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一张拔步床

郑澜回国已经五年了,仍然坚持每天跑步。他喜欢环滇池跑,昆明的天很蓝,和美国南加州的天空一样蓝,但是高原的天空除了碧蓝,还有一团团白云点缀,更加衬托出天空的通透,这一片水域的水质很好,水面下的石头清晰可见,冬季下午四点多的太阳金光四溢地洒在湖面上,波光粼粼,身侧的滇池随着他奔跑的脚步延展开来,无边无际。他一直向前,眼前的路和身边的滇池也永无尽头。

郑澜从国外回到滇池之畔祖辈生活过的地方,既是为了扩张事业版图,也是为了完成郑氏家族的使命。

“作为滇池畔的子孙,要为后人造一座古滇新城,这将是滇池畔百年老城家园复兴的开端!”

一位国内外知名的建筑设计大师为此项目进行了六个月的设计,拿出来的手稿一瞬间就打动了公司所有高层!在方案中,将本土建筑传达的传统概念进行了当代转化,提取古滇地方特色的元素,与当代建筑进行深度结合,使这组建筑具有震撼人心的艺术力量。

看过设计方案的每一个人都赞不绝口,在惊叹之余,也让公司的决策层倒吸了一口凉气:如果要实施建设,面临巨大困难。

作为投资者,首先要考虑的就是回报,都希望少投入多获利。而这个项目,却是大投入低回报!项目注重建筑与自然美景的融合,很多建筑空间不能用作商业使用,商业空间被压缩到最小尺度。

其次,项目临湖设计突破了规划部门提出的要求,甚至与滇池保护直接对立,能否通过环评和规划审批是一个棘手问题。

第三是建筑成本高。由于可供开发的土地是滇池回填区,有很深的淤泥层,设计采用的概念使建筑荷载超过一般建筑,仅单体楼板每平方米的投资就超过普通项目的三至五倍。

郑澜的“老昆明”情节固然让投资人感动,但是,项目的高投入、高风险困扰了公司决策层很长时间,他们迟迟下不了决心,方案搁置了好几年,直到几位新的投资人出现,他们愿意将自己名下位于滇池边晋宁至龙泉镇的33亩土地做资入股郑澜的公司!项目更名为“古滇龙泉新城”!土地连片开发大大化解了高建筑成本和规划限制带来的高风险,使项目得以迅速推进。

很快,董事会迎来了三位新成员:杨昉严之子杨芃;江伯方及其养子杨辰,他们是地块的所有人。

司昆他们的工程队早在一年前就承接了整个龙泉镇龙头村26栋古民居修复工程,但是项目迟迟不开工,几个老工人都出去接私活,若是再不开张,自己的荷包就要见底了。媳妇红英自己开着东南亚木雕工作室,从来不问他钱的事,可是一个大男人手头没有钱,咋个硬气得起来嘛!

这天大伙儿忽然接到项目部何工程师的消息,说是最近有一单活计,让大家过来商量做不做。

原来是一张古式拔步床,图样上面标注:长七尺二,宽七尺,八尺高,四围十八根床柱撑起一个厚三尺二寸的床顶……

“这图没错吧?床顶居然比床铺还要厚重?这样做出来头重脚轻,好比一个乌龟趴在地上一样,人扣在这里面,不觉得憋得慌吗?”

队里的木活“大山神”问何工,何工说他也问过,甲方就这么要求的,而且工价甚高,定金付了一万五,问大家接不接,能不能做。

“接!只要出得起钱,有什么不能的,他就是要做个乌龟壳也行!”

司昆第一个出声,心想,有了这笔钱,可以带着自己的越南媳妇风风光光回剑川老家了。

剑川木匠“走夷方”的“夷方”,主要指与东南亚国家邻近的保山、德宏、临沧、普洱、版纳一带,也包括缅甸、老挝、泰国、越南等东南亚国家。他们把汉式建筑、白族建筑的风格带到了这些地方,同时,剑川木匠也主动学习接受了这些地区人们的文化特点和喜好,表现当地的地方民族特色,把这些融合了各民族文化的建筑样式传播运用到了各地。

司昆的师傅精通汉、傣、白族建筑风格,是剑川有名的木匠“大山神”。作为师傅收的“关门弟子”,司昆专攻细木活,出师后也开始“走夷方”揽活了。这次跟的这支队伍承接了“古滇龙泉新城”项目古民居的修复工程,他负责所有的斗拱门窗、格门、裙板雕花。

这拔步床造起来着实不简单!

这么大的尺寸已经跨木行领域了!木匠行内有细分,从事起房盖屋的称为“大木匠行”,从事建筑装饰的称为“细木匠行”,而做陈设家具的称为“家具行”。本来一张普通的床属于“家具行”,但这个拔步床尺寸已经大过小型的楼阁,结构复杂讲究,非请“山神”出面主理不可!

唯有剑川木匠“山神”才能有实力从设计、施工、质量监督到建造成本控制一条龙包干到底。

主理这张拔步床的“山神”姓张。

主顾指定要用上好的红木!除了支付定金,往东南亚定木料打的是全款!

“这主顾是什么人?这么豪气!”“说是原来此地江家大院的后人!海外大老板!”

工友们纷纷议论,待工了那么久等来了这么一个大单!当真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一个个摩拳擦掌,兴奋不已。

几个精通梁柱斗拱的师傅围拢来商议怎么干。

“啧啧!四围十八根顶柱,三层额枋,说给谁都不信这是做一张床!”

“这么厚重的顶,必须要挑梁穿斗才行!”

“咦!你哥几个看,这四围裙板一遮,像不像个‘闷楼’?”

大伙一看频频点头,剑川人说的“闷楼”,由于没有开窗,采光不足,只适宜安置“家坛”。

“这样子的床,命小福薄的消受不起哦!”一个老师傅缓缓地说,其他人都沉默不语。

开工了!

他们依照指定的位置在滇池边江家大院的原址搭起了厂棚,准备在棚内堆场开工。有人问为什么不等重修了江家大院再来打床,何工说整个项目的建筑样式需要开发方统一设计,主顾急于恢复原来被损毁的这张大床,等不及开发方的整体方案了。

工匠们围着从前被烧毁的拔步床位置转了一圈,就连“山神”也不禁惊叹地上那十八个深深的立柱洞,不晓得当年的工匠用了多少心力,建造出的成品又是多么惊人?!

司昆他们从此吃住都在这围院里面,大棚下面又堆料又做活,干得热火朝天。

红英挺着大肚子来看他,司昆把她拦外面,说里面油漆味重,怕伤了胎。

两人都没想到40岁的红英意外怀上了,又是头胎,所以格外小心。红英只得依他,把手里的两包东西递给司昆,说里面是换洗衣服和吃的。

“自己照顾好自己!”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说完都笑了起来。

“真是瞌睡碰到枕头啊!媳妇停工养胎的这个档口,正好有了这单活计。嘿嘿,做完了这份工,差不多要当爹了......”

想到这,司昆就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恨不得白天黑夜地干活,旁人都劝他悠着点。

虽然是第一次跟张“山神”搭伙,但这个班子搭的好,三粗五细二打杂,一点都不浪费人力,一看这个家班主就是个精明能干的。

这帮哥弟投脾气,里头没有偷奸耍滑的人,大伙做事不计较扯皮,老师傅稳扎,小徒弟勤快,大家同吃同住,干完活谈天说地好不快活。

除了司昆自己的细木活,他还要和大家一起做起梁上架的力气活。剑川木匠扣榫讲究的是“精细的木雕不漏榫,牢实的窗子不怕敲”,梁柱间的连接要扣榫,桁条、楼愣、串枋之间也都要扣榫,而且讲究严丝合缝,谁不能靠扣榫的严丝合缝把木结构件做严实,而依靠铁钉连接和加固木构件,就会被人看不起。

在剑川木匠眼里,“钉子木匠”是不合格的!

两个月后,木床“床枋”和扣榫把一榀举架的十八根立柱串连起来,立柱深深插入地面,靠“串枋”把整幢床架立柱的上中下各部严密地串连起来,形成了牢固的整体。

“山神”张师傅见多识广,这辈子造房建寺无数,这些年“走夷方”到过东南亚、新加坡,什么样式的木制件没见过?以为自己的见识早已经超过祖师爷了,但就这张拔步床,让他觉得自己所学尚浅。

几个老师傅围着这木架“床”左看右看,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这种是哪样床?明显头重脚轻嘛!”

“尺寸合不合?要不要请主顾过来看看?”有人问

“山神”跟何工讲了大伙的担心,请他出面去请主顾过来瞧瞧。

隔了几日,一辆轿车在江家大院门口停下,一个老者坐在轮椅上被人推了进来,只见他鸡皮鹤发,老态龙钟,眯缝着眼睛从正面打量了好久,示意人推着他绕着立起来的床架转了一圈,这老者正是江家大院的主人之一江伯方。

此刻,他陷入了回忆:记忆中十八根床柱直插入地面,用的是质地坚硬的铁木,床顶被幔帐遮挡终年不辨真容,四周挂掾及横眉皆为金丝楠木,镂刻透雕珍禽异兽及花卉,前门围栏及周围挡板刻有龙凤祥云,八仙人物……

没有人知道,当初那精工雕琢,金丝楠木重重包裹之下的是一具阴沉木棺!

江伯方对旁边的人附耳讲了几句话走了。

“就是这个样子!继续做吧!这个图样,请安排木匠师傅设计成顶板木雕。”来人跟何工交代,递过来一张图样纸。

人走后大家凑过来看这图样:一个藏密圆环,最中间的是一条蛇,蛇身上长着两个翅膀。

“这是个啥呢?不龙不蛇的,也不好看啊?”几个工友看过这图样后都摇头,司昆也毫无头绪,一夜无眠。快到黎明时分,才眯了一会儿。

奇怪,媳妇怎么来了?站在大门口冲自己招手。司昆忙起身朝她走过去,就几步路的距离,怎么走这么久也到不了她跟前呢?!好不容易跑到红英面前了,司昆急的扶住她,问她怎么这会儿来了?

红英看着他不说话。

司昆正疑惑着,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巨响,回头一看,场子里搭好的床架子顶轰然落地,十八根立柱同时往四个方向倒下去,一条长着翅膀的巨蛇冲天而起!

他一下子从梦中惊醒,黎明时分,万籁俱寂,哪有什么长翅膀的蛇,床架子也好生生地立在场子中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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