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新城经济开发区，某办公楼附近的茶餐厅。
大儿子王先生，现在在一家跨国企业里当经理，发际线微微后移，有点啤酒肚，脸上带着疲态，开口第一句便是：
“是我的妹妹为父母报名参加节目的。我本来打算和妹妹一人出一半的钱，为父母在城市里买一个养老的公寓。但是父母不同意，非要住城郊外的杨柳巷老房子。”
白萱茉的面前摊着一个速记本：“王先生，您在杨柳巷的老房子住了多少年？”
王先生眯着眼睛，回忆着算了算：“住在那里的时间，大概十六、七年吧。我是7岁被爸妈收养的，他们给了我一个完整的家，供我读书。
我在杨柳巷的老房子里，读了小学、初中、高中，大学是在这个城市读的，读书时期，寒暑假小长假都回家，帮家里店铺的忙。
二十几岁毕业后，有了工作，就住在公司附近了。”
提出拜访王先生和王小姐的是白萱茉，整个采访过程也是由她主导的，她频频的向王先生提出问题，裴竣坐在她身边，安静沉稳的当个人形立牌。
白萱茉问了一连串的问题：“王先生，您今年多少岁了？”
王先生：“三十五岁。”
白萱茉：“您结婚了吗？现在有固定居所吗？”
王先生：“我已经结婚八年了。婚后买房了。”
“结婚八年……看来杨柳巷的老房子是您住过时间最长的地方了。”白萱茉眨眨眼：“王先生，冒昧的问您一个问题，请问您上一次回杨柳巷的老房子是什么时候？”
听到这个问题，王先生怔住了：“我不记得了，也许是几个月前吧。”……或许更久。
王先生呆呆的自言自语道：“我已经很久没回家了。”
白萱茉用的词语是‘杨柳巷的老房子’，而王先生用的字眼是‘家’。
白萱茉又问道：“从您现在的房子，回杨柳巷的老房子，坐车需要多久？”
王先生：“一个小时四十五分钟。”只有不到两个小时的车程，可他居然有半年没有回老房子去看望过父母了。
王先生补充了一句：“我工作很忙。996。007。经常加班。不是我不想回去。”
虽然王先生和妹妹都是被收养的，但他们完全没有王老板和王阿姨不是他们亲生父母的疏离感受。
王先生并不是因为自己是被收养的，所以和父母不亲。
可现在住在大都市里的打工人，哪怕回家只有几个小时的车程，又有多少人能够常回家看看呢？
白萱茉又问：“王先生，你以后还会想回杨柳巷的老房子住吗？或者说，你还需要回去住吗？”
王先生张了张嘴：“我……”
白萱茉等了王先生半分钟，他仍然没给出答案。白萱茉站起身，向王先生微笑道别：“好的，我知道了。王先生，打扰了，谢谢你今天抽时间参加节目，再见。”
白萱茉转头对裴竣道：“走吧，我的问题已经问完了。”
裴竣虽然跟着白萱茉站起身，却没有急着走出餐厅：
“王先生，我在网上看到过一个很有趣的数学题。
假使我们的父母现在50岁，他们的人生能活到80岁。
我们成年后，拥有了自己的家庭，每日疲惫奔波在生活的温饱线。
每年五一节、春节这样的节假日，能够回家看望父母一次。
假使每年回家两次，我们的余生还能见到父母60次。
见一面，少一面。”
白萱茉定住了身体。
裴竣轻叹一声，诚挚的对王先生说道：“别让等待，成为遗憾。”
说罢，裴竣没有再多言，走到白萱茉的身边，和她一起离开了餐厅。
……
他们刚走出餐厅，却听到了身后的呼唤声。
“白小姐，裴先生，请等一等。”王先生从餐厅里追了出来：“我想回家。我很想回家。”
“纵然我已经三十几岁了，纵然我已经成立了新的小家庭。但我依旧想回家。”
“我想回家，我想念妈妈做的饭，想念爸爸卤的肉。我想他们。”
王先生不知道自己向两位设计师说这些有什么用，他们只是设计师，又不是他的老板。难道还能为他多批几天假，回家看望父母不成？
可他还是义无反顾的表露出了自己的思家的浓烈情绪。
这一刻，他不像是一个三十几岁的企业经理，而像是一个七、八岁想家的孩子。
如果不是这节目组的两个设计师来找他，他或许每天都在疲惫的996之间挣扎，从来都没有停下来思考过，他的余生还能见他的父母多少次。
他天天加班，完成堆积成山的工作，成为‘格子间里的一匹狼’。
他每日忙忙碌碌，吃着快餐盒饭，追逐世俗的成功，扛着房贷的压力，被生活推着走，他早已经忘记了儿时还在父母庇护之下的天真和无忧无虑。
他总是认为，就算自己在外面打拼，‘家’永远都在那里等他。
可是，时间是不等人的啊。
父母渐渐老去也是不等人的。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别让等待，成为遗憾。
回家，没有那么难。
……
下一个要采访的人是王家的小女儿。
王家的小女儿所任职的学校，居然是裴竣和白萱茉的高中——J城五中。
五中包含初中部和高中部，白萱茉当年是考到这所学校的高中部的，只有高中三年在这里读书，而裴竣则是在这个学校读完了中学六年。
这所学校虽然教学质量好，但是离城区较远。
他们约在了学校教师办公室的会客室见面。
王小姐长相很温婉，戴了一副圆眼镜：“真不好意思，麻烦你们专门跑一趟来找我。我们家参与节目改造，但我的课程繁忙，请不了假回家。”
白萱茉和裴竣坐在沙发对面：“没事，不麻烦。我们这次来，是想问问王小姐，你对你们家房子的改造，有没有什么意见、建议？或者说，有没有希望房子改造成什么样的想法？”
王小姐略一思考：“主要以我爸爸妈妈来考虑吧。我从来没接触过房子装修改造，不懂设计，也想不到什么好点子。我爸爸妈妈一辈子很辛苦，希望房子装修的好一点，他们住的舒服。”
白萱茉的问题依旧保持了直白的作风：“王小姐，你多久回家看望一次父母呢？”
王小姐推了推眼镜框：“……我……有空就回去。”
白萱茉：“上一次是什么时候？”
王小姐表情分外忏愧：“上一个小长假……我现在是高三的班主任，每周单休，五中离杨柳巷特别远，没办法常常回家。”
白萱茉的双腿上摊放着速记本，问的很直接：“王小姐，杨柳巷的房子还需要为你留房间吗？”
王小姐顿了顿：“这个……有当然也很好。”
王小姐飞快的眨了眨眼睛，她忽然白萱茉提的问题里，品出了关联性。
如果她都不常回家，那家里还需要给她留房间吗？
王小姐急切的解释道：“白小姐，裴先生，我……我不是不孝敬，我很爱我的父母。很感激他们将我抚养长大。他们也给了我和哥哥所有的爱。如果可以，我希望家里还能有我的一张床，让我寒暑假时期，能够回家陪陪爸妈，帮爸爸妈妈看店洗洗碗。”
白萱茉点了点头，看起来很平静：“好，我们会尽量完成你的心愿的。”
王小姐：“谢谢。”
……
告别了王小姐，一行人离开教学楼的办公室。
裴竣和白萱茉两人都各自带着心事，采访这个‘家’，似乎都对他们俩的心造成了触动。
节目组的车子停在操场旁边，小郭往车上放置采访设备，一边收拾，一边说话，“小吴，你觉得王小姐和王先生两个人不怎么回家的原因是什么？”
另一个摄影师小吴随口答道：“忙吧，也远。天天996，还背负着房贷，有了自己的小家庭，每天光是工作，已经很费神了，哪能轻轻松松回家？成年人的生活，没有一个人过的很容易。”
小郭皱着眉头：“诶，今天的采访让我挺有感触的。”
小吴说道：“你感慨什么？”
小郭将拍摄设备装进黑色的包里：“回家这件事呗。”
小吴暂停了手上的动作，向小郭挤了挤眼睛：“哟，小伙子，有故事噢。”
小郭胳膊肘捅了捅小吴：“那你来说说，你上一次回家是什么时候？”
小吴：“过年。我，外地人，只有春节假期可以回去。我也好想回家啊。裴工说那道网络流行的数学题时，我也忍不住想了想，算了算我还能见我的父母多少次。”
小吴叹了一口气，‘回家’两个字对于异乡漂泊的人而言，是沉重的字眼。
小郭向来是个没心没肺的阳光大男孩形象，此刻，表情露出了少有的忧郁：“我虽然是本地人，但是我也不常回家。
感觉成年以后，很难和父母处好关系。
亲近一点，他们总是数落我，让我想逃离原生家庭。
远了一点，有时候又会想家，贪恋家庭的温暖，会觉得我父母很孤独很可怜。
我对‘回家’这两个字的感情很复杂。”
这一次，与委托人两个孩子的会面，倒让整个节目组的工作人员，都展露出了不同的情绪。
他们每个人都有不一样的家庭，每个人对‘回家’两个字都有不同的感触。
采访任务收工后，综艺节目组的工作人员们居然开展了一次自发的讨论。
分组导演年纪大一些，此时的语气也十分伤感：“你们俩一个是家离得远回不了，一个是家离得近，却因为和父母处不好关系，不常回家。我，是无论想不想回家，都回不了。”
小郭和小吴同时望了过去，小郭这个愣头青，傻乎乎的问道：“师父，你的父母都过世了吗？”
空气凝结了一瞬，白萱茉本来静静的听着他们的谈话，此刻，也抬起了头。
分组导演气的打了小郭一拳头：“是我父母离婚了。”
“师父，对不起。”小郭低头认错。
分组导演捏了捏眉心：“他们各自组建了新的家庭，只有我是多余的。
别人的家都是坚实的保护壳，我却被迫从这个叫‘家’的保护壳里钻了出来，历经风雨。
如果我的父母也能像王家夫妇一样，该有多好，我不在意他们是不是残疾人，也不在意他们是否有缺陷，我只在意家的团圆。”
白萱茉低垂下了睫毛，掩盖住了内心的感伤与情绪。
“师父……”小郭和小吴听得愣住了，想要安慰分组导演，傻乎乎的说道：“师父，你要是心里难受就哭出来吧。我们一定为你保密。我们谁都不说。”
猛男导演白了一眼这两个傻徒弟：“不会安慰人就别安慰了。”
小吴破天荒的忽然把话题引到裴竣身上：“裴工，你呢？
虽然采访是萱茉姐要求的，但我看你今天特别沉默。
除了那一道数学题外，你都没说话。
你是不是早知道，萱茉姐今天的采访会得到这样的结果？
你是不是特别渴望回家，特别渴望一家人待在一起，所以在这个项目里带入了自己的感情？”
白萱茉转头望向裴竣。
裴竣沉吟了一瞬：“我父亲是桥梁工程师，常年都在外地修桥梁，我现在虽然有自己的房子，没有和父母住在一起。
但只要我爸爸完成项目，回家的时间段，我都会在家里住。
如果你要说我在这个项目里代入了自己的感情，那我想说的是，我希望我设计的每一个家都完整幸福。”
“诶。”分组导演难得在工作中流露出个人情绪，第一次在裴竣和白萱茉的改造设计过程中提出了他个人的意见：
“白小姐，你昨天和裴工，在要不要为王老板的一对儿女留居住空间这件事情上，起了分歧，我个人赞同裴工的意见。”
白萱茉和裴竣对视了一眼。
白萱茉又望向分组导演，仔细聆听他的意见。
分组导演继续说着：“无论是从邻居对王家一双儿女的称赞声，还是王家夫妇在家里留了十几年的辅导书来看，王家夫妇都对孩子常回家看看，有一种隐形的期待。
这一双儿女或许工作各有繁冗，无法抽身，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还能回家看望父母多少次，但他们的潜意识里也是盼望着回家，永远当爸爸妈妈庇护下的小孩。”
白萱茉心情沉重的点点头，嘴角微勾：“好，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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