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浑话

知州府阖府上下都静悄悄的,庭院里负责洒扫的小厮们小心翼翼地握着扫把,生怕发出一丝声音,惹得主子更加心烦。

“嘭!”随着一声巨响,椿茂堂前的空地上炸开一地碎瓷片,滚烫的茶水先是融化了积雪,随后很快就结成了冰,堂内传来卫杉的怒喝声,“再去找!”

门口的丫鬟吓得缩了缩脖子,表小姐已经失踪三日了。

宋老夫人也是个厉害的,听闻此事与宋家二夫人有关,当场就把儿媳妇绑了要送官!

可肃州府最大的官就是他们老爷啊,两家人沾亲带故的,真要是报了官岂不是弄得大家面上都挂不住!老夫人好劝歹劝,宋老夫人这才作罢,但还是命人将宋二夫人押禁起来。

卫家大娘子刘氏站在不远处的抄手游廊上,卫杉的吼声直往她耳朵里钻,这几日家里颇不安生,一想到卫昭萎靡不振的样子,她的头就越发痛得厉害。

身后跟着的妈妈走上前帮她揉着穴位,低声道:“夫人莫为那些已成定局的事忧心,更该想想倘若表姑娘被掳走数日却又平安归来,那她与二少爷的亲事……”

刘氏凛然一惊,与她对视一眼,心中不由得一沉。

是啊,要不是沈尚书和宋老夫人为着姀姐儿婚配一事起了分歧,引得老太太借着探亲的名头千里奔赴肃州,这桩亲事还真轮不到卫家人头上!原本以为是自家高攀了,可如今倒成了烫手山芋,是该好好思量思量。

两位老夫人正坐在里间的火炕上,炕桌上摆着肉羹、芽白酸笋、杂色小饺儿和栗粉糕,由于迟迟未动,菜色已经冷了,肉羹上结了一层油膜。

摸着冰凉的碗壁,卫老夫人皱眉:“天凉又下雪,长姐多少进点肉羹,姀姐儿回来看到她外祖母消瘦,也是要伤心的!”

宋老夫人眼眸低垂,这几日脸上的皱纹愈发明显,她一动不动,好像整个人也凝成了冰。

“映月,若你是我,此时还能吃得下吗?”

卫老夫人看着自己的长姐,长叹一声。她让人撤了桌子,靠过来握住江落云的手,那只手那么凉,好似怎么捂也捂不热。

卫老夫人离开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雪还在密密地下着。丫鬟们进来掌灯添炭,又悄声退了出去,宋老夫人的贴身女使刘妈妈在帮她按腿。

“这天一变,老夫人的腿就跟着疼了,奴婢手笨,先替姀姑娘帮您按着。”

宋老夫人看着亮莹莹的纱灯,半晌才开口:“檀竹,我有时候在想,是不是把她教得太乖顺了些。”

“怎么会,咱姑娘的性子向来是顶好的,奴婢从没见过她跟谁红过脸儿呢!”

刘妈妈回忆着,脸上扬起慈祥的笑容:“刚搬进尚书府那年,姑娘得了一对白玉琉璃碗,稀罕的不得了,连喝水都要用着它。奴婢实在蠢笨,在惜春宴上被永宁郡主绊了一跤,把那碗给摔碎了,姑娘看都没看一眼,反倒先问奴婢的手有没有事,后来就把剩下的那只收起来,再也没用过……”

“在家自然有的是人庇护她,可一旦离了家,这性子就害了她!”宋老夫人的喉咙间溢出一声叹息,“你可还记得姀儿出生时,家中来的那位真人?”

刘妈妈诧然抬头,看到老夫人端庄的面容被烛光照得忽明忽暗。

“老夫人怎地又想起这事?”刘妈妈犹疑道,“奴婢记得,当时那道长说了好些浑话,大老爷一时气极,就将他连人带包袱一同撵了出去。”

“浑话?恐怕不是浑话。”宋老夫人若有所思道,“当日他说姀儿及笄后会有一大劫,倘若他说的是真的,算算日子也该到了。”

刘妈妈的眼睛刷地亮了:“谢天谢地,当真是菩萨真人显灵了!如此说来,姑娘一定能平安回来的!”

二人正说着,知州府的大门外突然传来人马喧哗声,这么晚了,还有人在院内高喊着什么,火把的亮光照得窗户上影影绰绰,让人看着心里没来由的发慌。

“奴婢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刘妈妈刚走到门口,门外边就扑进来一个圆圆脸的小丫头。

“宋老夫人!表姑娘有信儿了!”

宋老夫人猛地起身,眼前立刻被一层雾似的东西蒙住了,泪水不住地往下流。

……

清晨时分,外头开始下起雪来,冰雾弥漫,白茫茫的雪幕又掩住了黑山大营。

宋清和服过汤药就来了庵庐,陈潜的气色看起来好多了。她微闭着眼睛,安静地靠在床边,见宋清和进来,眸子陡然亮了,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警察……”

听到这个称呼,宋清和禁不住笑了,她上前扶住陈潜。

“我姓宋,叫我清和就行。”

“清和,”陈潜也笑了,那是从心底欢喜出来的笑,“谢谢你。”

宋清和边洗手边说:“待会儿我要看一下你的伤口,然后打上石膏,可能会有点痛。”

陈潜的笑容一顿,自嘲道:“生在这样的家门里,身上的痛算得了什么?”

宋清和转过身凝视着她,这个瞬间,她似乎透过陈潜看到了曾经的自己,两个身影在平行线上奇迹般重合了。

痛苦,是因软弱正在离开身体。

她想起宋清姀在梦中对她说过的话,嘴角向上扬起温暖的弧度,轻声重复道:

“你做的很好。”

宋清和帮陈潜打完石膏,冯夫人刚好从外面进来,脸上带着隐隐的笑意,连她身边的小丫鬟也笑眯眯地抿着嘴。

陆淮岳走在后面,宋清和疑惑地看看他身后:“袁副指挥呢,他不是向来最积极吗?”

冯夫人没忍住笑出了声。

原来袁知晏听说陈潜醒了,一大早就跟在宋清和身后来了庵庐,人都走到门口了心里又生了忸怩,只好蹲在门前的空地上捏雪球,把晨起去小解的麦冬吓得差点儿尿了裤子!

冯夫人他们过来的时候,这一大一小正并肩蹲着,脸色一个比一个惆怅。

宋清和从大帐里探着头去看,袁知晏的小雪人已经成型了,麦冬拿着树杈比划着该往哪里插。袁知晏转过身,正对上宋清和戏谑的目光,他打了个哆嗦,然后一脚踢飞了雪人的脑袋,只剩下麦冬一脸的茫然。

宋清和吹了声口哨:“袁副指挥忙着呢,怎么不进来看看?”

袁知晏俊脸微红,支支吾吾半天,突然问:“你是不是要去看阿乌?”

“是啊。”宋清和失笑。

“我马上去备肉!”

他飞快地说完,也不管宋清和答不答应,火燎屁股一样直奔伙房去了。

从庵庐出来,她又换上了何清的打扮,三人牵马准备出大营。飞鸿驮着半扇野猪肉,小黑背着羊腿,脖子上还挂着两只鸡,袁知晏和宋清和的脸上都是一派喜气,乍一看还以为小媳妇要回门儿了!

天寒地冻,士兵们没有像往日一样训练,而是聚在帐内听教头们讲授兵法。门口守营的将士们腰挂大刀,冒着风雪巡哨,今日轮值的是冯仝手下的青虎营,打头的那位是冯仝的心腹梁虞侯。

隔着老远,就听见他阴阳怪气的声音。

“哟,二位将军这是要串门儿去啊!”

周围青虎营的小兵们哄堂大笑。

也不知道袁知晏是不是真的没听见,就算听见了他也不生气,今天可是个好日子!他喜滋滋地举起一只红脚野鸡,朝着人群晃晃,那些不怀好意的笑声就都哽在了嗓子里。

黑山大营依山凭水而建,近处是大片的白桦林,再往北走就进入绵延不绝的山群,山脚下绕着一条小河,那是黑源河的支流。

最近的入山口距离大营将近三公里,每月将士们都会渡河进山对抗演习,这三公里的路程平时一盏茶的时间就跑完了。如今大雪封山,积雪深可没过马腿,三人两马硬是走了半个多钟头,才靠着腿趟出一条雪路。

三人离开好一会儿,白桦树后面才缓缓走出个人影,那人盯着雪地上的踪迹,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微笑,眼底不含半点温度,不慌不忙地跟了上去。

山脚下,宋清和打了个唿哨,尖锐嘹亮的哨声在树梢盘旋,下一刻山林间冲下来一个庞大的黑影,猛虎下山了!

“阿乌!”

阿乌兴奋地扑过来,被宋清和迎面丢了个松软的雪球,晶莹的雪沫在它如墨缎般的皮毛上炸开,阿乌甩甩大脑袋,将她拱进雪堆里,自己也一头扎进去,毛茸茸的脸在宋清和身上蹭来蹭去,发出咕噜咕噜的叫声。

天地间,皑雪簌簌掉落。

这边一人一虎玩得正欢,那边飞鸿还能强装镇定,小黑已经要疯了!

合着走了这么远的路是要送马入虎口啊!告诉马厩一声,今天不用给它留饭了!

粗壮的马脖子一个劲儿地往后仰,双眼上翻,瞪得老大,袁知晏死死拽着它的缰绳,艰难地露出一个谄媚的笑容:“宋姐,阿乌是不是饿了?”

阿乌闻声看去,瞬间虎眼冒光,是肉!

尽管自己在山上不缺吃不缺喝,但好肉不嫌多!

它从雪堆里钻出来,嗖的一下蹿到袁知晏身边坐下,还伸出肥厚的爪子不住地拍打着他的背,催促他动作快点。

猪啊羊啊送到哪里去,送到小猫咪的肚里去!

这人又不是它的亲亲姐姐,阿乌根本没在意什么轻重,袁知晏被它一巴掌拍得差点跪下去,疼得龇牙咧嘴,不用看也知道后背肯定青紫一片,可心里却美滋滋的,他这也算是得到阿乌的认可了吧?

宋姐可真结实啊,能和老虎亲近的,果然不是一般人!

陆淮岳看着还在雪里的宋清和,眉头微敛,这家伙风寒未愈,在雪里躺久了怕是会加重病情。

他上前牵起她的手,果然是如他所料的那般冰冷。

宋清和顿住了,粲然笑意凝在了脸上。

她认得这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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