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墨学(一)

因为临近新年,所以我们一致决定等到明年春天天气回暖再上齐国。陶邑这边的儒生固然叫嚣得十分热络,但是墨学在国人中的传播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南郭淇只要骑着车出去在城里大街小巷转一圈,后面就跟着乌泱泱一片人。他的任务就是把这些人带到市中心的小广场上。中国的城市中很少有广场,只有在乡里之中会有一颗槐树,树下是乡人们聚会议论的场所。我在陶城中心也发现了一株古槐,于是便让陶方出面,劝周围的商户人家搬迁。

谁知那一带都是陶朱公的地产,所以我拿了玉牌走了一趟,名义上是去看轮椅的使用状况,顺带就把这件小事解决了。腾出来的地方我什么都没修,全部用青石板铺过,在槐树下搭了个讲台,让陶方去烧了几块硕大的黑陶板,拼成更大的黑板。

等国人跟着南郭淇的自行车来到小广场的时候,秦棣已经在那里树好了黑板,上面画着稀奇古怪的图形。在黑板旁边,竖着一块巨大的木板,上面写着《墨文鞭影》,字字硕大,就算站在二十步开外都能清楚看见。

秦棣、周昌、梁成每天的任务就是早上讲经典力学,下午讲《墨文鞭影》,滚动开班,随到随听。三人轮班,做一休二。这样的好处是很快就有人发现梁成的课讲得生动,每到梁成开课的那天,人都来得比较自觉。

儒生们不是没想过砸场子,只是他们不敢犯众怒,更不可能抵得过陶朱公暗中的爪牙。在邀战辨义未果之后,他们将攻击的焦点放在了物理学上。

这不是自寻死路么!

儒生们在一番艰辛寻找之后,写了一篇《墨谬初辩》。其中包括了地圆说、日心说、引力说,以及墨燎三大定律。前面的假说我已经反复给梁成他们讲解过了,也举了例子,并且用日心说合理地解释了日食月食的成因。关键在于墨燎第二定律——也就是牛顿第二定律,不过这个名字我是不可能说出口的。

——物体在受到合外力的作用会产生加速度,加速度的方向和合外力的方向相同,加速度的大小正比于合外力的大小与物体的惯性质量成反比。

所以在真空中,因为各种物体只受到重力,所以无论质量如何,都具有同样的加速度。我不知道怎么重复真空实验,所以推衍出在只有重力和想同空气阻力的情况下,体积相同的两个物体,加速度相同。

实心铜球和空心铜球的下落速度相同。

那个谁家小谁在比萨斜塔上做的落体实验,即将就要在陶城首映了。

我丝毫不觉得这是对我的挑战,只把它看做是一次公关活动。老百姓是不会在乎你的学说中有多少圣王说过什么,他们也不会相信待人温和有礼的墨者是无父无君的狂人,他们压根不理解我的墨燎三大定律。

他们关注的只有两样:一、生存。二、尽量生活。

陶邑的国人基本已经摆脱了生存危机,甚至有不错的生活,但生活需要调剂,我大张旗鼓地回应儒生,就是为了调剂他们的生活。在他们看来这是本年度最大悬疑片——重物和轻物怎么可能同时落地呢?

一旦证实墨者在这事上竟然是对的,不需要解释原理,国人都会相信墨者就是全知全能的。

对于这个实验,我先让人在广场上搭了五丈高的高台,用丫形板做成挡板,保证两个球同时下落。高台上除了南郭淇之外,还有三名儒生自己推举出来的代表,以及两位抓阄选出的国人代表。

台下预定的落点挖了两个坑,灌了水,只要球落入水中就会发出落水的声响,并溅起水花,足够让人判断是否同时入水了。

在准备期间,陶朱公都忍不住让人抬着来见了我一次,询问我有多大的把握。

这老头不会在暗中开赌盘吧?

“百分之百。”我说。

陶朱公不信,不悦道:“天下岂有注定之事?”

“日月星辰东升西落,”我道,“这种必然发生的事,叫做公理定律。”

陶朱公还是半信半疑。

于是我请他观摩了缩小型的落体实验,就在后院里。

我有自知之明,高中物理都已经丢光了,初中物理还剩下多少是很难说的事。不事先自己做一遍实验,怎么能搞那么大动静?万一这个实验还需要其他条件怎么办?

陶朱公满意地让人抬走了。

实验当天,墨字旗与三分圆旗间隔而列,迎风招展。广场上挤满了人,一个个头仰着头,看着代表们爬上高台。五丈高的高台还是很可怕的,儒生中几个年纪大的爬到了一半就手足发软,惹来下面观众一片哄笑声。

这也是我不借用城楼的原因之一。

好不容易等他们爬到台上,验明的确是两个铁球,一空心一实心,一轻一重。南郭淇拿着简易扩音器,朝下面公布验明结果,儒生代表和国人代表也都大声宣布可以开始实验了。

我懒得爬上去,就站在台下仰头看着上面的动作。只见南郭淇忙碌了片刻,应该是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听到他大声倒数道:“三、二、一、放!”

这是私下实验时我的习惯……

丫形挡板顿时两边分开,两个铜球以肉眼可见的同样速度并列落下,同时落入水中溅起一阵水花。看到站在前排的儒生们溅得满脸满身的水,我表示心情舒畅。

很久没这么舒畅了。

南郭淇手脚并用飞快地从高台上下来,兴奋地对我道:“夫子!成了!成了!”

你丫第一次见到么?这么激动。

我淡淡一笑:“所谓公理定律,就如日月运转,不容人力干涉。好了,我们走吧。”

事成拂袖去,留下一个背影让众人瞻仰就行了。

人群中自然分开一条路,在我们走过的时候纷纷躬身行礼,表示对贤者的尊重。这就是春秋遗风吧。墨子说要尚贤,却将目光放在了诸侯身上。一两个诸侯尚贤对这天下有什么补益么?只有天下国人都尚贤尚能,方能移风易俗,带来万世太平。

我不知道走在我身后的几位是何感想,但我内心中已经充斥了自豪和骄傲。这种使命感,就是天命么?

回到住所,众人已经被兴奋激动憋出了内伤,各自找了理由躲到暗处去回味胜利的果实。除了梁成。梁成很落寞,连梁惠上前去安慰他都被他甩开了。梁惠求助似地看着我,我只好追了上去。

“成第一次因为不能着墨者之服而感到沮丧。”梁成道。

“你不是缠了黑带么?”我笑道。

“那不一样!”梁成苦恼道。

虽然我还没有正式着手组建武装性质的墨社,但是衣着不同的确会导致团队内的分裂。衣服在人类社会中最重要的社会效用就是“别远近”。穿着同样的衣服,本能上会比较亲近。这也就是赵雍推行胡服之后会触发那么庞大的反对势力,即便十年之后都会成为让他丧命的原因。

“好吧,既然你确实下定了决心,”我道,“我举荐你加入墨社,但是得全体墨者过三分之二同意。”

梁成攥紧了拳头,道:“多谢夫子成全!”

现在陶邑的墨者一共只有五人,大家朝夕相处,又是我举荐的梁成,自然没有人会投反对票,但是这个程序必须走,否则以后的墨社就会失控。梁成算是赶上了末班车,在他断发更衣之后,我就要着手制定加入墨社的章程。在我的设想里,这是一个精英化的武装团队。我要打造一支战国时代的绝地武士。

在实验过后,陶邑的共济会人数激增,大有赶超濮阳的势头。身为陶邑真正的主人,陶朱公当然不会把这个位置让出去,所以投票结果让他满意是很正常的。考虑到陶邑的人口比濮阳多,所以又增设了四名会丞,作为中层干部,承上启下。陶方理所当然地也当选会丞之一。他现在的形象可是很狂热的墨徒,总是在外抱怨墨者的不扩招政策。

当梁成以短发褐衣的形象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新一轮要求加入墨社的风潮爆发了,紧接着我就发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并不是人人都像梁成那样,把加入墨社看成一件神圣的事。很多街头混混乃至骗子,都可以毫不在乎地将头发割断,然后换上褐衣草履。呃,褐衣草履本来就是劳动人民的普遍穿着,谁都不能指摘他们。

但是他们打扮成墨者,出去欺压良善,坑蒙拐骗,那就不能放任不管了。

“夫子,加入墨社的墨者可以黥面!”梁成道。

我吃了一惊,这太过狂热了吧。虽然如此一来的确会吓退很多人,但是黥面到底是一种肉刑,光荣的墨者和受刑的囚徒站在一个层面上,有损形象。

“夫子,不如我们在衣服上绣上个‘墨’字?再戴一字巾,巾上绘以三分圆图。”周昌道。

我微微点头。

南郭淇接口道:“如果这样还有人冒充,夫子,您就公布墨者之法,若是有违背者请就墨法。”

“光靠我们抓是没用的,”秦棣道,“还要让官府一起来帮忙才是。”

我点了点头,见众人都已经发表了看法,只望向滦平。滦平奋笔疾书,没有发言的啥意思。

我道:“名不正则言不顺,好在现在墨者还少,大家都是熟识,不会认错。我先修书给卫安,在去求见陶令吧。”

众人点头称是。

陶令是陶朱公的远房子孙,他很清楚自己能坐在这个位置靠的是什么,所以看到朱泰和我同来,自然知道自己的工作出现了漏洞。用不着多说什么,第二天就有十余个冒充墨者的混混被投入地牢,经苦主确认之后处于刖刑。即便其中有人宣称自己是真墨者,但是连《墨文鞭影》都背不全的人,是没资格请求特赦的。

我还在等卫安那边的来信时,齐国却先来了一封信,是稷下学宫请我去讲学的。落款是两个很有意思的人:

孟轲。

尹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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