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笔书意(七)

= 第十章 =

余霞成绮,缓缓被黑夜吞没。

一次晚膳,有人抓心挠肺,有人坐立不安;

有人,平静冷淡到,好似看不见桌上的另外两人。

是否会被师傅发现,又是否会挨祖母的揍;

这些,对现下的谢聿衡而言,都不及挣着抢着将碗筷洗净,再将桌子收拾好来的重要。

苏姨娘见状,无甚表情,只看了眼外头的天色,下“逐客令”道:

“时间不早了,谢公子。”

说着便要将起身了的谢聿衡送至大门。

谢聿衡摸了摸鼻子,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马儿还在舒意院子围墙外的树下……”

苏姨娘似乎很是疲倦。

她揉了揉太阳穴,点了点头,对舒意道:

“那我便先回屋了。”

舒意只轻点了点头。

二人目送苏姨娘离开后,谢聿衡乖乖并肩同舒意向着她院中走去。

“你娘……”

谢聿衡似是在掂量用词,

“你同你娘……有时……真的挺像的。”

见舒意不置可否,谢聿衡快速打量了一圈四下环境;

随后,便伸出手,将舒意自然垂落在身侧那手,紧紧包于他的掌心。

他实在是太贪恋这般明目张胆的亲昵了。

舒意看了一眼谢聿衡,任由他这般拉着她;

纵容之下的心底,却有个声音在不断认同谢聿衡先前的话。

苏姨娘的反应在谢聿衡的意料之外,却在舒意的意料之中。

若是旁人家的女儿被自家母亲当场抓到了这般情形,怕是绝不会如今日这般。

但,她是舒意,更是柳舒意。

一个连着苏姨娘精心呵护的盆栽花卉都不及的柳舒意。

谢聿衡全然不知舒意所思所想。

此刻的他只觉内心欢快,里头住进许多只叽叽喳喳的鸟雀。

它们在胸膛蹦跶跳跃,时轻啄,时呖呖而谈。

而身旁的舒意,则早已在一半一半的情绪中,被撞空了脑袋。

脚步一前一后于舒意院内围墙边站定。

对于离开,谢聿衡的心里,自然是一千个不满,一万个不愿;

但,正如苏姨娘所说,再晚,怕是又要去寻张伯通融才能回寺庙了。

他伸出手去,有力却克制地拥住舒意。

“舒意,你会不会想我?”

舒意埋进这个安心的怀抱。

她无声苦笑,舒意啊舒意,你真是太贪心了。

“只有你。”

大约是苏姨娘与谢聿衡的态度对比太过两极分化,舒意只觉鼻尖酸涩,眼眶泛起湿意。

她抬手轻覆上谢聿衡的胸口处,声音闷闷从他怀中传出,

“我这里,只有你。”

一脸傻笑的谢聿衡最终,还是于舒意的催促下,翻墙离开了院子。

今夜无星亦无月,天上暗沉沉一片,又正直酷暑,闷热难耐。

谢聿衡却全然没被这般环境影响到,只脚步轻快地向着不远处的大树走去。

他从围墙边捡起一根狗尾巴草,于手中编出了个小圈。

马儿似是在埋怨主人的磨蹭,来回踏了几步后,打了个催促的响鼻。

谢聿衡笑着快步走至树下,一边解开树干上的缰绳,一边笑嘻嘻说道:

“你要多体谅体谅你大哥我,能寻到这多年前就结下的缘分,可不容易啊——”

说着轻拍了拍马儿的鼻子,

“明日再多给你几根胡萝卜。”

也不知是真的体谅,还是屈服于胡萝卜,马儿忽然就安静了下来。

谢聿衡又拍了拍它的脑袋,翻身上马准备离开。

出发的指令还未下达,一道声音将这沉甸甸的黑夜划破。

“师兄。”

来人从另一颗树后走出,

“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 * *

谢聿衡就这么强行挤进了舒意的生活中,给那些无波如死水般的日子,带去鲜活。

乞巧节那日,谢聿衡带舒意所去的湖边,就像是个小小的世外桃源;

亦是谢聿衡从小到大的“秘密基地”。

据谢聿衡说,小时候因着体弱,许多游方道士曾断言谢聿衡活不过十岁;

却在他九岁那年遇到了不慎受伤,来到医馆诊治的玄和大师。

玄和大师一句:

“这孩子倒是与我有缘。”

谢聿衡就被谢家二老欢天喜地地送去了城外寺庙。

儿时的谢聿衡不懂,只闹着别扭,盯着机会,偷溜下山;

却在山间迷了路,也阴差阳错地发现了这处湖光山色,冬暖夏凉之地。

他会在夜深人静的晚间,将困倦的舒意带来此处。

天上星星闪烁,风清宜人。

舒意披着谢聿衡的披风,在如碎钻般折射出星光的夜色下,发出赞叹。

她看景,她望天,他便看她。

谢聿衡问舒意,

“喜欢吗?”

幼稚鬼藏了个私心,没有加主语。

是问景,亦是问人。

舒意伸出手,像是能抓住那般,

“喜欢。”

看着舒意的笑,谢聿衡的脑子里,却平白交错浮现着医馆内初次见她、以及那日苏姨娘冷若冰霜的态度。

胸口没由来地一阵闷窒,谢聿衡长臂一揽,将人圈进怀中。

他垂下头,埋进发丝,鼻息间,全是舒意。

“舒意,我定会好好待你。”

像是在起誓,又像是自言自语。

“哪怕是这天上星月,只要你点头,我也想法子给你摘来。”

舒意轻叹一声,

“傻瓜。”

便也回抱住他。

“我就是从那儿来的,才不稀罕呢。”

她从他怀中扬起脑袋,抬手指了指上方,让眼里也一并落进了顶空的星点。

“只稀罕你。”

谢聿衡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倏地失神,嘴里喃喃道:

“是啊……你定是仙子……”

忽而又羞赧着一张脸,垂下头去看地面,

“早就入了我梦境的天上仙子。”

夜色沉沉,柔软的发丝勾缠,心意不必言说。

那日的画面于这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睡梦中,再次重现。

舒意转醒,爬伏在桌边,拿着那支不知怎么,竟跟随她一同来到了这处的钢笔,写写画画。

一旁的莲花是谢聿衡早间来时刚换上的。

舒意放下手中的钢笔,手指轻点上那荷花的瞬间,身后就响起一声笑。

“哎呀,这是哪家的小娘子在‘睹物思人’呢?”

谢聿衡捏着嗓子,细声细气,却笑得满面春风,好不得意。

见舒意回身,谢聿衡当即脚下提速,向她大步走去。

舒意的一颗心,霎时被泡进了蜜糖罐子内,

“你怎么这个时间来了?”

黏黏糊糊,甜到发腻。

谢聿衡从怀中取出一物。

还不等舒意反应,只觉头上一沉。

“我带你去见我师傅。”

舒意伸手摸了摸发间,谢聿衡轻按舒意双肩,将人带至妆奁前。

铜镜内,舒意面若桃花,原先素净的发髻上,正有一别致的银簪于乌黑的发间。

嘴角止不住上扬。

舒意左转右看,满眼只留一支银簪,连着镜内一并出现的谢聿衡,也被自动摘除。

“时候不早了,我听闻今日——你娘去了隔壁的湘洲城。”

谢聿衡一脸很是满意自己安排的表情,

“我们早去早回。”

舒意伸手拧了把谢聿衡的胳膊,垂下脑袋,不再看他。

谢聿衡笑着转身去取那件披风,却在路过桌面时,看到了那支从书册中滑出一半的钢笔。

他“咦——”了一声,满脸好奇地就要去一探究竟。

舒意顺声望去,急忙隔断谢聿衡的视线,只催促道:

“不是要带我去见你师傅吗?我们快去快回,别被我娘发现了。”

总是想带舒意见一见自家师傅的谢聿衡,却总阴差阳错地对不上时机;

这下,立刻被调转了注意力。

舒意见他转身去取披风,不由松了一口气,回身迅速将钢笔推至书页里头,画本子也被其他书册压至最底部。

正专心替舒意系披风结扣的谢聿衡余光扫过桌面,

“你爱看画本子?”

心里却是盘算着,定要找个机会去趟湘洲城,给舒意带些最时兴的画本子来。

舒意全然不知谢聿衡所思所想,只怕他又被那书册内的钢笔给吸引走注意力。

她神色不大自然,忙拉着谢聿衡的手腕,比他还要着急似的,将人往外带。

* * *

面前又是那日见过的阶梯。

明明没过多久,却好似是上辈子那么遥远。

在舒意的坚持下,谢聿衡陪着她,缓缓向上走去;

行至半道时,舒意还是胸闷气短着任由谢聿衡背起了她。

待至寺庙内,谢聿衡却仍不愿放下舒意。

舒意涨红着面孔,生怕以这样的方式同谢聿衡敬爱的师傅打个照面。

一路胆战心惊下,谢聿衡将背后的舒意带到了先前看风景的圆桌旁,石凳上。

“你在这儿等我片刻。”

谢聿衡伸出手背,替舒意擦去额间的汗水,

“莫要乱跑。”

舒意伸手抓住正欲离去的谢聿衡,

“我同你一块儿去吧?”

她不知是热的还是旁的,只面红耳赤地低声说道:

“哪有、哪有小辈让长辈来见的……”

谢聿衡似是没料到会听到这般话,只楞了片刻,随即便笑出了声。

“师傅他也许在后山,也许在别处,甚至会有突然下山的情况——你别看寺庙不大,找他也不是件简单的事儿。”

他蹲身于舒意面前,视线非要纠缠着她的闪躲,

“待找到了师傅他人,届时我再来喊你一同去见,这般可妥帖?”

视线无处安放,舒意只潦草地点了点头,伸手并未使劲,虚虚推了一把,示意谢聿衡快去。

谢聿衡却是目光灼灼地盯着舒意,嘴巴几近咧到耳后。

他将舒意垂落的发丝归至耳后,

“那你莫要乱跑,谢家小娘子。”

说完,倒是谢聿衡先快速起身跑开了。

那逃一般的背影,连同那轻到似要化进山林间的几个字;

很快便消散在画面内。

夹道处枝叶探出,繁茂盎然。

谢聿衡走时,匆匆身形于肩膀处刮过一片,现下人已走远,惹得花叶仍轻轻颤动。

舒意眷恋地将视线停留在谢聿衡离去的方向处,久久不能回神。

她却不知,寺庙内早已不再是只有师徒二人。

谢枝景于那日夜间,“偶遇”了自家师兄,又在今晨,“无意”于玄和的屋外,听到了里头师徒二人的对话。

那一夜的画面夹杂着今日窃听到的话语,比嫉妒更为腐臭的情绪久久不能散去。

一抬眼,只见陌生女子正穿着谢聿衡宝贝到不行的那件披风,此刻正岁月静好地坐在不远处,欣赏着四下风景。

这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恶意汹涌而出,瞬间将谢枝景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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