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恪？！”裴超然先是一愣,旋即眉头一皱，不太客气地上下打量着来人，“六品借绯,天下乐晕锦的绣麒麟你便是温有道的独子、新科探花郎温恪？”
“正是不才。”
裴超然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表明他知晓了。接着,他只觑了温恪一眼，不置一词，侧过身，亲自请道济斋大夫入贺兰堂里屋去，就这么敷衍地将温恪晾在榆树荫下。
太阳微微偏西,空气依旧湿闷、酷热。微风低拂，蝉鸣从细碎的叶影里筛下，燥闷中无端添了几分凄楚。
温恪低下头,望着手心一缕崩断的红线，红玉线缠绵地绕在指间，勾起一枚破碎的桃符。隐约的低语自里屋传来,不多时,两名裴府仆役模样的人端着盘匜从身边匆匆而过。
衣袂微动间，几滴水珠从盘底洒落，答的一声，溅落在青石砖道上。温恪心头一跳，忍不住循声望去，深黑的水渍在青砖漾开,竟慢慢幻出一丝稠艳的血色。
淡淡的血腥气在风中氤氲。
那一盆一盆，竟都是血水。
“……伤在肩胛骨。是箭伤。”
“箭镞已被挑出，手法倒是利落。如今疮口溃破，血流不止,脉象紊乱，真气逆流病人是不是强行动了武？鲁莽！杜若，取止血钳来。”
屋内静了一瞬，很快，又传来铁器落入铜盘的乱响。那冷冰冰的金铁声直如重锤击在心上，温恪眼睫一颤，将桃符攥得死紧。
他死死盯着靴底青石砖上的血痕，眸中似有云雷翻涌。怒煞与自责像毒蔓一样在心底疯长，腰间的“醉东风”似通主人意，在鲨皮鞘里不住地震颤嗡鸣。
双目赤红，目眦欲裂。
“小温大人？外头太阳晒，您可要去正厅用些茶？”
温恪眉睫一颤，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冯器只能望见一双清润到格外深邃的星眸，和他微微泛红的眼角。
“……有劳这位兄台，我想见见裴老将军。”
“老柱国这会儿恐怕脱不开身，要不您在正厅稍候？”冯器望着贺兰堂前来去匆匆的侍者，颇有些为难地赔笑道，“贺兰堂里屋血气重，您不如随我来。正厅备了茶水点心，有君山银针，西湖龙井，还有”
“冯器，还同他啰嗦什么？赶紧打发他回去！嗳，孙大夫，你看这伤……”
裴超然斩钉截铁的命令自里屋传来，冯器没说完的话登时噎在嗓子眼。
他尴尬地瞧了温恪一眼，讪笑道：“这……温大人您也瞧见了，现下老柱国实在抽不开身。您若有什么要事，不如改日再来？”
温恪一言不发，薄唇抿成一线。
一盆接着一盆的血水自里屋端来，稠艳如病牡丹瓣，半点不见澄清。
一个人究竟能流多少血呢？
隐约的叹息声自里屋传来，那道济斋的大夫像是束手无策。贺兰堂的金匾高悬头顶，黑黢黢的堂屋里，飘来浅淡的血气，阴森又窒闷。
裴超然恨骂一声，困兽般在堂内来回踱步。空气闷得发慌，鼻息间尽是呛人的药味，他不由怒上心来，迁怒般暴喝道：
“冯器，人走了没？！没个眼力见的，净给我添堵！”
“呃……回老柱国的话，小温大人他……”
“不愿走，那就轰出去！”
裴超然话音方落，贺兰堂两边的随侍家将上前一步，不太客气地将温恪拦起。这些家丁气息内敛，双目湛然，显然是有好武艺傍身的练家子。
冯器不由得替温恪捏了把汗，他将两边家将一拦，对温恪好声劝道：“小温大人，来日方长，今后咱们多得是叙话的时候。何必执着于今日呢？老柱国又是个暴脾气的，撕破面相，那多不好。”
温恪置若罔闻，只是死死盯着里屋一角。
微光落处，似有许多人影在床前来去；榻上那一道清癯的身影奄奄一息，浓云般的乌发光华尽失，从榻边直铺到地。
温恪心如油烹，忍不住上前一步。只听呛啷啷一阵大响，堂前几名家将弹指间抽刀出鞘，十余柄明晃晃的长刀冷森森拦在面前。
“请温大人回府！”
堂内裴超然乍闻此言，眉头猛地一跳。他一把捉起帷帘，三两步走去堂前，冷冷睨了温恪一眼，横眉怒目道：
“现如今，我裴府竟已没落至此了么？！区区一个探花郎，也敢拿我裴超然当软柿子捏！还是说，你温恪仗着手中一把软绵绵的绣刀，也敢一试我飞龙定军枪的锋芒来人，给我轰出去！”
左右家将抱拳领命，上前逼近一步。
温恪殊无惧色，冰雪般凛然的目光越过一众家仆，直直望向老柱国。
裴超然似被这坦然而无畏的目光所激怒，他冷哼一声，正要执起靠在墙边的红缨追魂枪，却见温恪撩起袍裾，竟直直朝他跪下。
“温恪求老柱国开恩，”他低垂了眉眼，攥紧袖中破碎的鹤符，嗓音微哑，却带着不容错认的执着，“我想见澡雪一眼。”
男儿膝下有黄金，只跪苍天与双亲。
冯器惊了一跳，赶忙上前两步，似想将温恪搀起。温恪岿然不动，脊背微微绷紧，等待着裴超然的答复。
“你……你唤他什么？！”
“疏瀹五藏，澡雪精神。质本洁来还洁去，这样好的名字，唯有他，才当得起。”
裴超然定定望着温恪，心绪一阵起伏。他三两步走下石阶，一把拍落拦道家将手中的佩刀，凝神打量温恪许久，颤声问道：
“你究竟如何知晓……”
话至一半，裴超然心头灵光乍现，他猛地跳起来，一把将温恪扶起：“你是容仪的关门弟子，对不对？琉璃常提起你。看我这糊涂劲儿，糊涂！”
言罢，裴超然不悦地觑了堂前家将一眼，暴怒道：“还傻站着做什么？速速请温大人上座！”
作者有话要说：好像有亿点短小，对不起，我反思，嘤嘤qwq
注盘匜音同“夷”：古时两种盛水器皿，盘以承水，匜以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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