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5

桥本的眼睛里的凶光在渐渐收敛,他无言地走下路基,顺着一条踏出的小路认真地查看着,他在推算这条小路是什么时候踏出来的,行走过多少人,是些什么人在这里行走过,一条、两条……一共观察了四条刚踏出的小路。无需再查下去了,从草被踩的程度和脚印的重叠上推算,每条小路上都曾有一百五十到一百六十人通过,这样算来,伏击车队的人数应当在五百到六百人。桥本倒吸了一口气,他无法推算出这支庞大的队伍来自何方,又逃往何处,车队出发的情况,是在出发的前两天才决定的,而且知道的人也是绝对可靠的。那么,是谁泄露了消息?即使消息被传递出去,抗联的队伍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组织起如此庞大的队伍,两天奔袭七八百里路,而他的情报人员却一无所知,这是绝对不可能的,这样看来只有一条理由可以解释得通,那就是,在仓促之间发动了老百姓,这是惯用的手法,这也许是最合理的解释。可是,这些乌合之众又怎么会有如此强大的战斗力,又怎么会有如此精良的装备,又怎么会令日本士兵如此没有还手之力?

桥本的头脑里一团乱麻塞得他不知所措,有一点他是确信无疑的,这次伏击是中国人干的。桥本总算找到了问题的症结,想到这里,像在茫茫的大海里发现了一片绿洲,忧郁的情绪一下子变得兴奋起来,冷冷地对身边的值日官说:“包围老五屯,不许一个人跑掉。”

中午的阳光垂直地射下来,连空气都热乎乎的,村子里失去了往日的喧腾,华龙来到一户院墙外,向里望去,只见一位年已花甲的老人正在生火做饭,灶口里时而蹿出的烟呛得老人不时地咳嗽几声,华龙把张震天放一边坐下,走了进去,凑近老人说:“大爷,赶快躲一躲吧,鬼子会来报复的。”

老人抬起头,用昏花的眼睛望了华龙一眼,满不在乎的样子:“知道了,能躲的都躲出去了。”说完又去烧他的火,煮他的饭。

华龙预感到敌人决不会对这次行动置之不理,一定会血洗村子,所以,在研究行动计划的时候就考虑到了这一点,没想到这种时候,村子里居然还会有人存在,他弯下腰把灶口的烧柴往里添了添,不管老人愿意与否,拉着他的胳膊扶他起来,说道:“等我一会儿,我送你出去躲一躲。”

“躲。”老人慢条斯理地反问:“你这年轻人怎么这么啰唆,我躲了几年啦,如今走不动了还有什么好怕的?这是我的家,为什么要躲?”

这是一个倔犟的老人,华龙没有办法,知道再劝也没用,于是,他问:“家里有藏身的地方吗?”

“有。”这次老人回答的很痛快。“前两年儿子挖的,我怕它变成我的坟墓,一直没用过。”

老人的话很幽默,华龙却怎么也笑不出来,扶着老人来到院里,按照指点,拔开柴草,一个洞口露出来,慢慢把老人扶进去,嘱咐道:“没事了,我来通知您老,自己千万别出来。”

老人好像不知厉害似的,笑着对华龙说:“瞧把你吓的,怕什么,中国人小鬼子杀得完吗?”

华龙把洞口盖上,让柴垛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看看没有破绽,这才匆忙地出来。

张震天一直在外面等着华龙。

华龙对张震天说:“你行动不便,我先送你回去躲起来,然后,我再和其他人到各家检查一遍,说不准还有人舍不得这个家。”

张震天开始感到伤口的疼痛不时地在吞噬他的意识,感到那是对人的一种刻骨铭心的折磨,浑身不自禁地颤抖起来,但他脸上却装出一副坦然的样子。说道:“对,看看还有谁没隐蔽起来,这是在拿命开玩笑。走,咱们一块儿去。”

华龙打断张震天的话,激动地说:“你是个伤员,怎么,不相信我们会把事情办好?”

“没有这意思。”张震天目光严肃,接着说:“你不清楚,有些人总存有侥幸心里,尤其是那些老家伙,让他们躲出去,就像是要他们的命一样难受,一帮不见棺材不落泪的老古董。”

华龙吓了一跳,他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对搀扶着张震天的年轻人说:“你负责把张叔叔隐蔽起来,我到各处看看。”说完转身欲走。

“张叔叔。”

没等华龙离开,两名队员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怎么这么长时间?”张震天急忙问:“都安排好了吗?”

高个队员发着牢骚说:“动员他们躲出去,还不如刀对刀、枪对枪地和鬼子厮杀。”

“我想知道现在还有多少人在村里。”张震天大声喊道:“我没功夫听那些无关的话。”

“大约还有百十来人,都是些老人、妇女和孩子。”

“队长。”又一个队员跑过来,这是一个放哨的队员。“鬼子分三路正朝村子扑来。”

几个人互相望了一眼,张震天脸上的沉稳始终没有消失:“抓紧时间,不听劝的抬也要抬出村,能躲一个是一个。”说到这儿,他一下推开扶着他的年轻人,接着说:“你也去。”

年轻人看了一眼张震天,随着那几名队员急速地逐门逐户地检查还有没有人没藏起来。

华龙已经意识到一场灾难就要降临,时间已经不容他再作考虑,他实在不愿看到张震天也因不能及时隐蔽而遭不幸,不等张震天有丝毫的反抗,便毫不犹豫地架起他就走。

“你这是干什么?”张震天一边抱怨,一边想挣脱出来。

华龙的态度非常坚决:“把你先安排好,其他的我别无选择。”

“叭勾。”

远处传来了枪声。

穿过两条狭窄的胡同,越过打谷场,一座板夹泥的房子出现在眼前,那是张震天的家,华龙先观察了一番,没有发现敌人。

待他们进了院子,张震天用手指指院角的大树,无可奈何的说:“洞在树南边。”

走到树下,华龙疑惑地看着张震天,张震天明白华龙的意思,没等他问,便用手指着草丛说:“在那儿,掀开他。”

不仔细观察很难发现草丛里有两个铁把手,华龙用力一拽,草连同根植的土一起被悬起。原来这一切都被一块木板托着,底下是一个不算太大的洞,华龙把张震天扶下去,关切的说:“耐心点,敌人不会住下来的。”

张震天抓住华龙:“你也下来躲躲吧,鬼子会吃了你。”

华龙摇摇头,挣开张震天的手。“我再转一圈。”

“村子你不熟悉……”

华龙不等张震天说完,把洞板往下一放,洞板和大地严丝合缝地连在一起,看看没事,拿起枪便往外奔去。

连着进了几户人家,家家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当华龙从第八家院里出来时,他发现有三个日本士兵正端着枪,东张西望地朝他这边走来。他往后看了看,不巧得很,这是个死胡同,只得返身进了屋,屋里除了一铺炕,一张破饭桌外,什么也没有,要藏身连小孩子也骗不了。无奈只得另做打算,来到院门,探头往外窥视,鬼子兵离这里已经不远,再越过几户人家就会同他照面。华龙镇静了一下,把枪对准了鬼子,一步,两步……鬼子兵离他只有五六米了,他已经能听到鬼子兵的脚步声了。于是华龙突然闪出身子,扣动了枪机,子弹呼啸着直飞过去,两个鬼子兵刚看到一道身影,还没等反应过来便倒在了地上。

华龙迅速沿着墙往前奔去,突然,又一个鬼子兵从院子里出来和他正好面对面,一颗子弹带着一股风从他耳边穿过,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这错误差点让他丧命。华龙没有停下奔跑的脚步,手里的枪顿时也响起来,短促的一个点射,这个鬼子兵连一声惨叫都没发出,扑通也栽倒在地。

华龙跨过鬼子兵的尸体,继续往前奔,他想在鬼子的合围形成之前冲出去,然而,他的行动还没有实施,就停了下来。

一队鬼子在村边分散开向村里推进,刚才被击毙的三个鬼子兵是侦察组。华龙心一沉,前进无路,后退是死胡同,这可如何是好,一种与敌同归于尽的想法凸现出来:别这样,还有那么多事需要去做呢。他告诫自己,并为自己的慌乱感到羞耻,他重新鼓起勇气,返身往回奔,一道院门挡住了去路,没有选择的余地,只好迈进大门。院内清理的很整洁,一条铺着砖的小道平平整整,两边的空地上种着茄子、豆角之类的蔬菜,院墙角一座用秫秸围成的简易厕所。华龙屋里屋外转了一圈,也没有找到藏身之处,正当无奈之时,忽然觉得有个影子一闪来到跟前,他的食指刚要扳动枪机,见是容慧拽住了他的手。

“快,跟我来。”容慧不容分说,拉着他来到茅厕。“下去。”

华龙一看傻了眼,藏在这里等于跟没藏一样。下去,下哪里去?茅厕里尽是稀屎馊尿,臭味熏天不说,谁知道有多深。

容慧见华龙还在犹豫,从他的目光里看出了疑问,这才知道自己没交代清楚。遂笑了笑温和地说:“茅厕侧壁有个洞,很隐蔽的,我先下。”

容慧掀起踏板递给华龙,便往下去。华龙看到容慧落脚的地方是一个落脚的凹进去的小洞,并没似他想象的要跳下去的意思,她站稳用手轻轻一推,侧壁就像一扇门那样敞开了。令华龙难以置信的事情是,一个洞口出现了。容慧先钻了进去,然后回转身向上招了招手。

华龙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视了一下院门,然后才学着容慧的样子进到洞里。

洞口并不算大,只能容纳两三个人,但里面却很干净,还准备了两块坐的木板,洞壁的装饰也很好,不到跟前很难发现这种地方会有藏身之处。华龙最初认为,洞里肯定会有容慧的亲戚,没想到只有容慧一个人。他望了容慧一眼,但见她脸上面呈红晕,笑面如花,此时那双黑色的大眼睛正盯着他呢。

“没想到吧?”容慧打破了沉默,说道:“这是个极好的掩体,只是空气不敢让人恭维。”

“嗯。”华龙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问道:“你怎么知道这里有地洞。”

容慧笑笑说:“我哥哥家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他们一家人呢,你怎么会在这里?”华龙连着问了两个问题。说完才觉着问得多余。

“躲到外边总比留在村里安全。”容慧并没有想那么多,她接着说:“本来把物资送到指定地点我想跟大伙一块躲起来,后来听说还有人留在村里,我不放心回来看看。有些人也真是,总觉着鬼子不会到这里来,连云嫂都不愿走,说是要生了,挺着个大肚子不方便,没办法,只好藏在自家挖的洞里,那洞太小,鬼子又要进村,我只好藏到这里来,没想到在这里会碰到你。”

洞并不算挤,但也不宽敞,把洞门关上,洞里马上暗了下来。两人紧紧地挨在一起,他的腿紧靠着容慧的腿,身体靠得更紧,他感觉得到姑娘的体温,也听得到她的呼吸。华龙的思想有些迷乱,像有一只手在用力上下拽他的心脏,浑身如火一般地阵阵悸动,他想用力掐自己一把,以前和容慧在一起他可从来也没这样过,他恨不得搧自己几个嘴巴。是什么使他如此的躁动,是惊异于她的体温,还是受诱于她的关爱,他不知道,总之,他处于异性的陷阱里。

“叭勾。”一声枪声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华龙的头脑从迷乱中清醒过来,他心里骂着自己:不要脸的东西,人家好心救了你,你却想入非非,宁穿朋友衣,不想朋友妻,何况,你自己还有意中人,而且,日寇还在外面施展淫威,竟然还存儿女私情,你还算人吗?想及此,他感到羞愧,在黑暗中低下了头。

无意中,华龙的手碰到容慧的手,他很自然把手移开,说:“很挤是吧?”幸亏是在黑暗之中,否则,他无法面对容慧那对纯净的目光,华龙淡淡一笑,轻声说:“谢谢你,刚才真是危险。”

“同志之间,何必这么客气。”

两人再也没有说话,他们同时都感到时间的漫长和黑暗的可怕。

桥本的队伍分成几路向村子包抄过来,一路上没有遇到阻挡,在他的身后,留下了一片片被踩倒的庄稼。

膏药旗企图与天上的太阳争辉,刺刀在光的折射下闪着寒光,大皮靴踏到地上,发出咚咚的声音,他们的面容狰狞而可怖,露出恶魔般的凶态,在这充满生机的田野里,士兵们目中无人,骄纵蛮横的样子不禁令桥本振奋不已,而他今天所面临的决不亚于冲锋陷阵,或者说,他的责任更大,意义更深远。在侵入中国东北的几年里,他的队伍经历了无数次战斗,虽有伤亡,却每次都以优势击败了对方,想不到的是时过境迁,在他感到日军将取得绝对胜利之时,即将消灭剩余的残存的反日力量,继续扩大战果的关键时刻,他眼里的乌合之众,一次又一次打击了他猖狂的气焰,一道道防线被攻陷,一座座坚固的堡垒被瓦解。

他开始感到时代的变异和民众的觉醒,正带着一股有形的,无形的力量从四面八方向他压来,就像一只只铁拳,一根根钢针,一颗颗子弹直捣他的心脏,他已经感到日本国正在面临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境地,他的灵魂也在这种正义的绞杀中变得颓废和沮丧。以往,他可没有这种感觉,他的肮脏的灵魂曾驾驭着他驰骋沙场,在异国他乡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凶残的灭绝人性的兽行曾使他迷醉于那种吮血啃骨的日子里,更使他不断膨胀着野性的疯狂。他挖过战俘的眼睛,吃过儿童的心脏,****过少女,枪杀过年迈的老人,他的凶残和凌辱在这片土地上得到了肆虐的发挥,一切的罪恶造就了他连同所有日本士兵变成两条腿的禽兽,食人恶魔成了日本军人的代名词。他记得最清楚的一次,刚进哈尔滨时,他只带了二十几个士兵,横扫了三个镇,四十多个村庄,杀了三百多人,强奸了七十多名妇女,一个月来却没有遇到一个反抗的人,美丽的河山一度变成了魔鬼的天堂。

这是一个被颠倒的世界,一个被摧残的时代,一个被毒化的空间。洁净被污染,善良被扭曲,和平被践踏,自由与尊严也被无情地剥夺,凡是被恶魔驻足的地方,世间的一切美好都难以逃脱日本恶魔的奸污。

不知是善良成就了凶残,还是软弱滋长了灾难,不知是愚昧容纳了邪恶,还是忍让纵容了暴行,一切的一切都将在这硝烟弥漫的枪炮声中碰撞,都将在这飞溅的血光中验证。

桥本一类却无视正在变化中的一切,只限于人心的复苏,他要把这些不死的灵魂从人的里驱赶出来,带着血、带着泪,带着愤恨扔到荒野中去,让他们在冥冥之中,聚在一起哭泣。他对这充满信心,并不屑那些乌合之众对日本军人不痛不痒的攻击,他要给这片土地带来更大的痛苦。

此刻,桥本明白他正在执行怎样的命令,他的灵魂本就和恐怖结合在了一起,他渴望吸足滚烫的、鲜红的、人的血补精提气,渴望踏着无数尸体铺成的路,登上残酷的顶峰。但是,他选择的是一条怎样危险的道路啊,他意识不到,从多年的征战来看,他得出一条经验:谁也无法把中国从病态的睡梦里拯救出来。

“啊,多么蓝的天空,只有象征着大日本帝国国旗的那颗太阳傲视着大地。大地鲜花怒放,百鸟在歌唱,万顷碧浪,稻谷飘香。”桥本一边想着,一边无言地前行着,他一直认为,作为日本军人,就要维护日本民族生之俱来的利益不容侵犯,就要为天皇而战,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报告,村子已经被包围起来,没有发现一个村民。”

“搜。”

桥本没想到得到的是这样一个信息。“我不信他们会登天入地。”

“是。”

桥本根本就不相信所有的人都能逃出他的魔爪,即使青壮年能躲出去,老人和孩子是不会离开生存的空间的,一定是藏在了什么地方。他站到了打谷场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毫无表情地凝视着眼前的村庄,仿佛要发现什么秘密。

的确,如桥本所料,藏起的人一个个被搜出来,他们正在刺刀的威逼下被士兵推搡着朝这里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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