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淮岳对这事有印象。
当年，吴宗润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因其脑袋灵光，口齿伶俐，眼明手快，在一众家丁中脱颖而出。陆老夫人有心培养，就让吴宗润跟在当时的大管家身后做事，学着统筹府中内务。
在他很小的时候，吴宗润就能独当一面了。
吴宗润兄妹四人，他跟小妹吴宗韵的关系最为亲近。两人结伴进京后，吴宗润经常把这个小妹挂在嘴边，每每提起，话里话外满是做兄长的自豪。
可自打陆淮岳记事起，就从未见吴宗润的小妹来府里看望他，哪怕逢年过节也是如此。
等到陆淮岳再大些，就听府里的妈妈们说，在他出生的那一年，吴宗润的小妹失踪了。
那时候，外有羌人作乱，内有昏君执政，帝京城还算好的，地方州府的百姓都关门闭户，自顾不暇，丢个人已然成了寻常事。陆老夫人实在不忍看她一手提拔起来的年轻人就此一蹶不振，也曾发动陆家人脉出去搜寻，可依旧杳无音信。
后来，远在老家的父母都放弃了，吴宗润仍是不肯认命，私下里又找了很久。直至陆老夫人离世，他才停了手，兴许是找了太久，彻底死了心。
陆淮岳问：“既然知道他在找你，为什么不回去？”
吴宗韵苦笑：“民妇不是不想回，而是不敢回啊！”
“为何不敢？”
“民妇有罪，罪该万死！”吴宗韵说着，一头磕在地上，泣不成声。
围观的村民皆面面相觑，吴婶子能犯什么罪？
村口不是说这些话的地方，老里正连忙派人拾掇出一间空房，供陆淮岳审问。
春风乍起，屋外柳林嫩芽婆娑，亭亭如盖，新鸟立梢头，黄喙吐清音。
在漫天的春莺啁啾声里，吴宗韵将尘封了二十多年的往事一一道来，那个真相令陆淮岳和宋清和都始料未及。
原来，当年镇安将军夫人怀孕后，府里就到处寻求经验老道的大夫和稳婆。镇安将军并不信任太医局，生怕章文帝会因军权对自己的妻儿下手。
见主家心焦如焚，吴宗润就向陆老夫人举荐说他小妹擅长接生，陆老夫人起先并不当真，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哪里懂得接生啊！
不料，差人出去打听了一圈儿，都说如今京里最有名的稳婆就是吴小娘子。坊间盛传，她能徒手正胎位，是观音座下的送子神女，人送外号“接生娘娘”。
陆老夫人闻之大喜，当即就敲定了她。
当时吴宗韵有个相好的，唤作潘郎。这潘郎的家境跟她家有几分相像，也是兄长带着妹妹在京城打拼。两人一见如故，感情甚笃，很快就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将军府的报酬十分丰厚，两人决定干完这趟活儿就成亲。
眼看夫人生产之日临近，吴宗韵和大夫早早就搬进将军府待命。
那是夫人发动的前一夜，吴宗韵在检查器具时突然发现自己备用的药箱没有带来。那个箱子跟随她接生了上百个婴孩，虽说平日几乎用不到，却能起到定心丸的效果。她怕到时候心里没底，连忙回住处去取。
没想到，命运在这一夜拐了个弯儿，急转直下！
当夜，吴宗韵刚拿上箱子，潘郎就惊慌失措地一头撞上门来，怀里还抱着个刚出生的小婴孩，那孩子身上的胎脂和血水都未曾清理，像个狗崽儿似的趴在襁褓里哀哀地哭。
吴宗韵大惊失色，潘郎更是被吓破了胆，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他磕磕巴巴说了半天，吴宗韵才听明白，原来潘家小妹与一书生私定终身，还搞大了肚子，不料对方只是跟她逢场作戏！那书生不仅有家室，还是个负心薄幸的，一听说潘家小妹有孕，吓得连夜离京，溜回老家去了！
出了这档子混账事，潘家小妹也没了主见，又不敢告诉她哥，瞒来瞒去，肚子一天比一天大，等到她哥发现已经为时晚矣！
潘郎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这一个多月以来，他日日都在吴宗韵的门前守着，却迟迟不见她回来。今夜孩子一出生，他急得像个无头苍蝇似的乱窜，想着再来碰碰运气，正好遇上了她！
“韵儿，求你帮帮我小妹，这娃娃留不得！这事要是传回老家去，可是要沉塘的，她就没活路了！我小妹她以后还得嫁人啊，算我求你，你一定要帮她！”
潘郎彻底慌了神，说着就扑通一声跪下了。
“孩子托生在这样的家门里也是遭罪，好韵儿，我知道你本事大门路多，一定能给他找户好人家的，是不是？”
吴宗韵都气笑了：“话说得倒轻巧，现在世道正乱，我上哪儿去找好人家啊！”
潘郎急得直搓头，他忽然眼前一亮，低吼出声：“镇安将军府！”
“你疯了！将军府你也敢肖想！”
潘郎越想越觉得可行，他抱着孩子跪着往前挪动，一把抓住吴宗韵的腿，那襁褓中的孩子被他的动作晃醒，瘪着嘴巴哭得撕心裂肺。
“那位夫人是不是也要生了？孩子刚出生都长得差不多，旁人看不出来！”潘郎眼眶通红，布满血丝，“韵儿，你看看他，他何其无辜！这孩子要是找不到人家收养，便只能送去慈幼局，他能在那儿活几天？”
这孩子哭起来也跟寻常婴孩不同，像是使尽浑身力气，发了狠，憋得小脸又红又紫，哭声尖锐刺耳，直往人脑袋里钻。
吴宗韵心烦意乱，不忍看情人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到底是软了心，将孩子抱了过来。
她提着药箱迈进将军府的大门时，天际已经泛起鱼肚白，门房知道她是主家专程请来的接生娘娘，都对她礼遇有加，随便问了几句就放行了。
她回到房间关上门，怔怔地看着箱子里的婴儿，他哭闹了一整夜，此刻正在安睡。
吴宗韵心想，她一定是疯了，这么做是要遭天谴的。
可命运这东西，有时候真是玄之又玄，所以人们才常说天意难测，造化弄人。
她前脚刚回来，镇安将军夫人后脚就发动了，天时、地利、人和，一切都卡得刚刚好。
夫人这一胎生得并不轻松，好几回都疼晕过去，吓得大夫满头大汗，生怕出什么差池。吴宗韵知道没有大碍，多少有些心不在焉，那药箱就摆在桌上，里面很安静，她瞥了好几眼。
眼看夫人疼得昏昏沉沉，马上就要脱力，吴宗韵借着熬药将大夫和贴身妈妈支使出去，飞快地从药箱里抱出婴孩，在他身上胡乱抹了抹，见他睡得香沉，只好暗中拧了一把，刺痛使他骤然惊醒，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吴宗韵装作欣喜若狂的样子高喊：“生了，生了个大胖小子！夫人接着用劲儿，千万别泄气啊，还有一个呢！”
屋外瞬间一片哗然，镇安将军和陆老夫人又惊又喜，将军夫人也被这一嗓子喊得回了神，她咬紧牙关，蓄满力气，终于生下了她的孩子。
除原本的酬金之外，陆家还给吴宗韵备下厚礼，沉甸甸的箱子抬上来，一水儿的金锭子晃得她眼睛发酸。
陆老夫人喜气洋洋道：“……肚子看着不大，没想到是双胎！不知道那些老家伙是怎么把的脉，居然全都没诊出来，险些误了大事！真是多亏了你啊……”
吴宗韵头脑闷沉，腿脚虚浮，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将军府的。那几箱金锭子她一块都没有拿，光是看着，就要把她压垮了。
她回到住处后昏睡了一天一夜，醒来就去找潘家兄妹，却发现那里早已人去楼空。
潘郎跑了。
“很可笑吧，我昧着良心豁出性命，为他做下这种事，他居然跑了。”
像是讲了一个极好笑的故事，吴宗韵咯咯地笑了起来。
可陆淮岳跟宋清和却笑不出来。
毋庸置疑，陆淮山是天生的恶魔。他死了，却仍旧像一把锋利的匕首，扎在那些亡魂身上，扎在他爹娘心上，也将他陆淮岳牢牢钉死在耻辱柱上。
这么多年，他一直背负着弑兄的骂名踽踽独行，像是过街老鼠、丧家之犬，任由泥潭反复吞没也不敢挣扎。可到头来，有人告诉他，陆淮山根本不是陆家人？
着实可笑，可笑至极！
宋清和问：“你说的话，还有谁能够证明？”
“那孩子的生母，潘氏。”吴宗韵斩钉截铁道。
“他们兄妹俩不是跑了吗？”
“是跑了，”吴宗韵嘲讽地一笑，“可几年后，潘氏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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