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时间

后来的每次行程中,江浸月都会再提起看海。

她期待着自己腿的痊愈,期待着长大,期待着那片望不到边际的大海。

她会一次一次央求汀厝描述,在脑中丰富关于海的一切,不过她似乎忘了自己曾经问了一个没有得到回答的问题。

是啊,这么美的地方,汀厝为什么没有再去?

他有时间,有能力,他喜欢的地方会去成百上千次,重游故地对他来说不费吹灰之力,他也很擅长在旧景中觅新情。

唯独那片大海。

那惊艳在汀厝漫长的生命里经久不衰,永久停驻在他的脑海中。

太美了,美得惊心动魄,美得让他热泪盈眶。

海风吹向黑沙滩,带着海水的咸,又苦又涩,那味道太浓郁,汀厝记忆深刻。

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刻毫无由来,来得猛烈汹涌的悲伤。

八百年时过境迁,那记忆里消散不掉的味道,让汀厝今夜也无端地难过。

他那仅有的、唯一的记忆,让他在江风吹拂的今夜模糊了眼。

汀厝把马鞭搁在怀里,拇指轻轻摩挲着花纹,在脑海中搜寻自己这不快乐的缘由。

就像过往的每一次一样,他的记忆只能回溯到那个永恒不变的时刻。

这让他无比确信,再往前的记忆里一定有一个答案,能解今夜情绪,能解自己为何长生不老,存活至今。duwo.org 比奇小说网

可他找不到,他一点都不记得。

汀厝的视力渐渐恢复,面无表情地盯着前方的黑夜。

他觉得很奇怪,照理说,人活得久了,见惯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应该会变得麻木,再不济也会忘记很多。

记忆会变老,会死去。

当人的年龄不再增长,记忆就被永久绞杀。

可汀厝什么都记得。

他记得每一件小事里的人和景,记得最细枝末节的快乐,和痛苦。

只是时过境迁,他会渐渐忘记故事中的人的面庞,忘记他们的名字。

当面容变得模糊,汀厝就知道,那些陪他走过一段路的人,真正地向他告别了。

所有的故事只有他记得,而身边无人能求证,这让汀厝感到迷惘彷徨。

时间在流动,嘉奖过路人,减轻他们的苦闷。

祈愿楼让汀厝找寻自己存在的理由,却没有给他一丁点线索,于是他徘徊世间八百年。

并让时间忽略他。

这是惩罚。

下一次的惩罚很快就会到来,这让汀厝感到害怕。

他放下马鞭,抬手捏了捏鼻梁,再放下时指腹有些湿润。

汀厝茫然的盯着前方,吹了很久夜风,他很冷,被子伸手就能够到。

但他不想动,就抱着膝盖瑟瑟发抖。

月太亮了,洒在怀思江里的月光太刺眼。

汀厝盯着江水,和她无声对峙了一个时辰,在一个寒战后,汀厝决定放过自己。

缓了缓麻木的腿,汀厝带着凉气进到车厢。

他朝手中哈气,对着搓了搓,手有些温度后给江浸月塞了塞被子。

拿起自己的薄毯,给小满加了一层。

汀厝又回到前室,顶着夜风,抬头和月亮对峙。

————

他们借助祈愿楼的力量在半空悠悠前行,八匹马分为两组,五个时辰轮值一次,效率大大提高。

然而好处不是一直都有的,不到三日后他们便弹尽粮绝,祈愿楼也收回了赋予他们的优待。

他们落在某城外一处荒草丛生的空地。

第二天一早,汀厝进城补充点干粮,八匹马齐上阵,继续前行。

汀厝带着江浸月一直往南走,路上走走停停,买了许多以前没见过的新奇玩意儿。

走了近一个月,终于见着了汀厝口中说的“建筑样式和我们这儿不一样”的烟州边缘。

烟州城城如其名,或许是水乡的缘故,水汽氤氲间整座城仿若是置于烟气之间。

整座城处处是小桥,河流代替街道穿城而过,白墙黑顶的建筑沿河而建,远处的摇橹船时不时传来悠扬的调子。

两人入乡随俗,汀厝在稍远处安置好八匹马,推着江浸月的轮椅步行入城。

正好遇到个热情大爷,他们顺势乘上了摇橹船。

摇摇晃晃间,听着船夫老大爷讲述这小城的前世今生。

烟州地处江南,三面环山一面环水。

山的那头是盛产小麦的麦州,整个麦州方圆五六百里都是好山好水好土。

按道理来说烟州也是生产粮食的圣地,若是麦州发展起来怎么来说都能让烟州分上一杯羹。

可也就只是天时地利,没有占人和。

京州及其周边十来个州要么不产粮,要么产的粮入不敷出,只能供应本州不足三成百姓。

百姓要想吃饱饭那就得买,麦州富饶也供不起包括自己在内的十几个州府,彼时的烟州地广人稀可是个实打实的穷乡僻壤,别说种粮了,地都没几块平的。

于是乎,就得从邻国晁国买。

晁国只管辖不足十个州,个个能自给自足还有富裕,有钱不赚白不赚,除了自己吃的和储备着以备不时之需的,其余全卖给了泱国那几个嗷嗷待哺的州。

刚开始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一方饭吃饱了,一方钱赚了两全其美。

可大泱逐渐富庶,就不居安思危,八十年前某个无赖皇帝直接吃起了霸王餐。

两国贸易近百年,霸王餐吃一年两年还好,三年四年也能接受,可吃八九十来年就过分了吧,这谁能接受啊。

晁国人自然不干了,直接断粮,关上大门,门上一块木板,

写着:若想开启此门,必得补齐历年粮钱,再加三成息。

泱国人这才想起谁是自己的衣食父母,可怎么可能一下子拿出来这么多钱?

饿着肚子的泱国人用三寸不烂之舌把三成息降到一成,钱不够又割让了几座州抵给晁国。

衣食父母平息了怒火,原谅了逆子的大逆不道。

八十年前被朝廷一纸诏令割让的几座州中,就包括烟州。

可烟州就是个徒有其表的愣子啊,地方虽大,可什么都没有,在谁手里都是块烫手山芋。

所以割让归割让,晁国把其他几州都收了就是没要烟州。

晁国不要泱国还真收回去吗?

那多没面子啊。

于是烟州就这么不尴不尬,球一样被踢来踢去后,成了个孤儿。

江南人总会给人一种温和的感觉,可这烟州百姓个顶个的脾气火爆。

烟州早些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里之间关系一直不融洽,但又能在关键时刻一致对外。

被摆弄了一道更是激怒了原住民的怒火,和想要劝和的麦州官发生冲突,于是这三不管之地彻底劝降失败,愣是没发展起来。

纵然好邻居日渐富庶,烟州此地依旧稳定的贫穷着。

而后大约七十多年前的某一天,也不知道是哪几家走狗屎运,突然间就富起来了。

因为骨子里带着勤劳,烟州早期居民在旷日持久的内外战争中,很早就达成过为数不多的协议。

其中之一就是几乎公平地分配了现有的耕地,似乎是认为解决基本温饱后,才有力气再做斗争。

那么问题来了,大家同样都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种着品种相差不大的作物,甚至连种子都是同一家买的,那你怎么有机会比我挣得多呢?

一年两年过去,还能说收成更好是运气好。

但四五六七年过去了,起初那几家收成更好的人家,连带着他们关系不太差的几家好像挣得更多了,甚至还盖了新楼。

那就更说不过去了,你家那地难道真的更肥,所以种出来的粮更多吗?那早几十年怎么没冒头呢?

几年过去,稍富的几家树敌太多,招致了一大片共同贫穷的人在新房封顶时上门兴师问罪。

本以为又是一场大乱斗,可谁知这发展尤为和平。

被上门讨说法的几家人非但没恼,还客客气气的宴请同村人吃酒,无比大方地分享了致富经。

在威逼利诱武力压迫下说出来的话还有些可信度,这些致富经被人这么轻巧地说出来,免不了很多人怀疑有诈。

可听了之后,分享经验的人不乐意了,反唇相讥道:“你们难道不觉得自己没什么值得被骗的吗?”

虽然确实没什么被骗子利用的价值,但这句话一说出口险些引发动乱。

烟州人虽然性情泼辣,可好在讲理。

气归气,可这他娘的说的实在有道理.

于是乎,众人一致决定:那就先试试!也不会吃亏!

反正穷得连锅都没了,留个炕也没用。

后来,,众人推举了四五个代表人,一齐来到了那个财神爷,哦不,致富经撰写者家里。

那人姓单,姑且叫他单财神。

单财神和和气气地迎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上门,似乎是知道他们的来意。

那几个男人接了单财神倒的茶,还未开口,就听单财神讲了他们先前听过的、但更为详尽的致富经。

想加入,很简单,就是替这位单财神种地,种什么怎么种,皆由他说了算。

听到这儿,两个男人当即想暴起,被另两个虽吹胡子瞪眼,但仍有一丝理智的拉住,接着听那位丝毫不惧的单财神接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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