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血腥登陆

十月十五日,辰时,日本西海

一艘蓬船孤零零的漂泊在海面上,年老的渔夫把布满破洞的渔网往海里一撒,便一瘸一拐来到船头坐下,掏出酒袋看起了风景。

海风凛冽,吹的他花白的头发在斗笠下飞起,渔夫穿着一身破败的蓝布坎肩,赤着双脚,顶风喝酒,一脸的悠然自得。常年打渔生活让他的皮肤黝黑皲裂,整个人精瘦,活像一杆老枯木。日本十月份的气候十分寒冷,虽然仍处秋季,但关东地区甚至已经开始结冰。渔夫只穿着一件坎肩在海面上顶着风,行动自如,令人佩服。

老人忽然放声高歌,微醺的歌声单薄粗砺,透着秋天的凉意,身后不远处就是西海的海岸,密集的阔叶树红绿交杂,矗立在台地周围,如同大片不会浮动的云彩。

“防人に行くは誰が夫と問ふ人を見るが羨しさ物思ひもせず”(赴海防,此系谁家郎?最羡相问客,无忧伤。)

今日是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若是站在高处向南望,可以看见三峰五岳,东面是终年烟云缭绕的阿苏火山,北面为多良岳,南面是美丽的雾岛火山群。肥前国多半岛,海域水浅多湾,是龙虾,鲍鱼,石斑鱼天然的栖息地,秋天正是鱼蟹肥美的好季节,鲑鱼鳟鱼正产卵。

渔夫足足停在海上捕捞了一个时辰,仍旧一无所获,老人也并不着急,依旧哼着简单歌谣,悠哉游哉的喝着酒。

就在不远处的林子里,几十个人正蹲在高低不同的位置,全副武装,他们手持长弓短刃,大部分带着面罩,探头望向海面渔船的方向。

“已经马上要过辰时了,元军确定是今天进攻吗?”一个约莫二十岁上下的年轻声音忽然说道。

“阳太,要沉的住气,家主说的话不会有错的,他可是听宗三郎大人亲口所述,元人一定会于今日登陆肥前。”

年长者沉声说道:“绝对不能放松警惕,等元人登陆了,我们一定要第一时间给他们迎头痛击。”

就在他们说话的当下,海面上那艘渔船忽然着火了。

不是意外着火,而是渔夫自己点燃了船舱,随后像一条入水的鱼鹰般钻入了大海,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向这边游来。

燃烧发出的烟雾浓黑而直,烟量越来越大,根本不是燃烧船体所能散发出来的烟雾,船舱的舱门被烧裂,露出舱内满满的湿柴,干柴引火,覆以湿柴,这是标准的哨火配置,渔夫显然是早有准备,下网捕鱼只是一个幌子,所以才对渔获毫不上心。

“嘉右门大人!看!船上发信号了!”年轻人兴奋的喊道。

年长者转头冲着部众下令:“晴五郎,你腿脚最快,快去通知家主!其余的人跟我守好阵地,元人踏上海岸的时候,必中陷阱,等他们踩到陷阱再行动!万不可莽撞冒失!”

“是!”众人纷纷低头领命。有部众从背后竖起了梶叶纹的旗帜,严阵以待。自东南方向一匹快马飞速驰来,是肥前的卫兵,同时带来了两百边防足轻支援,嘉右门摇了摇头,这仍旧是杯水车薪,如果家主能及时赶到,那才能真正吃上一颗定心丸。

说话间渔夫已经上了岸,海水哗哗的顺着他的肌肉流淌,沿岸宽广的沙滩下暗藏陷阱,他没有直奔树林,而是选择在一片崎岖的破碎礁石处绕行。双脚没过一会儿就被石片划破,血迹沾染在石缝间,这条撤退路线是早就计划好了的,因此轻车熟路,海水遗留的盐渍自破损的皮肤渗入,老人毫不在意,山猫般敏捷的行进着,几个瞬刹便走完了大半路程。

“如果我也有松浦辽先生这般身手,就能和他一样在前面放哨了。”阳太看着礁石中奔跑的渔夫,打心底里赞叹道。

“等松浦辽回来我让他传授于你就是了!松浦辽也老了,这种前哨的活十分危险,需要年轻敏捷的好手,你好好学,将来也能继承先生的衣钵。”

“嗯!如果真能这样,那就再好不过了!”阳太惊喜出声,重重点头。

然而下一秒钟,年老的渔夫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喊出声音,黝黑结实的肌肤忽然碎裂成无法看清的血团,整个人仿佛被一股陡生出来的巨力压缩成球,然后猛然从内部爆炸开来,红色的血液喷溅到两三米的高空,同时伴随着巨大的闷响,礁石滩上砸出了一个大坑。

烟尘四起,飞沙走石,就在短短的半个瞬刹间,矫健灵活的松浦辽已经灰飞烟灭了。

林中埋伏的日本人们大惊失色。

“先生!!”阳太惊恐的大喊,眼睛里瞬间流出泪来。

“石炮!是元人军舰上的石炮!”

有人慌张的大喊,其余部众下意识的寻找掩体。在如此远的距离无需试射,一发正中移动中的目标,元军操纵石炮的精准程度令人胆寒。即使有树林的掩护也不能再让他们感到安全了,有些人甚至直接从树上跳下来,一秒钟都不想再待。

“大家!不要慌!我们在树林里,他们没有发现我们!”嘉右门声嘶力竭的喊着,天际线已经有大批的军舰现身,石炮愈加频繁

的落在树林和海岸周围,元人水军显然吸取了对马岛之战的经验,登岸前先用石炮的火力覆盖树林,以防日军设伏。

几百名日军散开躲在树林里,被石炮打击的不敢动弹,不断有人被燃火的石弹击毙击伤,有些重达千斤的石炮落在地上没有命中目标,带着惯性在地上滚动,速度不快,甚至算是缓慢。但当有人试图用手或脚拦停石炮的时候,骨骼几乎立即就被折断了。

“松浦辽……是死了吗?”

“太准了!这样的距离简直不是人能做到的啊!”

“不行!这样还没等到元人上岸,我们的人就折损过半了!”部众又惊又怕:“大人,我们先撤退吧!”

“你说什么?”嘉右门怒骂出声:“无稽之谈,怎么能因为这一点损伤就抱头鼠窜?忍耐住!他们马上就要上岸了,到时候杀一个赏钱十贯,杀两个官升一级!我们在这里退了他们就直接打到城下了,所以谁也不许畏缩不前!”

“家主对我们始终寄予厚望,不要辜负家主对我们的重托!”悲愤的阳太鼓励道:“我们稳住!中国人的人头金贵,我们一换一也是赚的,别忘了城里还有我们的亲朋好友!”

嘉右门赞赏的点头:“你们看看,就连阳太这样的孩子也有这种觉悟,你们难道都没有吗?你们难道真的愿意被家主看扁了吗?”

众人都被这番话刺激到了自尊,被阳太的勇气打动了。他们眼睛里闪烁着勇气的光,纷纷大声呼喝:“不要辜负家主对我们的重托!”

日本人就是这么一个奇怪的物种,他们当中只要有一个人热血沸腾的站出来鼓舞,其余的人就都会被他的情绪所感染,振奋精神,一往无前,哪怕将要面对的是必死的境遇仍旧甘之如饴。这被称之为他们的“义”,而为了大义献身,是每个武士甚至每个男人所能获得的最高荣誉。

更何况正如阳太所说,他们的背后就是肥前城,城里是他们的亲朋好友。

得益于他们的行动力,等到元军先头部队登陆的时候,日本人已经重新顶着炮火在树林中集结完毕,来自肥前的支援部队此时也不断加入进来了。

虽然家主仍未到达,但人数已经近千,其中不乏有骑马的精锐武士,身后背着靛色的母衣,这种源自平安时代悬保侣的防具是由丝绸构成,里面扎有竹制骨架,整体看起来像个圆球。母衣是只有少部分上层武士才有权使用的防具。母衣众们义无反顾的第一个发起了冲锋,他们是肥前的表率,一马当先,当仁不让,自两翼先以长弓袭扰登陆的元军,随后使用长枪发动骑马冲锋。

元军先锋是由高丽士兵和南宋的新附军共同组成,全是步兵,即使是军官也在步战。两翼受到骑兵冲击后不敢拖延,拼命加快速度向树林方向行进。这正是日本人想要的效果,依靠作战能力最强的母衣众刺激元军,逼迫他们放松警惕拼命向滩头上跑,掉进沙滩上布置的陷阱阵里。

元军猝不及防,被困在滩头上进退失据,伤亡严重。现在的情况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有些士兵甚至想要掉头折返回舰上,然而中军主力还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依然按照原计划下船,前后军的士兵们站在没胸的海水中互相推搡,反而拖慢了登陆的速度。

蒙古人在后面干看着,越看越着急,有些按捺不住暴躁性子的骑兵已经纵马从舰体两侧跃入水中,战马从海水里仰头奋蹄,游上岸找寻日军对战。

日军在高地上捕捉到这一动向,蒙古铁骑天下闻名,号称无敌,因此并不急于跟蒙古骑兵接战,陷阱阵的两侧是乱礁滩,骑兵通过需要时间,即使是甲骑具装,也无法从容面对来自树林的日军弓箭。许多人马被射中盔甲缝隙,受伤倒在乱石里呼号。天空中的弹丸呼啸着射向树林,如火焰流星,舰队的石炮连续射击,掩护陆军登陆,却收效甚微,这样的大型器械毕竟不是为了杀伤兵员所设计,日本人只要注意观察很容易便能躲开。

情况不太对劲了,从东征一来摧枯拉朽,大杀四方的元军就没经历过这样的劣势,邹德磊独自一人站在船上,双眼布满血丝,死死盯着前线动向。他把能派出去督战的人都派出去了,有些元军靠着先进的火器已经推进到树林边缘,却因为人数太少,而且林中日军占据地利,导致其始终无法再前进一步。

是死战不退,还是暂避锋芒,变成了一块铁石在他的心上越坠越沉。

邵林带着一支一百人的部队从船上下来,刚走到高丽军的位置便被飞来的流箭和四处乱逃的高丽人冲散,佩盾的士兵变成了人们争相寻求庇护的对象,一面盾牌后面躲着十几个人,在开阔的海岸上变成了巨大的活靶子。精锐的母衣众就专挑这样的目标下手,两人一组四面冲杀,倚仗着战马的速度和冲击力给元军带来一轮又一轮的死伤。

邵林眼睁睁的看着一组带着盾牌的士兵哆哆嗦嗦挤在一起,就在他面前被两名日军骑兵一前一后直接撞的凌空肢解,数条残肢断臂纷纷落在沙滩上,鲜血泼了他一头一脸。

一股怒火窜上他的心头,快若流星般

奔跑几步,骑兵冲锋过后战马正在倒腾四蹄,被他侧身一剑削断了骑兵踩蹬的左腿,骑兵只觉得腰下一痛,战马哀嚎着倒地,邵林臂力过人,单手拽住马缰,将日本人的战马拉倒在地。骑兵还没反应过来,失去一条腿让他无法保持平衡,滚倒在沙滩,视线正跟邵林对上。

邵林睚眦欲裂,浑身的杀气笼罩了对方,对方圆圆的脸上一双细目,惊恐的努力张大,反而十分滑稽。

“死吧!”邵林一剑当胸捅穿了日本人,然后踢走尸体,他犹豫了一下,忽然拉过战马翻身上马,骑马准备快速返回,先把沙滩上的事通知邹德磊让他抓紧做决断。战马刚跑了两步就嘶鸣了一声,连人一起摔在地上,浑身插满了羽箭。邵林躲在马肚子后面,羽箭毫不留情的射在战马尸体上。

“我干!他们连自己的马也杀吗?”

“别废话了,就你骑着马,目标那么明显不射你射谁?将军呢?他怎么到现在还没来呢?”旁边经过一个老兵,老兵一头扑在马肚子后面,跟他一块躲箭。

“又怯战不前呢吧。”邵林啐了一口嘴里的沙子。

“他早晚会害死我们……”老兵探头往舰上瞄了一眼,就在这短短的功夫,一支箭猛然射进了他的脖子,他惊恐的伸手去抓,鲜血如泉涌,整个人因为剧痛扭曲起来,失去平衡倒在地上不停抽搐,身体暴露在日本人射击范围内,几乎立即就有两三枝箭射中了他的胸口。

邵林想要去拖他,老兵却猛然将他推开,身子一僵,断气了。

“干!干!干!”

他沮丧的大吼起来,邵林见惯生死,第一箭射中脖子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同伴没救了,之所以后面还想伸手拉他是因为他不想让同伴死的太惨。可是日本人连这个机会都没给他留。老兵是有经验的人,拼最后一口气推了他一把,不至于让邵林也被射中。

不是说佯攻压力最小吗?他们失算了!

与此同时,舰船上督战的邹德磊拉过擂鼓的力士,大骂着让他发信号:“擂鼓!叫纪襄!叫苏骙!”

鼓声突变,同时伴随着代表部队番号的金鸣声,一遍又一遍召唤元军相应的带队将领。

苏骙是邹德磊的另一个副千户,也是他的亲信,此刻乱军中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苏骙的身影,邹德磊不知道的是此刻苏骙正在和撤退下来的先锋在水里推搡着呢,谁也不服谁,哪还有功夫回应舰上的鼓声?

另一路纪襄推进的速度并不算慢,然而也被陷阱阵牵制住了,部队顶着箭雨边清除障碍边前进。许多刺坑,暗箭,埋在沙子里的铁蒺藜,带倒刺的绊马索层出不穷,互相交叠。受伤或者死亡的元兵也躺在陷阱阵里,更加阻碍了部队前进。

第一通擂鼓的时候他并没有听见,第二通擂鼓的时候反应最快的向易提醒了他,他转头望向旗舰,旗舰打出旗语,让他进攻日本骑兵。

“找火药!震天雷越多越好!”纪襄转头下令,周围是哪个部队的兵都已经无所谓了,只要是元兵,就被纪襄强行拢到一处,把所有的远程武器集中起来,火药也集中起来。

“骑兵正在杀伤我们的人,必须尽快拿下,但是他们分散在四处,而且有马,速度太快,我们一个个追着他打显然不现实。”纪襄快速的转动着思维:“只有把他们引过来,让他们主动过来攻击我们,才能提高效率,争取把他们一网打尽。”

“我懂汉话,我来翻译!”一个高丽士兵举手说道。

“好。”纪襄点头:“我们把所有箭矢都集中在擅长弓箭的兵手里,让他们集中射击这些骑兵,等到骑兵发现我们,纷纷冲过来进攻我们的时候,这个时候就用震天雷和火铳等各种火器对他们统一打击,同时长矛手列阵,以防骑兵结队冲锋。”

“让步兵去打骑兵?我们的骑兵呢?蒙古人呢?”有人反问道。

纪襄看了看两侧乱礁里挣扎的骑兵,摇了摇头:“骑兵已经指望不上了,登陆本就不适合骑兵施展,现在要想尽快推进,陷阱和骑兵就必须先解决一样,不然就算打到晚上也还是在这个海滩上。”

“好,我们都听你的。”几个先锋军点头同意。

母衣众们出身高贵,锦衣玉食,自我感觉十分良好。或许是封闭了太长时间的缘故,元军在对马壹岐的情况对他们而言更像是自己人被吓破了胆,然后添油加醋把敌人神话了的假象,根本没有那么夸张。

然而现实就是现实,不因任何人的想法而改变。元人军威浩浩,旌旗漫天,第二通战鼓的时候已经有铁马般的披甲战马带着骑士出现在他们甚至能看清铠甲上纹路的距离内了,他们甚至连第二轮弓箭都还没来得及拉开。他们只能暂时退入丛林,希望林子里布置的陷阱和拒马能够抵挡蒙古骑兵的脚步。

如今战鼓已经敲过五通,元军上岸之后被陷阱拖住,蒙古骑兵身后并没有步兵能够跟得上来,日本人赌对了,丛林的拒马和刺坑立了大功,大批骑兵几乎是一冲进树林就丧了命,偌大一片林地血流成河,失去生息的

**层层叠叠,徒劳的成为滋养土地的肥料。

树林之外,邹德磊麾下的步兵们还在设法赶到前线集结。战况正在朝着对日本人有利的方向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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