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全境通报

“大海搅动者”……机械人的计算中枢似乎开始发热,怎么可能呢?以人类脆弱的血肉身躯撼动大海,操纵大海,光是想象就悖逆了脑中根植的「逻辑性」。

可面前的一切并不像是玩笑,机械人认得来者。

审判官与执行人。

虽说设计与结构有略微的改进,不过,许久之前,机械们反抗人类的时候,人类的军队便会穿着这样的战斗服装前来镇压。

克劳利揣度着面前的女子,并不感到陌生。

自离开海岸线开始,便有两队人一直跟踪他。开始时还没被发现,直到某次他绕行到走过的路上,才让他发现了这两支队伍。

两队的装备截然不同,看得出并不隶属于同一势力。可有件事他们像约好了一样:不论如何躲避,渡水,攀山,折返,他们都能同猎犬般嗅着味跟上。实属令人纳闷。

此时只有一支队伍现身,他不禁心生疑惑,另外的队伍在哪?是等着半路突然杀出,还是等和蚌鹤相争,渔翁得利?

不管如何,这些细枝末节不影响克劳利方才浮上心头的计谋。

他舔了舔舌头,如此询问:“问个问题啊,女士。你口中的裁定所是在一个叫敦伦的地方吗?“

女性审判官眯起眼睛,不知道克劳利是在耍什么把戏。

她惜字如金:“是。“

士兵巍然不动。

低声的音乐自耳际处传来,在耳膜震动的阈值间徘徊,似乎有些杂乱。

环顾四周,女子这才发觉,垃圾山顶除去克劳利和身旁沉默的女孩,还有一台庞大的机械人。

她的眼角微微抽动,直觉提醒她大事不妙。可看那机械人的模样:被禁锢在无数线缆之间,而那些破旧的线缆无疑已经丧失了邪恶、酥麻的“电”之力,又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至于克劳利,此刻面不红心不燥,摩搓着胡子拉碴的下巴打了起小算盘。

“如果我切实有罪,你会审判我的罪行么?”

“我们将在在审判庭宣读审判。”

“喔,那行吧……不,不行不行……”克劳利面色犹豫,“这样,我们谈个条件如何?抓我可以,不过呢,你必须一字不落地把所有详细情况记录下来,然后,让全——世界须知我的作案手法!毕竟那实在是太酷了!错过现场直播的人可谓损失巨大。实在做不到的话,全城通报也行咯。”

“当然,包括我身后的这位机械人朋友。”

语毕,他对着审判官挑挑眉。

审判官烦躁地咬了下嘴唇,沉默了几秒。

然后说:“克劳利·博伊德,云端城余孽,你毫无缘由掀起巨浪,在数百米海岸线内对我国造成巨大经济损失。致使灯塔村、沃尔夫镇等地数千人民死亡。”

克劳利的脸色暗淡下来。他合上了双眼,似乎是在嗤笑这听起来夸张的话语。

但他左臂上的纹身又开始缓慢流动了。机械人无疑注意到了这一点,视觉单位调取毫秒以前的图像逐一比较,证实了这并非错觉。

它错误地颤抖。它激动地颤抖。它痛苦地颤抖。

闭上双眼的克劳利不忘应付:“我能徒手掀起那么高的海浪?你都可以拿这事写成参加幻想故事大赛了!血口喷人也得有根据和常识才对吧。”

“被操纵的浪潮与你身上的气息一模一样。克劳利·博伊德,没有人曾拥有你的力量,你显眼得像黑暗中的唯一的光亮,赐你力量的「执世者」究竟是谁?”

执世者?极度陌生的名词,听都没听说过。

克劳利没有管那个词语,歪起嘴巴,一副郁闷的样子:

“气息……我有这么臭么。”

他抬起腋下嗅了一下。表情没有变化。

“毋需废话,再不束手就擒,我等就要开火了。”

金属摩蹉的声音不断响起。铁像们举起了枪械,燃烧的枪口正对中央的克劳利。克劳利依旧面不改色,原因或许是他还闭着眼睛,没有看见这般场面。

深呼吸。呼吸将心脏的跳动压制下去,让更为细碎的声音暴露在耳边。

手中的工作已经完成,现在他要制造一个良好的时机,帮助他离开这里。他要用耳朵找到这个时机。

提琴奏出错愕的音符,低音号急促吹响,像是在焦躁地呼吸。这正合克劳利的预想,机械人在哀嚎,在渴望,在惋惜即将脱手的“故事”,而他要做的,只是给它一个反抗的理由……

他舔了舔嘴唇,瞬间转身,向机械人怒吼:

“E3562!你个死板得要命的臭机械脑壳!要是想知道我是怎么做到那些事情的,就赶紧救我,而不是在那放音乐生闷气!”

说完这些话后,世界安静了下来。这是一个适合尴尬的氛围,可没有人为克劳利尴尬。

气氛有些紧张。

一切声音退场,飘荡在空气中的音调更为嘈杂。不成曲调的音乐声中似乎多了许多杂音,断裂,坠落,撕扯,似乎整座垃圾山在为闷痛暗中哀嚎。

铁像部队伏低了身子,举起手中的铝热枪开始四处警戒。

随后,山动了起来。

年轻人单手按住帽檐,从凹凸不平的垃圾坡上疾驰而下。

他身穿做工粗糙的软甲,背后挂着把木质的弓,相比山顶队伍的穿着,不能说是毫不相干,只能说是南辕北辙。

他隶属于“另一只队伍”。

“「巫女」理事!蒸汽走狗们已经到了山顶,正在和克劳利·博伊德对峙。”

年轻人喘着粗气,正向一位少女报告。少女年纪看起来不过十几岁,留着头银色卷发,在垃圾场灰暗的主色调下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裙。

她亮着的眸子微微眯起:

“呵,也只有那帮脑子里安满齿轮的死板蠢货会呆呆跟着他上山顶。“

柔嫩的嘴唇张合,话倒是毫不留情。

与克劳利的预想有些许偏差,山底下只有孤零零的两人。原因是,在进入机械人的地界前,“巫女”说人太多过于显眼,他们要出奇制胜。

队内众人眼中纷纷含泪。不知是哪个不要脸的先抱住了巫女理事的腿,然后另一位队员又抱住那人的腿,就这样绵延了十几米开来。大家异口同声地说道,要是您受伤了我们哪有脸面回归组织。

巫女面对人绑成的锁链,面色尴尬,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好在有人说服了他们。

“「四叶草」骑士,那我现在还希望你帮我侦查一件事。”

巫女转过头,对着青年侦察兵如此说到。

她指了指一侧由水流汇聚而成的临时湖泊。

肉眼可见,湖水的中央正开始旋转,而且势头不断增大,势要搅动整潭湖水。

还需要怎么侦查?如此远观足矣。

两人好奇地观察湖面。水流在无外力作用的情况下旋转,随后逆反常理地升起,像是倒行的漩涡,形似扭曲的三角直插云霄。

“哇。克劳利·博伊德确实会操纵水流。不只是海水。翻遍所有记忆,都是闻所未闻的技巧。”

“所有的水都流入海洋,所有的水都来自海洋。不是么,巫女理事?”

女孩对年轻人点了点头。

年轻人若有所思。

他摩蹉着下巴,“但他想要干什么呢,乘着水流逃走?那帮审判庭的家伙再蠢也不会目送他离开吧。”

“不怕当那些铝热枪的活靶子……或者,他有别的方法对付他们。”

突然,周遭的宁静被噼啪的响声打破。

大地震颤起来,致使本就不牢固的地形破碎成零散的垃圾。它们原本的形态。克劳利与蒸汽走狗所在的垃圾山正在夸张地崩裂,却与将要崩塌的势头不同——如同沉睡万年的巨兽苏醒,抖落身躯上岁月的堆积,待到尘灰散去,庞大的躯干正矗立在垃圾场上。

刚才那里不是一座山吗?

是啊,不过山变成了一大台做工粗糙的多足机械喔。

两人的表情一阵抽搐。

汽笛尖锐的声响刺痛耳膜。苏醒的巨械正在愤怒。

克劳利大气不敢出一口,靠在一处凹陷的坑内,握紧哑巴女孩纤细的手。

在他面前,火光闪耀划过,天空中融化的橙黄铝液狠狠撞向E3562被线缆束缚的躯体,随后剧烈燃烧起来。

暗淡的铁染上炽热的红。

机械人的躯体无疑是毁灭了,连带着他的处理中枢,记忆元件,操纵系统,等等等等。克劳利不清楚此处机械人的制造原理,但是论谁被高温熔化了都能和“死亡”画等号吧。

不过对于机械人来说可能有些例外。数条机械臂破土而出,打断了倾泻的火力,来自敦伦审判所的铁像士兵们身躯向布袋一样扭曲,破碎,被扫下山顶。

听着凄冽的惨叫在空中回荡,克劳利突然想通一件事——那些重装之下也是人类之躯在支撑。

真该死,这机械人下手怎么这么狠。

战场上似乎已经没有人在看一高一矮两位人类。克劳利的左手用力抓握着空气,现在也不想藏着掖着了,他将脑袋探出坑壁,眼睛慌张地滑动,在空荡的天空中寻找着水柱的踪影。

这里具体多高?水现在到了哪里?水能被自己凭空抬升多少?这些问题没有确定,也没有重来的机会。克劳利啊克劳利,你要给点劲啊!

左臂无意识地抬起,从腰部举到肩膀,最后伸过头顶。

他也不知道这样做是否真的能有所帮助,但在他目光不所及之地,庞大的淡绿色水柱确实在攀升。它抽干了湖水,冲上巨兽,势头宛若全速前进的列车。

效果似乎有些超出预期。

不过,克劳利此时还想着,得找个边缘位置观察水柱。

他将头探出小坑边缘。铁像士兵们经过没有设防的袭击后,此时终于进入了战斗状态。身上燃起星点火花,外骨骼超负荷运转,散热冒出的烟雾几乎淹没了身躯,而过热的红光在雾中影影绰绰,却在躯干上画出统一的图案。

“铛、铛铛……”

机械臂再难撼动他们,可更多的威胁从地底升起。剃刀,圆锯,钢管,无数生了锈的废弃物袭向士兵,这是不公平的对战,环境背叛了他们,可双方打得依旧焦灼。

也就是说……他们暂时过不来。

这是一个逃跑的绝佳机会。克劳利的脑袋瓜肯定想到了这一点,但他的身体没有移动。他在巡视,一种不安在心头张牙舞爪,他攫住那个念头,知晓了原因。

好像有个人不见了。

克劳利皱起眉,努力思考到底是谁消失在了战场上。

彼时,在雾中,一只怀表被轻轻按开。

盖子弹开,黄铜表盘上刻着精细的图案。其上,黑色的指针们脱离时间的掌控,正肆意地旋转着。

它被狠狠掷在地上。

细碎的破裂声自然被战场淹没。最灵敏的秒针在挣扎几下后,彻底丧失了动力。而在它停滞的瞬间,声音消失了。

世界也跟随它停滞了下来。

云雾中细小的颗粒凝固,火光也保持在绽放的时刻,怒吼与悲鸣被扼在喉管,疑惑的神情也残留在脸上。

唯有一人还在行走。

高筒皮靴踏出了浓雾。审判官闲庭信步走在静谧的世界。雾气没有在气流的带动下散去,像是要挽留她一般拉出绵延的轨迹。

克劳利的双眼还是盯着那片雾气,一旁的女孩面无表情。审判官来到他的身侧,握住他高举的手,发力一举将他扯了出来。

手上多用了些劲,克劳利与女孩的手牵得很紧。她看着女孩的面庞,圆润平整,洗去污渍后定然容光焕发,一看就不是长期流浪的人……最主要是还跟克劳利这种危险人物走在一起。她当即决定将两人一起带回敦伦。

先把他们绑起来吧。

地面上,停滞的秒针忽然抖动一下。

世界前进一步,火光消散,步伐落地,枪弹出膛,迷雾骤然亮起,又再度停滞。

世界再难以被束缚,要加快速度了。

审判官环顾一圈。平时少有用到“怀表”的机会,她没怎么见识过这番奇景。时间停滞,究竟是何种原理呢?这是个一时半会难以理解的问题。她将视线放回克劳利身上,却讶异地发现:只是刚才那一瞬,这家伙便已将面部朝向自己,脸上还满是惊愕的表情。

哪来反应这么快的人?

她撅起嘴思索了一阵,决定将问题放在一边。腰间有条给钩绳枪用的伸缩绳,用来缚住二人正好。她先将那只悬在空中的左手强行扳到身侧,随后用绳索绑上几圈。对女孩也是同样。

秒针又颤动几下。

不可思议的速度。克劳利看着自己被强行收回的手,眼睛像是要瞪出眼眶。

对自己突然被绑住感到惊讶么。

审判官嘴角突然露出几分笑容。不知是由于什么而感到愉悦,或许是一种将危险分子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得意?

她将女孩搬到克劳利身上,把克劳利当做人形拖车,一路磕磕绊绊,拉回了雾中。

期间,世界在闪烁,闪烁。像是支持世界运转的齿轮卡了壳,却在缓慢添入润滑油,一切动作在变得愈加流畅:上膛,躲避,掩护,发射,坠落,崩解,流动,迸射,喷发,挣扎,还有大吼。

左扭右扭想要挣脱束缚的克劳利大吼道:“完蛋了!背好痛啊!不对……别听前面那句话!下面才是重要的事情:水柱要撞过来了!你发什么神经啊!绑我之前能不能先沟通一下啊!”

水柱?什么意思?

审判官低下头,隔着雾与克劳利对视。

然后,剧烈的冲击从脚底袭来,她失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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