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 第 39 章

“各人都有各人的缘法,”李晏淡淡道,“先顾好自己。”

这话裴明嘉是很认同的,但她此时明显不是为了这么一句劝慰而来。

裴明嘉笑道:“你这话倒不像一个带兵的将军,反而像要去参悟禅机的书生。”

李晏端起手边茶水呷了一口,等醇香清苦的茶叶甘甜回味上来,才道:“见多了生死,便也不再执着了。”

裴明嘉不由轻轻抓了抓椅子的扶手,很快又放开。

“说来去儋州府也好,我想着,流寇总比北戎好对付,再有海盗也只在海上,咱们有驻兵把守,断不会叫他们上了岸来作乱。”她笑了笑,手心已有细汗沁出,“侯爷别怪我见识短浅,妇人之言罢了,说错了也莫怪我。如今北戎那边如何了?裴修还在那里。”

“北戎暂且不会来犯,当日他们并没有讨到多少好处。如今尚还能太平一段时日,裴修保得一条命应该也不是问题。”

闻言,裴明嘉瞪大眼睛,恍然大悟似地点点头,又道:“怪不得圣上肯把你派去儋州府,果然还算是天下太平,连我那堂兄裴修都能保下一条命。”

李晏忍不住想笑起来,最后只是牵了牵嘴角,裴明嘉一向是精明的,于此事上头看来却不甚精通。

“那侯爷往后也不要去那里了,左右裴修都行,”她的声音清清脆脆,好像细流敲击着圆滑的小石子,很是动听,“朝廷也不是没有其他人能用,听说西边还有个信王在,肯定闹不出大乱子了。要我说,儋州府倒比那里好......”

裴明嘉的唇瓣一开一合,接着又冒出许多话来,像一只百灵鸟,可李晏的思绪却敏锐地停留在了她话中的一个人身上,并没有继续听她接下去的话。

信王。

李晏神色不动,看起来依旧是认真跟着裴明嘉说的在听。

据他素日对裴明嘉的了解,裴明嘉一向是从不关心这些朝堂上的事的,便是那日说起要去儋州府,她要跟着他去,也并没有多问些什么。

等裴明嘉说完,李晏才缓缓道:“不知去儋州府多久,西边倒实在苦寒,也难为信王在那里那么久。”

“信王可是圣上的堂兄?我不大懂这些,”裴明嘉好奇地问道,“不过龙子龙孙这么多,得的封地不好也没法子。”

李晏看了裴明嘉一眼,耐心同她解释道:“信王的父亲与那位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只是这些话要少提。”

他说得隐晦,裴明嘉却很快就懂了,圣上当年是弑叔夺位的,那位自然也就是被圣上一剑砍下皇位的那位,如此看这关系不远不近,圣上当初把他留下也在情理之中,否则便是杀戮过重,而信王有异心也不是什么让人惊讶的事。

裴明嘉眨眨眼睛:“我不会在外面说的,侯爷放心。怪不得信王一直在封地不敢出来,怕是要龟缩一辈子了。”

李晏将“人心难测”四字咽下,也不再回她,只是笑了笑,起身拉了裴明嘉,一同去外面用饭。

等李晏和裴明嘉终于到了儋州府,已是半月有余。

因李晏还有伤,而裴明嘉身子不好,行程赶得也不敢太急。

饶是如此,一路陆路又水路地折腾,李晏倒无事,裴明嘉可就不好了。

她长这么大,走过最远的路程也是当初举家迁至京城,从江南过来。那时多走的是水路,但江南至京城一带水运发达,河道宽敞通畅,又风景秀丽,气候宜人,在船上也并不很难受,裴明嘉只在床上歪了开头几天,后面也就好了。

可京城到儋州府的水路却和裴明嘉想象中的全然不一样,有几段河道窄小,水流湍急,又有泥沙淤积,人在船上很是不好受。

裴明嘉又是咳又是吐,好几次都生出半路跑回去的念头。

可一想她来都跟着来了,再回去也还是要再坐船,便只能咬牙挺着。

每日只能喝下些清粥,好在裴明嘉备得齐全,随身也带了不少碧粳米上来,熬粥吃最适合不过。

沿途停留时又会买些新鲜的瓜果蔬菜,能吃下时也会吃一些下去。

如此一面病着一面调养着,元气也不至于大伤,只是人却到底消瘦下来。

裴明嘉先前因心思皆在照顾李晏上头,已有很长一段时日不曾病过,这下全都回去了,还比原先更瘦。

这日傍晚,裴明嘉刚喝了一些清粥,正看着自己的手腕出神。

手腕上挂了一只羊脂白玉镯,明显大了一圈儿,垂着空荡荡的,腕子虽还白嫩,但已没有先前的莹润。

裴明嘉心头一酸,又想起还不知多少时候才能到,一时委屈起来,掉了几滴泪。

她是最受不得身子上的苦的。

恰好此时李晏刚吃了饭,进来看她,见她捏着帕子擦眼泪先是一愣,继而竟又摇了摇头,反是笑了起来。

裴明嘉愈发委屈。

李晏将船舱房间的窗户又打开了一些,让河风吹进来,只站在裴明嘉床边,含笑道:“成日闷着,也该出去走动走动。”

裴明嘉赌气,将身子一斜,脸转到了里面去,不看李晏。

嘴上只道:“走不动。”

说完又咳了起来,咳得狠了接不上气,头便开始晕,胃里也不好受起来。

她唯恐自己吐出来,又连忙赶李晏走。

这么狼狈的样子她才不想给他看见。

李晏却好似跟她作对一般,任凭她怎么说都不走。

裴明嘉好容易顺过气来,又瞪了李晏一眼。

原想着把他瞪走,没想到才瞪了一半,李晏便随手将她从床上捞起。

乍然整个人悬空,裴明嘉不由牢牢攀住李晏的脖颈,又压下将要出口的惊呼,只深深地吸了口气,脸色更加苍白。

她真的怕自己吐出来。

而来不及让她再反应些什么,李晏已把她带出房间。

“放开,放我下来!”裴明嘉忍不住急道,“我没穿多少衣裳,风一吹会着凉的……”

她已经这样了,再着个凉,怕不是不能活着到儋州府了。

李晏并不理会她的话,只又笑着看她一眼,继续往前。

“放开我!一会儿我就要吐了!”

一直到船舷边上,他才将她放下。

船有些晃,等裴明嘉站稳之后,李晏才放了手。

裴明嘉兀自低了头委屈。

隔了好一阵子,李晏见她没动静,便轻轻拉了拉她瘦弱的手腕,不过很快便放开,轻声道:“你看那边。”

裴明嘉顺着他指的地方看过去。

其实倒也不是什么盛景。

这会儿正是白夜交替的时候,天一半暗下来,一半只亮着熹微的光,而船刚好经过了一个沿岸的小渔村。

渔村实在是不大,不过岸边挨着的零零散散几家房屋罢了,家家门口几乎都晒着渔网,有些还挂着一些鱼干之类的水货。

已是黄昏,有人在收着这些挂在外面的东西,竟也是一派忙碌景象。岸边是被泥沙冲刷出来的滩涂,架着细细窄窄的木栈道,一直从浅岸延伸到渔村里面,有几个孩童正坐在木栈道上玩耍,一时伸手下去挖挖河沙,一时又用嫩菱角一般的脚丫子探到水里。

木栈道上早已挂起了红红的灯笼,也是稀稀落落的,并不成行成列,只如星星一般零散点缀着,亦是沿着木栈道一直到渔村里头去,而那里有炊烟升起。

本是寻常乡村野景,但裴明嘉一眼望去就看呆了。

她见过世家贵胄们在府中人工穿凿或者圈起来的湖泊河流,也见过深宅内院中规规矩矩挂在各院门口的灯笼烛火,园林中的假山怪石精巧玲珑,水榭楼台皆按着最适宜它们的位置排布,不错一分一毫。

她却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乡间的烟火气处处透着随意,就如同河滩上的砂砾一般粗糙,但看一眼就让人心神安定。

灯笼为这个不大的渔村蒙上了一层浅浅的雾光,朦朦胧胧的,好似仙境一般。

裴明嘉不由地深吸了一口气,她原先是怎么都不肯出了船舱来的,一则是疼惜自个儿的身子,二则是嫌外面有河水的腥臭与泥土味。

入夜渐渐起风,河风自然也是带了些土腥味的,此时裴明嘉虽已清晰感受到灌入自己肺腑的那些气息,却一点都不再讨厌。

船慢慢行着,裴明嘉站在船舷边看着岸边的小渔村渐行渐远,直到木栈道上的点点烛火也隐没于远处黑暗中不见,仿佛海市蜃楼般昙花一现。

天已完全暗下来,船上的烛火明灭间,也看不大清晰周遭,只能闻得耳边是潺潺水声,一下一下轻轻敲击着,连带着裴明嘉的心也泛起涟漪。

那时哥哥们外出游历之后,也常常和她讲一些外边的风情地貌,还小些的时候,裴明嘉被哥哥们搂在怀里,还一个劲儿地吵着下回也要跟出去,到后来渐渐大了,也知道自己身为女子是断断出不去的,于是只是坐在一边安静听着。

人生际遇真是莫名难测,连她自己都不太记得的幼时的念头,如今竟也忽然成了。

“如何?”李晏的声音将裴明嘉的心神拉回来。

方才他一直静静立在一旁,一点都未出声打扰,几乎要让裴明嘉以为他不在。

裴明嘉把头探出去,望了望映着夜空而黑漆漆的河水,道:“什么如何?”

黑暗中,李晏幽深的眸子中露出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笑意,又问:“还难受不难受?”

裴明嘉愣了,她已经快把自己在船上很难受这件事忘了。

旋即,她摇了摇头。

“还想不想吐?”

“不想。”裴明嘉声音虽轻,却很是干脆利落。

李晏亦往船舷边靠近一步,与裴明嘉并排站着,这回却不再出声说话了。

裴明嘉一会儿看看河水,一会儿又眺望眺望岸边,也不关心身边的李晏。

又隔了一会儿,风渐渐冷了起来,裴明嘉拢了拢衣裳,便听李晏说道:“回去吧,夜里冷。”

自此之后,裴明嘉每日清晨与傍晚都会来外边走一圈儿,也不再病歪歪闷在船舱里了,身子倒好了不少,也能吃下不少东西了。

有时遇上靠岸补充物资,她还会下去看一看,亦知各地的风土人情皆是不同,所获良多。

如此时间也不难打发了,兼之又赶了几日陆路,后头几天几乎是一眨眼,就到了儋州府地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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