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踏春山

三月初三。

天刚蒙蒙亮,稷州府衙后院,一个精瘦的中年男人扶着三指宽的腰带自正房走出。刚要招小厮传早饭,就见管家匆匆跑过庭院。

“老爷,说是郡主已经从遥陵出发了。”

“怎么这么早?快快,给我备车。”他立刻大步下台阶往外走,“马上去荔园。”

管家小跑跟着他,“遥陵过来要百余里呢……那早饭还摆吗……”

“摆什么摆,到了荔园,裴家还能少你一口吃的。”

一炷香后,一辆马车自府衙驶出,车夫扬着鞭子向西城门而去。

荔园此刻也是一片紧张,下人们脚后跟不沾地地在园子里穿行,提灯捧物来回皆匆匆,却行止有序,未出一丝纰漏。

正厅里,裴明悯净手漱口,叫住正要离去的大管家,“我有一位叫贺今行的同窗,今日会来,到时候直接带他进来找我。”

大管家应声退下。

“这小子倒是机灵,知道走你这条门路。”裴公陵坐在八仙桌主位下首,舀起一勺薏米粥吹了吹。

“二叔也认识?”斜下方坐着一个女孩子,很是好奇,“从来没听四哥说过这位叫贺今行的人。”

“今年刚来小西山的学生。”裴明悯向她解释,然后挨着裴公陵坐下,“他收不到二叔的请帖,自然只能另辟蹊径。他有求,我有应,不是什么大事。”huci.org 极品小说网

“年轻人。”裴公陵举起调羹,“吃饭。”

两个晚辈皆点头。

食不言,不管什么事,吃完再说。

半个时辰后,知州的马车驾临荔园,下人赶紧通报。

“这老小子真是,听风就是雨。鼻子嗅到哪儿,腿脚就跟到哪儿。”裴公陵能取笑一州长官,裴明悯就只听不说,玩笑过耳一笑便罢。

两人一同去迎,在长廊上与不请自入的知州相会合。

裴公陵伸臂向前,笑道:“阮咸来得早。”

裴明悯作揖礼,“杨大人。”

“哎,元宵没见到明悯,这回可见到了。”杨阮咸无视老的,伸手扶起小的,“你二叔肯定向你编排我了,是也不是。”

裴公陵咳了一声,泰然自若地收回手。

“大人与二叔感情深厚。”裴明悯笑。

“可不敢。从前读书时,你二叔要与谁哥俩好,那人准要倒霉。”杨阮咸一本正经地摇头,然后一巴掌拍在裴公陵胳膊上,“没吃早饭就过来了,这会儿把我饿的。快,好吃好喝安排上。”

跟着的一个小厮立刻去厨房。

裴公陵也摇头,同他拉开一掌的距离,“瞧你这样儿,哪有半点读书人的从容气度。你晚来一两刻钟,也不会在郡主后头。”

“能做好官不就行了?计较那么多又不能让我升官发财。”杨阮咸扶上他那条三指宽的腰带,又伸手把着裴公陵的臂膀,一起往前走。

穿出长廊,临到岔路口,有小厮来报柳家少爷与林家少爷到了,裴明悯便向两位长辈拱手:“二叔,杨大人,那明悯先告退了。”

裴家的荔园建在重明湖边上,倚靠矜山,揽尽一湖水半座山的风光。

论游春赏景饮宴,整个稷州没有比荔园更合适的地方。

杨阮咸用同窗之谊知州之尊借了场子,邀请了稷州有名有姓的世家豪商之主与其子弟,办一场踏春宴,正式将稷州的士族们介绍给长安郡主。

他在稷州的任期还有两年,拿到请柬的人会记得他的好意。 m..coma

若是撞大运,某位少年郎入了郡主的眼,抑或者成为郡马,他也跟着沾沾光。

裴家人无意参与此事,便只有叔侄三人分别招待来客。

裴明悯接了柳从心与林远山过来,将两人引到一间临湖的水阁里。

林远山看着除了婢仆没有其他少年的屋子,挠头,“我们来得有这么早?”

“也不算早,郡主快要到了。”裴明悯接过他的话。

“那太好了。”林远山合掌,“二哥,我就说要早点来嘛。”

柳从心走到窗边,将半开的窗扇推远,随口应了声“嗯”。

顺着他一些也没什么,反正今日这荔园,贺今行一步也踏不进来。

“果真好位置。”他看着窗外辽阔的重明湖叹道。

裴明悯在他身后,微微一笑。

柳从心回身,“顾横之没与你在一起?”

婢女托着茶水点心上来,裴明悯示意他俩自便,“横之在小西山。”

“你们倒是都没想法。”柳从心嗤笑一声。

后者仍然带着笑,并不答话。

又一刻钟,小厮领着一位面白气虚裹着袄子的少年上来。

“谨观兄。”裴明悯与他对礼,然后扶他到避风的地方坐下。

“你怎么舍得出来了?”林远山捏碎一把核桃,一边挑核桃肉一边看着他稀奇道。

傅谨观握拳掩嘴咳了几声,“家妹答应了裴六小姐要过来,我不放心,就一起来了。”

这话若是被不了解傅家情况的人听到,一准觉得这人莫名其妙,自己就是个病秧子,还要管姐姐妹妹的。

但在场另外三人都知道,傅家在稷州的老宅里,只有两个小主子,一个长年体弱大小病不间断的少爷,一个自幼双腿瘫痪余生只能靠轮椅度过的小姐。

裴明悯为他沏了杯热茶,“今日天气好,出来走走也不错。”

他握着透暖的薄瓷杯,轻声道谢。

荔园外,不少到重明湖畔踏青的游人远远经过,遥遥望一眼大门,皆心生向往。

“可惜你我这辈子都是不可能进去的咯。”

几个坐在田埂上的闲汉望着园前车马,皆是愤愤。

“一个破园子占这么大的地方。”

“听说里面要办宴席,杨老儿为了给那啥鸟郡主送男人,真是脸都不要了。”

“就是个小娘皮而已,不过有个好身份,也值得这些人黄狗舔屎一样,若是落到爷爷手里,定叫她知道什么是男人雄风!”

“哼,若我娶到了郡主……”

“诸位。”旁里忽然插入一道懒洋洋的声音。

闲汉们被打断臆想,顿时不爽,纷纷恶狠狠地向声源看过去。

一名少年站在路边,抱臂向前,眯着一双狐狸眼,只拿余光睨着他们。

“诸位夸口之前,何不先以溺自照?”

闲汉们面面相觑,“说什么鸟话!”

“啊。”少年拍了一下额头,“我是说,蠢货们在意淫之前,能不能先撒泡尿照照自己。”

“你说什么?”闲汉们大怒,一齐跳起来逼向少年。

“野小子,我看你是没挨过打。”

“跪着给爷爷们磕头,爷爷考虑下手轻点儿!”

少年颇感无奈,开口还是慵懒的调子,“越垃圾的人总是越自我感觉良好。”

他侧过身,耳朵微微一动,捕捉到一丝地面震颤的声音。不能再磨蹭了。遂转向闲汉们。

少顷,少年整理衣冠,迈过躺倒一地的闲汉,向荔园走去。

一队人马从马道尽头驰来。

打头一匹四肢修长、头细颈高的骏马,躯干上的细密毛发迎风顺成一片,在灿烂的阳光下如燃烧的血焰一般。

少年知道,那是一匹汗血宝马。

西凉在互市初开时曾送给殷侯一匹两岁的汗血马。汗血马名贵,但本身不适合担负重甲,且这匹年龄过小,他转手便把马给了爱女灵朝郡主。

据说此马可日行千里,极通人性。

大宣尚武,士族子弟皆可练骑射,消息传回宣京,羡煞一干少年男女。

他健步如飞地走出去,对着迎面奔来的马队张开双臂。

汗血马高高扬起双蹄,脊背后仰如弯弓,一束乌黑长发随之一齐甩出。随后马蹄重重落到地上,马儿喷了个响鼻。

马背上一袭红装戴半张面具,面具仅贴面部轮廓没有任何多余修饰,露出的一半眉眼利落。惊马落地人影现出的一刹那,宛若白日见夜叉,勾魂夺魄。

在身后一片马蹄急刹落地的重响声中,贺灵朝声音很轻,但在面前人的耳里清晰可闻:“你是谁?”

少年张开的双臂抱圆,双掌交叠,朗声道:“我姓陆,陆双楼。”

贺灵朝:“什么事?”

陆双楼向前一揖:“请郡主捎我一程。”

“荔园?”

陆双楼直起身,垂下眉眼:“是。”

荔园大门前已停了不少车马,皆是接了知州消息匆匆赶来。

在陆双楼拦住马队的那一刻,就仿佛时间突然暂停一般,寂静无声。贺灵朝开口问话后,时间又突然恢复了流动,嘈嘈切切的交流声霎时响起。

杨阮咸正好走到门口,激动地喊了一声“郡主”,一面急急走下台阶,一面连声叫人把这个惊扰上驾的狂生拿下。

裴公陵在他身后,看到陆双楼微微一惊,心下叹气仍面不改色地跟不上去迎驾。而他身后则跟着各家老爷们。

“不必。”贺灵朝翻身下马,大步流星,经过陆双楼时片刻不停,只留一句“跟上”。

“郡主大度。”杨阮咸笑眯眯挥手让衙役下去,无视了陆双楼,然后拱手作揖,“杨梦拜见郡主。”

在场所有人都随他行礼,齐声道:“拜见郡主。”

“诸位免礼。”贺灵朝抱拳回礼,“杨大人,裴学士。”

“郡主请。”杨阮咸侧身做请,裴公陵亦旁撤一步,留出空来。

贺灵朝不多托辞,踏进园内,杨裴二人左右陪同,两名卫士随后。陆双楼悠悠坠在末尾,保持缄默。

他不需要上赶着说什么,能站在郡主身后就已经足够。他卯时便等在荔园外,好在等的一个多时辰没有白费。

至于余下人马,自有大管家安排妥当。

一行人漫步游廊,清风阵阵,铜铃清脆。

“……我等年纪大了,怕与您聊不开,让您不舒坦。”杨阮咸滔滔不绝一路,最后才说明意图:“所以在下自作主张邀请了稷州与郡主同龄的年轻人们,可要召他们前来作陪?”

贺灵朝停步看他,直把他脑门儿看出汗来,才笑道:“好啊。不过,愿意来的就来,不愿意的莫强求。”

杨阮咸大喜,示意下人去请各位少爷小姐们,然后挥袖叠掌,“自然是凭各人意愿。”

一刻钟后,行至矜山脚下。贺灵朝远远便听到女孩子们娇俏的声音,如闻百鸟鸣唱一般,让人心神舒缓。

一群系着薄披风的女孩子映入眼帘,色彩明丽的春衫衬着她们娇艳的脸庞,凑在一处,胜过满园百花。

裴芷因领着少女们一起向来人行礼,“拜见郡主、杨大人。”

贺灵朝掌心向上抬起,微笑:“诸位好。”

“郡主,就由这些年轻人们陪着你登矜山罢。”杨阮咸一双眼快眯成了一条缝,扶着腰带一手向前,“我等老骨头就暂居山下。”

裴芷因上前两步,“郡主,请。”

“六小姐。”贺灵朝颔首,随她走上山道。

女孩子们纷纷跟上去,众星拱月般,你一言我一语地同贺灵朝搭起话来。

“郡主,您为什么要戴面具?”

“是呀是呀,听说您是为了在战场上吓唬敌人,这是真的吗?”

“不对,我听说的是郡主受过伤,留了疤。”

裴芷因赶紧出声:“小五!”

“没事。”贺灵朝声调和软,“这位小姐说得对,确是因为疤痕丑陋吓人,才打了面具遮上。”

“啊,郡主对不起。”那个女孩子赶紧道歉,“郡主右脸眉眼如此好看,真是可惜了。”

“……”裴芷因忍不住扶额,这姑娘真是缺心眼。她紧张地看着贺灵朝,生怕她不悦。

后者却弯起嘴角,“受伤乃是兵者常事,不必为我感到惋惜。”

又有女孩子凑上来问:“郡主,听说您曾夜里奔袭五百里,冒着严寒取七十西凉人首级,真的假的?太勇猛了!”

女孩子距贺灵朝只有一个拳头的距离,贺灵朝快走一步拉开,“半真半假,仙慈关外的戈壁,夜里能呵气成冰,哪能轻易奔袭五百里。”

女孩子们顿时一片惊呼。

杨阮咸看着一群花儿叽叽喳喳向山上去,问大管家,“那边可安排好了?”

“大人放心,诸位公子们从另一处登山,最终两边会在春风化雨亭汇合。”

他满意地捻须点头,转身向各家老爷们,“诸位,咱们也临湖踏水去。”

老爷们也纷纷拱手致意,互相攀谈起来。

他们不单为郡主而来。

上巳节本就有少年男女相看的习俗,稷州叫得上名号的士族大都在这里,趁此机会,能把儿女亲事提上日程,也是好的。

陆双楼跟着小厮去到少年们那边。

少年们亦皆是鲜衣俊容。

小西山的学生看到陆双楼从另一边过来,皆有些惊讶,有人打招呼,“双楼,你怎么才来!”

“我同郡主一道进来的。”他双手交叠撑在脑后,走入人群,神色淡淡。周围少年皆围着他打听情况。

“你见到郡主了?”林远山站在其中,难掩激动,也想过去问陆双楼,被柳从心一把拉住。他冷静下来,不自在地咳了一声。

小厮同裴明悯耳语几句,他便向众人道:“诸位,我们登山罢。”

时日春和景明,贺灵朝一行人沿山泉上行。

一路草木葱茏,杏云梨雾,莺歌燕语,流水叮咚。

行至山腰一处开阔平坦之地,裴芷因提议:“郡主,可要在此处稍作休憩?”

此处有道小瀑布,冲出一汪清潭,潭边建有一座六角亭,亭上挂有一匾“春风化雨”。

贺灵朝猜测便是这儿了,从善如流地点头。

仆人们立刻布置起来,在亭外临水的空地铺上竹席,立好屏风,摆开各种用具。

这时,亭后转出一个身着窄袖常服的人影来,推着一座轮椅,轮椅上端坐一位羸弱少女。

少女颜色极淡,远山眉,瑞凤眼,下巴尖尖,皮肤呈现病态的苍白,长发只在颈后束了一把

裴芷因有些心疼地喊:“景书。”迟疑片刻,没问出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贺灵朝看着推轮椅的人,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心。

裴芷因介绍道:“郡主,这位是傅家小姐。”

傅景书坐在轮椅上,低下头颅,弯了弯上半身,“景书见过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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