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层……好像有动静？
周立简一直躺在沙发上，好几次半梦半醒，都觉得听到了不同的声响。
可每次他爬起来检查，都发现，那只是风，细碎地从门缝间漏进来，穿过长长的走廊和电梯井，呼呼呜鸣。
就算伏雪焰走得再快，也不太可能这时候就返回。
周立简每次都这么想。
但再听见风声的时候，他还是会顶着高热爬起来，重新在发炎的旧伤处套上外骨骼，缓慢地爬到底层，去检查尽头的铁门。
不过，这次门前是真的有动静。
在白噪音般的烈风呼啸中，隐隐夹杂着机械轰鸣的声音。
是她带着人回来了？
周立简立刻高兴起来，将外骨骼的指头卡进门缝里，想将门打开。
但雪季和伤痛将他的力量消磨干净，纵使他整个身体都快压在钢铁大门上，却仍然没能把它推开一丝一毫。
反而是外面传来的力量，将门向里推进，周立简只得挪到一旁，让出铁门滑动的空间。
随着铁门洞开，四道人影出现在门后，周立简带着期待，借着廊灯一个个看过去，却发现那都是带着漆黑头盔的旧人类。
“周指挥。”来人的声音高兴中带着热络，“终于见到您了。”
可几乎是立刻，他声音变了调，喉咙里骤然一哽，“您怎么……不太好。”
现在的周立简，几乎瘦脱了相，因为发烧高热，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已经虚弱到必须扶着墙才能站稳。
林宣宇闷在头盔里，语调低落下去，带着几分咬牙切齿，“果然，是韩遥！穆统领过于信任他……”
“小林。”周立简打断了林宣宇，“等你这么久，终于来了。”
“等我？”林宣宇脱下头盔，看着周立简，“您早知我会来？”
周立简一听林宣宇的口气，顿时知道不对，“你没见到她？”
“她？”
周立简脱口就要说出“伏雪焰”的名字，但看着林宣宇满脸震惊和疑惑，还是换了说法，“嗯……一个，类人。”
“那个类人，真是您派去。”林宣宇大皱眉头，本来就是副冷面阎王的样子，再拉下脸更是杀气腾腾，“不敢置信，类人早已远离极北荒原，眼下突然出现，莫非又有变化……”
周立简无力地笑了笑，摇头道：“别看我，离开鸿洲堡这么久，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再说了，就算是类人的力量，也得想办法借助，否则我一定会死在这里。”
林宣宇果然被带走了注意力，严肃地打量过周立简后，他说：“我想知道，您为什么离开鸿洲堡，为什么每次我来，您都避而不见。”
“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的好。”周立简淡淡回避。
林宣宇倒不失望，只强调，“您的状况，必须回堡垒。”
回堡垒后，总有机会可以问出来的。
他的视线扫过周立简的右臂和右腿，眼里闪过真切的不忍和关切，他背后的其他三个人，早就在交头接耳，震惊地交流自己见到的景象。
周立简却不着痕迹地转过身，用左边身体挡住另一侧的残缺。
为什么避而不见……就是因为，一点都不想看到昔日的战友，用这样的眼神，这样看着自己啊。
韩遥那仅仅是小人的故作姿态，伤不到周立简分毫，他可以很平静地回应那些讥诮和伪装，把面前的人当做演戏的小丑。
但战友不一样，他们越是关心越是同情，越是让周立简感到刺痛。
“那便回鸿洲堡吧。”周立简顺着林宣宇的话道，“身体状况……实在不好，正巧我也很久没回去看看了。”
天知道，他是怎么把这段话说出口的。
周立简忽然意识到，在伏雪焰面前时，就算袒露出自己的残缺，他也几乎不曾产生这种羞耻的感觉。
但眼下，面前换了几个人，他就只想刨个地洞钻下去，完全是截然不同的心情。
他几乎是想立刻转身，自己一个人关回卧室里，然而想到伏雪焰还下落不明，又只得在咬牙强撑着。
“是！”林宣宇闻言，黝黑的脸上浮现笑容，“帮周指挥换衣服，我们带他回家！”
周立简被七手八脚搀扶着，换上遮风挡雪的装备后，被牵扶进了地下洞穴。
暗河边停着一辆陆行车，样子很小巧，刚够五个人乘坐，林宣宇和手下的队员搀扶周立简上车，一番快速而有序的忙碌后，小车开始在阴暗的地下飞驰。
周立简坐在后排，看着前面警备队员的背影，除了林宣宇外，其余都是陌生面孔，年轻的脸上还掩饰不住好奇，自以为隐蔽地朝周立简偷看，大概都是近年被林宣宇提拔上来的。
而林宣宇，曾经那个憨厚少言的孩子，如今也已成长为领导者，能够独当一面。
周立简嘴边勾起淡笑，又飞快沉寂下去，视线落到自己的腿和手，然后又迅速挪向窗外。
陆行车安装了全钢防御框架，可视范围很有限，小小一片玻璃外，漆黑深邃，什么也看不见。
而车厢里，林宣宇见到久违的前辈，一时激动得喋喋不休，“您离开鸿洲堡太久，一定要和大家聚聚。自从调查员来了，事情就不对劲，我还要向您请教许多。”
周立简则顺势问：“那个调查员，我听韩遥提过一点，他到底怎么回事？”
“韩遥见过您？”林宣宇加重了语气，“您在西口002号站，无论谁去都不见，为何偏偏要见那个胖子？”
“……我有必须见韩遥的理由。”周立简叹气，他能告诉林宣宇的，实在不多，“别问了，知道太多，对你来说没有好处。”
林宣宇闷了一阵，这已是周立简第二次这样搪塞他。
见周立简实在没有再说的打算，林宣宇只得道：“韩遥跟调查员，关系很热络。”
“不奇怪，韩遥嘛，跟谁都能很热络。”周立简闭上眼，向后靠着休息，不是很有管闲事的心情，他提起这话头，主要还是想打探伏雪焰的情况。
斟酌了片刻，周立简又云淡风轻地问：“你既然见过那个类人，后来怎样了？”
“原血联盟和我们共同巡逻，因此类人一现身就爆发了冲突，但我注意到，类人带着您的黑剑，于是想到来见您求证。”林宣宇简略介绍了情况，“您到底怎么会认识类人？”
“只是一个意外而已，类人思维直线，我做了点简单承诺，她就上钩了。”周立简轻描淡写一笔带过，转而问，“我们的人如何？有没有伤亡？当时调查员也在场？”
“原血乱枪射击，流弹打死两个巡检站守卫，类人跑了，调查员派人去追，还没有消息。”
跑了，目前没有消息。
这可真是最好的消息。
周立简大大松了口气。
——但这口气，周立简也只在心里松，面上仍然从容平静，不敢让周围的人察觉。
林宣宇父母都被类人所杀，他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从小就混在一堆拾荒者中间，颠沛流离，直到周立简打下NFN1，才算是和众人一起定居下来。
他今年也该有二十了？自小性格沉闷，虽然嘴上不提，然而内心深处，林宣宇一直怀着对类人极深的憎恨。
其他的年轻人，虽然不知过往，但与林宣宇的经历大概差不离，这些鸿洲堡的孩子，几乎每个都有同样的惨痛回忆。
而周立简现在却在考虑一个类人的安危，内心多了秘密，这让他忽然感觉自己格格不入。
为了伏雪焰好，还是不要把事情张扬出去，至于她被原血追杀……
“调查员怕是在找我。”周立简突然说，“穆统领派韩遥来提醒过，调查员曾经提出要见我一面，但被统领回绝了。”
“您什么打算？”林宣宇飞快瞥了眼后视镜，“不瞒您说，原血联盟一直紧跟我们，连巡检也不避嫌，我利用洞窟地形甩开他们，才敢来见您。”
“想见我，那就见啊，我去会会他。”周立简虚弱地笑笑。
尽管他必须用尽全身毅力，才能控制住对原血的憎恨，也许会在调查员面前失态……但眼下，也只能这样替伏雪焰分担炮火了。
周立简对林宣宇吩咐，“不过现在不能暴露，我得藏在队伍里，你想办法替我掩护，巡检任务找借口尽快结束，一切等回到鸿洲堡再谈。谨慎提防调查员，如果他找我的背后还藏着别的目的，他根本不会让我们安全回到堡垒。”
“明白！”
林宣宇挺起胸膛，仿佛周立简还是周指挥，而他还是当年的小兵，唯指挥马首是瞻。
接下来，因为周立简满脸病困和疲态，闭着眼睛休憩，其他人也不好再开口打扰。
陆行车沉默着行驶，在地下洞窟越野，疯狂摇晃的车体不但没打扰周立简，反倒像摇篮般，带他进入了更安稳的睡眠。
林宣宇坐在副驾上，无数次透过后视镜，打量着周立简。
周指挥，以前从没有这么散漫的样子，随时都是警惕、清醒的，双眼中闪动着锐利的锋芒，沉稳地谋划，冷静地指挥，无论是怎样的作战计划，他总是站在第一个。
然而现在……
不到三十岁的人，却像是经历了百年沧桑。
一直站在所有人前面遮风挡雨的男人，前辈、师长、父兄一般高山仰止而又可靠坚实的存在，此刻却这样单薄地躺着，仿佛将死之人。
在少年的林宣宇认知里，周立简是永远不会与死亡沾边的。
但就在今天，他突然发现自己错了，周指挥不是高高在上的偶像，他也只是个普通人，会受伤，会生病，也……可能会死。
林宣宇开始迫切地盼望回到鸿洲堡，不论怎么说，周立简归来了，只要他在，大家又重新有了主心骨，看看那些年轻人脸上的崇敬和激动，一切都会变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