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徐朔之挤入言家班杂艺团的帐篷,那猴子早就没了踪影。
今日稍早些时候,徐朔之独自来番街找安大元,本想找安大元好好聊一聊梁长风的事。可面铺里客人着实多,安大元根本没工夫搭理徐朔之。
非但不搭理,还扔了只猴子给徐朔之,说是梁长风捡来的,千万丢不得。
梁长风是什么人啊,从来不做多余的事,这个节骨眼捡了只猴子回来,那多半是有问题。
果不其然,这猴子聪明得很,上蹿下跳抢了蒋禄沢的玉牌便逃了个没影,如今要再把它找回来可没那么容易喽。
不过徐朔之还真想瞧瞧梁长风生气的模样,那绝对比言家班的表演还精彩。
帐篷足够大,可人也越来越多。帐墙上由金丝银线勾勒出的复杂图案、飘散于全场的神秘幽香,还有充斥于耳的嘈杂声,都让徐朔之的脑袋发晕。
没进来以前,这地方的确令人心驰神往;可进来之后,又叫人头晕目眩乱了方向。
徐朔之长了个心眼,取出随身携带的香包往鼻子前凑,他深吸了一口气,忽而觉得整个人清醒了不少,就连眼前之景也愈加清晰。
他绕开最拥挤的观坐台,沿帐篷边缘往前移步,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周围的动静,只为能尽早追踪到那只猴子。
徐朔之有些后悔,后悔没能把阿辽一起带来,尽管阿辽的武功尚不及他,但寻物的本领却略胜一筹,倒也不至于他现在这么辛苦。
他正悔着,突然感觉头顶被什么东西砸中,抬头望去却发现一张猴脸。
好家伙,他正愁找不到这家伙,这家伙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那猴子边往嘴里塞着不知从哪儿得来的玉米粒儿,边攀于帐绳上居高临下的望着徐朔之,它非但不惧高,而且十分享受所处之地。
不知道为何,徐朔之有那么一瞬间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那猴子仿佛不是猴儿,它看过来的眼神也比人更像个人。
与其说它在看着徐朔之,不如说它在看着目之所及的芸芸众生。
难道这猴儿当真如他所讲,是只神猴么。
徐朔之连忙摇摇头,他都是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现在最要紧的是逮住它。
徐朔之灵光微闪,想起安大元塞给他的两块板栗饼,顿时有了主意。
那猴子果真被板栗饼吸引,露出了本来面目朝徐朔之扑过来。
徐朔之暗自得意,管你什么野猴或神猴,在我面前都让你现出原形。
周围也有人瞧见了猴子,大呼小叫的开始起哄,那猴子落入人群中也不胆怯,冲着板栗饼就要抢。
徐朔之哪能让猴子得逞,三下五下将把它耍得团团转,可不知后来谁上前推搡了一把,那猴子眼明爪快一个跳跃,咬了块饼子便又逃了。
徐朔之顾不上其他,紧追了上去,或许是这地儿人实在多,又或许是言家班的人手忙不过来,总之竟让他顺利追入了后台。
猴子手脚并用攀上篷顶,十分活络地穿梭于过道中,徐朔之这次也不敢疏忽,紧追其后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差些与迎面跑来三五个孩童撞上。
这群孩童穿着黄衫画着脸谱,分明要准备上台,为首的个子不高嗓门却不小,见了徐朔之喊道:
“这里是后台,外人不能进来啊!”
徐朔之哪儿管得了这些,一记侧身晃过这群孩子,硬是追着猴子闯入一挂幕帘。那幕帘之后又是层层幕帘,他也不知接连穿过几层才入了间像样的屋子。
“大哥哥,这是言家班后台,请你快出去吧!”
徐朔之倒是没发现那孩子追了上来,随口嚷了句:“我丢了东西,等找着了自然会出去。”
“那你丢了什么东西,我替你找找。”
“我丢了……”徐朔之差点儿就说“我丢了只猴子”,转念一想这么丁点的小鬼哪有本事帮他抓猴。
徐朔之转身要走,随即听到那孩子清脆的叫声。
“小沙!”
徐朔之应声望去,那猴子正倒吊在幕帘上,脖子上还挂着从蒋禄沢夺来的玉牌,见徐朔之追了一路也拿它没办法,似是十分得意的嗤嗤叫起来。
“小沙,你可算回来了,这些天都跑哪儿去了。”
那孩子的一番话惹得徐朔之更为好奇,忍不住问道:“你认得这猴子?”
“那是当然,这是我爹养的猴子。”那孩子正是云席,他朝小沙挥挥手道,“小沙,别贪玩了,快下来啊。”
小沙可没听他的,一个倒挂翻身的动作跳进了又一层幕帘之后。
徐朔之赶忙追过去掀开幕帘,可这一掀却让他真真正正呆愣在原地了。
幕帘之后终于有了变化,里面竟藏了一扇大铁门。
“呀,暗道的门怎么开着。”云席也十分讶异,随即又喊了声小沙。
徐朔之一下子回过神,先云席一步推开面前微敞的铁门。
那猴子必是从那道缝里面钻了进去,里面会是什么模样又通往何处,徐朔之一概不知,但他绝对要进去瞧一瞧,毕竟那叫小沙的猴子实在“欺人太甚”。
徐朔之三并两步踏了进去,云席也跟着进去,二人一前一后很快没入了暗处。
暗道中未亮灯,徐朔之凭借着直觉往前走,起初他走得很慢,还被身后的小鬼甩到了后面,不过他很快发现,暗道并无想象中错综复杂,反而大多时候笔直通畅。
“小沙?”云席轻轻唤着,可得不到任何回应。
“想不到这帐篷底下挖了这么长的暗道,这猴子可真会挑地方。”徐朔之愈发好奇。
“嘘……小声点儿,别把小沙又吓跑了。”
徐朔之不以为然:“这猴子机灵得很,引我追了一路,还玩什么欲擒故纵。”
云席缩了缩脖子:“大哥哥,你在哪儿找到的小沙?”
“我……”徐朔之本来想说,他才不会那么无聊捡只猴子回家,转念一想,既然是梁长风惹的祸,那干脆成全他,“我也是受人所托临时照料,哪知道这家伙撒腿就跑,跟见了鬼似的。”
“啊?见鬼?”
“呸呸呸,我才不是鬼。”徐朔之立即反应过来,佯装淡定,“我说这暗道怎么这么长,有没有个头啊,你们言家班也太会玩儿了吧。”
“这是言家班的秘密通道,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来的,等找到小沙请你快些出去吧,不然我爹又该罚我了。”
“那你呢,今日的道祭你恐怕也是要上台的吧,这么贸然溜出来,不怕耽误表演么。”
云席不服气:“反正快点找到小沙就对了。”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正说着,也不知走了多久仍是没找到小沙,徐朔之的好奇之心很快消耗殆尽,取而代之的是莫名的心慌,仿若前方的一片漆黑是没有尽头的深穴。梦幻小说网首发 www..
他不禁后悔没把夜光袖箭随身带着,突然间前方传来些许声响,那声响极其细微近乎于无,只有像他那样内功深厚的人才能感知。
果然,身边的云席丝毫未察觉半分,徐朔之不禁为之得意,看来功夫不负有心人,也该是时候逮住那个戏弄他的家伙了。
徐朔之不动声色加快了步伐,不消一会儿工夫就与云席拉开距离,庆幸的是那声响愈发明显,似乎就在不远处。
“砰砰砰……”
走近了才听得更真切,像是两物互相扣击的声音,徐朔之心想,那叫小沙的猴子再聪明又如何,还不是被拦在出口跑不掉,终成了瓮中之鳖。
有别于刚开始的两眼一抹黑,徐朔之渐渐适应了暗处的光线,先前的心慌一扫而空,竟是得意起来。
他屏住呼吸,轻点脚侧的石壁,瞬间飞出五六米,对准声音发出的地方扔出一枚铜板。
只听有人“哎呀”唤了声,随即“当郎朗”的几声脆响,似乎是铜板落了地。
徐朔之心中一沉,没想到砸中的不是猴子竟然是个人,他刚想问“什么人”,便闻到一股熟悉的气味。
云席全然不知发生何事,从后面追上来问:“小沙?”
一星微光闪现,有人自暗处走了出来。
“梁大夫?”
“梁长风?”
云席与徐朔之同时叫出声,对面前之人的出现表现出大大的疑惑。
“你怎么在这儿?”徐朔之惊讶,“该不是那猴子是你变的吧?”
梁长风似乎对徐朔之的出现并不意外,他提起手中的火折子往前探了探,俯身拾起地上的铜板。
“你们是从帐篷里来的?”
“对啊。”云席答道,“我看到小沙,就一路追到了这里。梁大夫,你怎么也在这里,你也看到小沙了吗?”
“你是云席。”梁长风识得这声音,“你可知道这暗道里是否藏有暗室。”
“暗室?没听说过啊。”云席挠着头嘀咕,“这暗道我只来过几次,如果问班主或者我爹可能更清楚。”
“难道说那猴子跑进了暗室里?”
徐朔之插话问了,尽管他不知道梁长风想做什么,但显然这条暗道不简单。
方才他们一路追过来也没寻见猴子,而梁长风显然也没遇见猴子,除非那猴子能通天遁地,否则怎么可能凭空消失。
梁长风既不肯定也不否认,只说道:“这条暗道太长,你带着云席查看左侧的石壁,我查看右侧的石壁,若有异样知会一声。”
“哎?你来真的啊,这地方本来就够隐蔽了,何必搞什么暗室。”
徐朔之说罢瞅了梁长风一眼,可惜这地方实在不够亮,他终究是看不清那家伙脸上的神情。
梁长风朝他扔了支火折子,又嘱咐道:“老徐,开始吧。”
徐朔之愣住,明白梁长风不是在开玩笑,至少那家伙很少用这种语气叫他“老徐”。
只有云席仍旧看不懂眼下的局势,心中顿时生出怯意。
“道祭快开始了,我得回去了。”他推脱着想走。
徐朔之反倒不让了:“你不是要找小沙吗,待找到暗室不就能找到它了吗。”
“可是……”
“别可是了,赶紧的。”
云席看看徐朔之又瞧瞧梁长风,只得稀里糊涂跟着一起敲打石壁。
梁长风沿着石壁继续查探,他从复塘街的入口进地道已有一盏茶的工夫,可一路过来仍无所获。
据他所知,言无烈已在几天前将道祭上所需的道具提前运入帐篷,所以今日他才可以这样大摇大摆的“闯”进来一探究竟。
沿途遇上徐朔之和云席倒是出乎意料,但听他们三言两语也猜得出为何而来。
梁长风料想小沙也不会那么安稳地守在安氏面铺,如此也罢,或许一切谜题很快就要解开了。
他一手握着火折子,一手抚着沿途石壁,再次感叹这地道修筑得完美。
闹市之下,另有乾坤,众人都在上面喧嚣,却不曾想到或有人在他们脚下被困,正如许多人只看得见表面之物,却看不透背后之理。
梁长风轻叹一声,把飘散的思绪又收了回来。
黑暗之下,时间的流逝也似乎变得缓慢悠长,大多数时候,徐朔之是没有这么多耐心重复做一件事的,但他很在意梁长风刚才的语气。
梁长风几乎不喊他的名字,至多用个“喂”或者“你”。唯独刚认识那会儿,梁长风倒是人前人后称他为“徐少爷”。
后来为何变成如今这样,徐朔之也不是全然不知,非要提及缘由那大概是他醉酒后的一次失言。
当时他似清醒又不清醒地抱怨着养父徐衡的不辞而别,顺带把梁长风也抱怨了个遍。明明自己与徐衡更亲近,凭什么梁长风能和徐衡结拜,还平白无故把他的辈分降了一级。
他越想越不痛快,朝梁长风甩了一句,你要在徐家待到什么时候。
后来没过多久,梁长风便搬了出去,徐朔之本以为他是临时起意,后来才知道是早有“预谋”,那间长风堂便是最好的佐证。
这些往事徐朔之隔段时间便会回想一遍,每次都越想越乱越想越心塞,他自认为自己已经是梁长风的朋友,可梁长风心里究竟怎么想的他却完全猜不透。
徐朔之这样想着一拳砸在石壁上,那石壁传出“咚咚”声,他顿时清醒了,又连敲了几下。
“疯子。”他脱口喊道,“这边的石壁有古怪。”
梁长风闻声而至,轻轻叩响徐朔之所指之处。与先前的石壁相比,此处石壁被敲响的声响果然有异。
他立即半蹲在地上,借着火折子的微弱之光细细查探,又用手指触摸石壁与地面的接缝,很快他发现了一些东西。
那是细微如尘的些许粉末,细滑光净似呈灰白之色,梁长风蘸了点儿在指尖上凑到鼻子前轻嗅。
一种淡淡的若有似无的香气钻进他的鼻子里,梁长风眉头微蹙,竟是有些恍惚。
“这是什么?”徐朔之和云席也凑过来瞧。
梁长风把手凑到徐朔之跟前,徐朔之会意也凑上前,嗅了嗅那粉末的气味。
“这不是……”徐朔之没说下去,但显然已经知晓这气味的来源。
他抬头看向梁长风,梁长风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石壁一眼。
二人默契地站起身,同时用肩膀靠在石壁之上开始施力,可这块石壁纹丝不动,似乎是镶嵌其中。
梁长风思索片刻,举起火折子朝头顶望去,徐朔之顺势看去,先梁长风一步用手触到壁顶。
“你们在做什么?”云席看不懂,弱弱的问了句。
“有了!”徐朔之的指尖触到一轮石盘,那石盘藏在壁缝中甚不起眼,“疯子,再推。”
梁长风再次推向石壁,这次轻而易举便推开了一条缝。看似不起眼的地方,竟然藏着一道暗门,暗门之后或许还有间暗室。
“好家伙,居然藏着这么个机关。”徐朔之感叹。
云席却大为惊讶,眼看着石缝越推越大,怎么也不敢再往前踏出半步。
徐朔之见了笑道:“小鬼,你怕什么,你家的猴子指不定就坐在里头,就等着嘲笑你呢。”
他转眼再看梁长风,那家伙已经趁他不注意先踏进门去。
“哎,疯子,你等等我。”
暗门之后果真如徐朔之所想,是一间用砖石砌成的还算像样的暗室,借着微弱的光隐约可见暗室比想象中略大,约有一丈见方。徐朔之的目光扫过整间暗室,忽然被角落的一处阴影吸引住。
梁长风的反应比他更快,径直朝那阴影走去。
火折子靠近,那团阴影显出原形,一张苍白似石像般的人脸刹间浮现,如凌空闪现。
徐朔之吓了一跳,瞪大双眼又望去,那的的确确是一张人脸,一张眉锁目闭神情肃穆的脸,而这张脸也并非凌空闪现,只因他身穿深色外衣,乍看去仿佛与暗影融为一体,不易察觉。
于徐朔之而言,更惊讶的是此人一眼便可知晓的身份,他下意识没再往前走,将云席挡在身后。
“小鬼,在外面等我们。”
徐朔之语气微变,云席自然听出来了,他也没敢往里走,乖巧地伫立在门口,小声说了句“好”。
徐朔之亦不敢轻举妄动,只看着梁长风俯身上前,在那石像人面前轻唤一声。
尽管那声音极小,徐朔之还是听清楚了,他听见梁长风说道:
怀壑师父,你可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