了?”砂岩问。

“他会放弃的。”白银术士冷淡地回答。

毕竟他们要去的地方不是几步开外的露营地。他拿出银镜前后翻转三次,镜面中浮现像指南针那样的引路标,这是导师给他留下的记号。他要拜访的蹒跚使徒居住在距此地有十数日路程的西方,而砂岩带着小路易要赶往帝国的首都威盾,至少眼下他们两人仍然同路——或者用砂岩的话来说,可以彼此照看一阵子。

砂岩可以说是个徒步旅行的专家,有大量需要公证的案件地点车马无法到达,只能依靠法庭之手背着木杖翻山越岭,跨过那些连飞鸟都难以横越的险地。他知道如何在山岭中分辨路径,也会传授谭真呼吸的走路的节奏,使身体在长途跋涉中不感到疲惫——虽然后者还是走得脸色苍白。平时他还会在旅行途中时不时打点猎来补充食物来源,不过这一路上迄今为止他们还没收获任何猎物,因为每次林间有窸窸窣窣疑似野兽动静传来,走近一看都是鬼鬼祟祟的毛球从树后探出脏拖把一样的脑袋。这家伙把动物都吓跑了。

“这样下去我们会断粮的。”

砂岩跺脚踩灭篝火的余烬,有些发愁地说。金发的小男孩咯咯笑着去扑那些四散的火星,被砂岩一把薅住后衣领提起来放在背上的筐里。但即便口粮短缺他们也没有忘记在火堆旁留下一块抹上奶酪的干面包,等他们离开那个探头探脑的毛球就会把它拿走吃掉。

至于为什么……有一天早上醒来两人睡下的篝火旁有狐狸或者豺狼的爪子留下的痕迹,但没人受伤,小路易也没在睡梦中被叼走。有人替他们赶走了那些野兽,他算是他们第三班的守夜人。

距离下一个城镇已经不远,他们就是否能够进去补充食水进行了一番争论。谭真指出下个城镇离鹊鸲港又不算远,它们又属于同一个领主,抓捕令很可能已经传到那里了,而大名鼎鼎的砂岩骑士显然还没习惯被通缉的生活。砂岩无从反驳,但最后他们达成了一致:至少可以回到城镇附近的道路上碰碰运气,或许沿路能遇上消息没那么灵通的农庄,他们需要的只是一次短暂的交易机会。

这个机会来得比想象中更快。彼时他们正在马车道上走着,南部烈日炎炎,视野中空气仿佛都有高热激起的波浪,但至少道路宽敞平坦,比野外好走许多。谭真把自己藏在斗篷的阴影里埋头赶路,被炙烤得产生了轻微的眩晕,所以当他听见背后有马蹄声传来时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呢。

“让开——让一让!”

骑手的呼哨混合着响鼻,谭真和砂岩错愕地向路边让开,发现那是一支巨大的旅行车队。说是“一支”也不准确,两轮或四轮的马车与随步的人们分散成数人一组的小队伍,队伍之间前后都间隔一定距离,看上去互不相识,却组成了方向一致的壮观景象。

许多马车上都有成包的货物呢,他们一定不介意做上一笔利润极高的小生意,而且看方向,他们绝不是从鹊鸲港来的。砂岩骑士稳步走上前去拦在一辆马车前,展示自己的权杖,展示手中亮闪闪的金币,展示脸上善良无害的神情……赶马的农夫看他一眼,惊慌地匆匆抽了马儿一鞭子加速跑了。

“……”以往自诩存在既为证词的持杖者有点迷茫。他们的反应不像是认出了通缉犯,只是单纯的不愿交流……为什么?

接连拦下几辆马车得到的都是类似的拒绝,两人已经失望透顶。就在这时,最后一组车队里有声音喊住了他们,两人循声望去,赶车人有一身棕褐色的结实皮肉,两匹马儿疾行的缰绳被挽在戴满手镯的胳膊里。她驱使它们停下,朝路边人笑道:“嘿!你们要去哪儿啊,怎么不上来搭一段路?”

和她一起的还有另外两驾敞篷马车,三辆车子里的人都是和她一样的棕皮肤,此时纷纷探出脑袋投来好奇的视线。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