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1

又是一个好天气,人们拥挤着同平日一样来到广场,统一的动作首先呼吸新鲜的空气,感受阳光照射时的那种别样的温暖,然后活动活动麻木的手脚,接着便仨一群、俩一伙凑到一起唠起来。

华龙混到人群里,首先看到四周如临大敌,荷枪实弹高度戒备的日本士兵,看到闪着寒光的刺刀,看到从岗楼高低不同的洞口伸出的黑洞洞的机枪枪口。人们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在划定的区域内走动,这种可怜的自由让他不由地感到心寒,他无法理解日本人这种颓废、荒唐,甚至是没有人性的征服方式。他低着头,踏着夜风刮来的地上的枯枝、树叶,踏着周而复始的土地,绕开偶尔碰到的,顽强地在地底钻出的小草,在阳光下慢慢踱着步子,他觉得这段时间实在是太长了,好像几年那么久。此刻,他真想做一套刚劲、利落,又充满阳刚和力量的拳路,但是,高度的责任感和冷静的意识,使他在最难熬的险境里,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破绽。

溜达了一会儿,华龙把双手架到胸前,依旧低着头,但他的双眼却不停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激情像彭湃的江水一样翻腾着,犹如大江深处急速旋转的漩涡一样,一刻也平静不下来。

只有最聪慧的战士,才能在瞬息万变,生死存亡的时刻静下心来,非常理智地对待遇到的难题。

怎样才能接近这些难友,求得他们的信任呢?

华龙默默地思索着,他已经领略到死亡之城的坚固与恐怖,同时也感到,从这里平安地走出去无疑难于上青天。即使明白了这一点,他还是要试一试,机会是人创造的,只要有一线希望,他就绝不会放弃。

一群蚂蚁正紧张有序地在有限的空间来回地忙碌着,华龙眼睛一亮,停下脚步,在蚁窝前蹲下去。过了一会儿又像小孩子似的用手堆起一道屏障,把它们围起来,然后仔细地观察起来,看看这些小动物到底有什么反映。

蚂蚁的本能似乎同所有的动物一样,当它们预感到遇到危险时,就会运用它们所特有的功能,想方设法去寻找一条生存的路。也许华龙堆起的障碍禁锢了它们的自由空间,有几只蚂蚁总是想越过这道屏障。当它们一次又一次爬到路障的顶峰,一次又一次被华龙堆进围城里时,有的蚂蚁开始往蚁窝里逃去,以求得到暂时的安全,而更多的却不断地往外冲,仿佛它们也明白,只有冲出去才有生路。当然,华龙是不会把这些弱小的、无辜的,并没有侵犯他的异类怀有任何恶意,只是闲极无聊,或者是借用这种无聊以此观察别的动静。然而,不可思议的是,他却从这里悟出了蚂蚁尚且贪生这样一个道理。当然,在死亡之城的这道障碍里,还有那么多善良的人在被折磨着,等待着去爬那座进入永恒的大烟囱。他相信,如果他们还能看到希望,还能有人为他们指出一条光明的路,他们绝对会毫不犹豫地联合起来,砸烂这食人的魔窟。对此,他有充分的信心,但他必须取得他们的信任,赢得他们的合作,对人信任、并取得别人的信任,这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

或许是过多的坎坷经历让华龙过早地谙熟了信任对人与人之间产生的力量,他知道怎样去洞穿、接近、沟通,进而达到共识。其实,人与人在很多地方并不一样,尤其是在这种特定的环境里,他们不是太谨小慎微,就是满目疑惑;不是认准了生死由命,就是混吃等死;不是怨天尤人,就是对前途失去了信心。当然,这只是一小部分人,即使这样,他们还存有追求光明,又怕死于非人的折磨、凌辱和恐惧,又无法泯灭冲出这魔窟的复杂心情……总之,所有的借口都无法掩盖他们目光里流露出来的求生的迫切心情。

一只蚂蚁再次爬到障碍的顶端,华龙不忍再把它推进他筑起的围城里,专注地注视着蚂蚁的神情和动作,只见它在顶端停下来,似是在喘息,然后掉转身往围城望去。华龙不知蚂蚁的目光能否望到同伴,反正他看到这只小动物正面对它的同类,好像它已经预感到死神已离它而去,好像领悟到凭自己的力量绝对无法挽救同类的生命,在那一刻里,它是那么果断,那么义无反顾地往围城外爬去。但在华龙眼里,这只小生灵的勇敢、不懈的执著,无畏、蔑视困难的勇气,不屈从命运,敢于同命运抗争的胆略,正是人所缺少的。

沉思中,一只手从一边伸过来,接着一个浑厚的声音在耳边想起:“老弟,这么残忍干啥?这些蚂蚁也是一群小生命,干什么要把它们弄成和我们一样的处境。”

“你真是一个愚蠢的东亚猪。”铃木站在华龙的身后,讥讽地说:“想同蚂蚁一样逃出我们日本人为你们中国人加固的仲马城?真是痴心妄想。”

“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逃出去。”华龙装出真诚的样子认真地对铃木说:“在这里多好,天天有大米白面吃着。

铃木看到华龙一副可怜的样子非常得意,但他还不尽兴,上去一脚就把华龙踢了个仰叭叉,紧接着又把华龙堆起的障碍连同蚂蚁窝弄了个一塌糊涂,然后,一边走一边狠狠地说:“你就等着死在仲马城吧。”

一旁的李春阳见铃木走了这才走过来,边伸手拉起华龙边问:“没事吧。”

华龙看着李春阳微微一笑,幽默地说道:“蚂蚁面前的围城倒了,我们心中的死亡之城也会坍塌的。”

看到自己构筑的围城被毁,看到李春阳,华龙并没有生气,他正希望这样的声音和自己交流,希望有这样的人同自己站到一起,如今他的目的达到了。于是,他认真地注视着面前这个粗壮的汉子,毫无遮掩地把目光移到他的脸上,当四目相对时,谁也没有回避,足足对视了一两分钟,华龙不想在这方面取胜,更不愿再僵持下去,主动移开目光,用脸上绽开的笑容接纳了对方:“我的举动很可笑是吧?其实这世界上可笑的事太多啦,刚刚你谈到我们的处境。”华龙话锋突然一转,借题发挥地接着说:“既然我们生活在恐怖当中,并且随时都面临着死亡的威胁。当然,对这一千多人来说,死亡是一个漫长而又痛苦的过程,这种事,谁也不愿意首先发生在自己身上,你说是吧?”

李春阳真的很佩服华龙的胆量,还没怎么熟悉就敢于把这么严峻的问题摆到他面前,他再次把目光牢牢地锁定在华龙的脸上,就像在寻猎途中遇到一位很高明的猎手。“你敢于坦言,敢于信任我,这让我非常感动,难道你就不怕我去告发你?”

华龙并没有回避,他实在没有理由更深入更细致地去考察李春阳是否会成为他的朋友,因为他觉得时间实在过于紧迫,他必须争取每一分,每一妙的时间,而昨夜短短的几句话已经构筑了他对他的信任,信任是很难用标准去衡量的。“我知道,我们是在最困难、最难熬的时光里认识的,对你我而言,死亡之城是最能萌发信任的场合。”华龙用手轻轻拍了拍李春阳的肩膀,信任的目光里同样充满着信任。

“你说得对极了。”李春阳心悦诚服,彼此面对面地互相真诚地看着对方,让人闹不清他俩在谈些什么。“我一直想有一个你这样坦诚的朋友,我知道这里的难友也一定会喜欢和你在一起。”

信任在这里竟是这么容易获得,华龙甚至怀疑,这信任是否太肤浅了,但是,他又无法不相信,要在死亡之城里打开一条新生的道路,只有相信同类,信任同类,剩下的就是团结一致,计划周密的逃亡之行了。相反,当互相不信任时,被分割成了无数的个体,就只有听任恶魔的摆布了。从李春阳身上,从他那智慧与巧妙的谈吐中,华龙看到的则是饱经摧残后的那种不屈心灵的坚强。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喜悦,弯下身,把蚂蚁窝清出来,又把那只爬了不远的蚂蚁抓回放到蚁穴的洞口,这才说:“一个充满智慧的人,应该从一些微小的事物中得到启示。比如那只蚂蚁,它传递给我们的应该是振奋的精神,至死不渝的努力,而懦弱和消沉总是毁灭的前奏。一个专注于自由与尊严的人,就要不断地吸取这种精神和努力,并从这些微小的,不被人注意的事物中,感受生的愉悦和生的意义,进而掌握我们人类自己生命的舵。”

华龙的话,无疑使李春阳的心灵得到一次完全的净化,他的灵魂还从来没有和这种感悟人生的言论碰撞过,而这第一次的刺激就如此的强烈,一次无意识的交流,使他有一种在茫茫的黑夜中,在遥远的前方突然闪现出一道如蜡烛般微弱的光亮,立时感到迷蒙的路上一片光明。于是,欣喜、激动充塞了他一度空虚的灵魂,兴奋之中他主动把手伸给华龙,真诚地说:“我们可以成为朋友吗?”

“当然,我们已经是朋友啦。”华龙知道,在死亡之城边缘驻足的人,一定极度的苦恼,这使他需要有风雨同舟,生死与共的真心朋友,看到李春阳主动伸出手,便毫不犹豫地紧紧握住,温和地说:“不管以前我们的背景如何,我却无法忘记我们同是炎黄子孙,毕竟我们是兄弟呀。在这里,我们是一样的囚犯,为了摆脱这种困境,我们需要携起手来。”

另一边一棵树下的阴凉处,邓昆正目不转睛地望着牢房的房檐处,他的身边聚集着几个人,也在用同一的神情,同一的姿势痴痴地对着那地方看。

华龙,李春阳感到纳闷,互相望了一眼,装作没事的样子,从另一边慢慢地绕了过去。

几天来,每当放风的时候,邓昆都默默地蹲在那里,或是斜靠在树干上,仰面望着那些在屋檐上,枝条上,甚或是电网上唧唧喳喳的麻雀,而且还被强烈地吸引着。其实,麻雀的舞姿并不美妙,歌声也并不婉转,但它们是自由的。对他而言,世界上最具吸引力,最具魅力,最可羡慕的恐怕只有自由了。自由是人的本性和必需,既然如此,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自由更可贵的呢。在这充满恐怖的死亡之城里,在这孤寂无助的日子里,如果不是这些麻雀陪伴他——哪怕是短短的时光,他的向往自由的本性就会泯灭,他的崇尚自由的灵魂就会崩溃。在这段时间里,他甚至于可以分辨出哪只麻雀叫得最响,哪只麻雀跳得最欢,可以想象,麻雀给予了他最深层次的启迪,那就是飞禽所具有的自由。

“这有什么好看的,它们只会那几步蹦达,叫得让人怪闹心的。”隋风清以为邓昆发现了新大陆,及至弄清楚他是在观察那些麻雀,不由很失望。“你不烦哪,有这工夫还不如多看儿眼蓝天呢。”

邓昆这才发现他的身边聚集了好几个人,转了转发酸的脖子,嘴里慢条斯理地说:“以前我也挺讨厌麻雀的,它们曾经明目张胆地叼食我家收获的那点可怜的粮食,害得我们经常支张网来捕捉它们,现如今它们却让我改变了看法,囚禁取代了自由,对人来讲是最可悲的,也是无法接受的。没有了自由,你说,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唉,惨哪,我做梦也想不到今生还会仰慕这些曾经被我捕捉过的麻雀。”

隋风清有所感触,发自内心地说:“如此说来,我们还不如这些令人讨厌的麻雀。”

邓昆怕自己的话伤害了隋风清,连忙转开话题,指着房檐上刚飞来的那几只麻雀娓娓道来:“你们看,这几只经常到这里来寻觅食物的,它们的窝就在房檐下第二个小洞里。那只秃尾巴麻雀最淘气,我猜想它的秃尾巴一定是被人网住逃脱时被弄掉的,西边那只蹦得最欢的叫咪咪,你们看,它的舞姿有多迷人,站在房脊上叫得最欢的那只我给取的名字叫宝宝,它的歌声真叫人陶醉,还有……”

在邓昆眼里,这些麻雀被赋予了新的内涵,他可以叫出每只麻雀的名字,可以说出每只麻雀的特点,而最主要的是它们的自由让他感受到了人生中最珍贵的应该是什么。

周围的人也被感染了,神态各异,想法不同地注视着那些似乎是同一步伐,同一声调,同一种飞行技巧的别类。因为他们这些人还没有能力透过自身的遭遇,体味自由的快乐,而当他们读懂自由的时候,才真正感悟到自由对人的重要性,于是,一个个不同的、生动的、令人羡慕的自由的种子深深地融入这些人的灵魂里。

华龙和李春阳相视一笑,他们俩真诚地感到自由与尊严对人产生着多么强烈的诱惑。

华龙惊异于人们观察的细致,这些往往被忽略的、富有生命力的小动物的习性,使他感到有点儿激动。但他却说:“在这种特定的环境里,终于使我明白了,对人而言,自由和尊严是最重要的,失去它,就如同失去了人类赖以生存的空气一样。朋友们,你们想想,这些小生命尚且如此珍惜自由的空间,作为人,我们为什么要等待,现在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等待只有死亡。”

那些戴口罩、穿白大褂的人从他身上抽血,经过针头再经过一根不长的,透明的胶皮管,输入玻璃瓶,邓昆清楚地看到玻璃瓶上贴的一块白纸上写着A型的字样。而今天却不同了,邓昆被告知得了病,需要注射防疫针,然后就把他关入一间单独的房间里,他意外地看到了前天失踪的八个人,那是一些奄奄一息,一个个接近死亡的人,或是像日本人说的那样被释放的人,总之,他们在这里秘密地,不为人知地消失了。

邓昆很顽强,当他躯体里细菌肆虐地要蔓延开来的时候,自身的防疫机能却奇迹般生发出充足的克制细菌的卫士,因此,他逃过了被“释放“的命运。然而,那些背时的人却没有那么幸运。

这天夜里,邓昆难受得直到深夜也无法睡去,实在躺不住了,就挣扎着站起来,一步一挪地走到门边,透过小得可怜的缝隙吸收新鲜空气,这并没有让他消除痛楚。空中的月亮犹如一盏有着无限能量的灯,把她柔和的、朦胧的光束毫不吝啬的洒在辽阔的大地上,浩瀚的天空,数不清的星星闪着光亮,仿佛一个个有着无限生命力的生灵在遥远的天际眨动着眼睛。邓昆能感受到那光束的柔和与光亮,也能体会到那些生命的旺盛和永恒,微风轻吟着悲婉的曲调,毫无着落地弥漫在每个角落,这使他陷入极度的悲哀之中,暗自叹息生命的艰辛和无奈,如同隐藏于心底的恐怖之梦永远也不会醒来一样痛苦,坎坷灾难般的遭遇,让他常常产生厌世的念头。如今这还用厌世吗?日本人正是要把他推到死亡的深渊里。他想也想不通,在如此广阔、无垠的大地上,为什么就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呢,还有什么比做亡国奴更悲哀的呢?但是,人还是要活下去,只有躯体变成僵尸,僵尸化成泥土时,生的意识才会消失。现在,自己还是实实在在、真真实实地站在这大地上,所以,他产生出一种强烈的求生,尤其是在生命受到威胁的此时更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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