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内卷的翰林院

朱由校感叹道,「我怎么听着,这翰林就跟那苦守寒窑十八年的王宝钏似得,看起来是为了前途恪守不渝,实际上就是沉没成本太高,导致再也无法退出现行决策。」

启明笑眯眯地道,「其实相较于守节的寡妇,翰林一般都更愿意用现代人所谓的‘剩女’来自比,从理论上来说,王宝钏是可以随时改嫁的,但是如果翰林们在翰林院中熬了十几年、二十几年仍然没能入阁,那就是毫无退路得亏本了。」

「当年沈一贯就是扎扎实实地熬了二十七年才入的内阁,他在翰林院当编修的时候,曾经写过一首趣诗给同年的王家屏,‘何劳赤眼望青毯,汝老编兮我老编。司业翩翩君莫羡,也曾陪点七年前’。」

「他自嘲自己是与荣禄无缘的老编修,即便升到了国子监司业,却不是令人称羡的美官,下次升官还得再等六、七年,如同一个家中嫁不掉的老闺女。」

「而国子监司业,则已然是正六品的京堂,是京城直属衙门的长官,转迁到国子监后,最终依然有可能以国子监祭酒的身份入内阁,但是即便如此,对于翰林来讲,这个官职还是没能达到他们的心理预期。」

「因为如果一考上进士就立刻去地方做官,虽然起步也大概只是一个正七品的知县,但是一旦有了政绩,十几年后怎么也该当上封疆大吏,执政一方了。」

「而若是选择留在翰林院里面走从庶吉士入阁的清贵路线,那将来肉眼可见的十几年都会停滞在七品到六品这个阶段上,加上之前读书科考的时间成本,相当于人生的大半辈子都寄托在‘入阁拜相’的希望上了。」

「换位思考一下啊,宿主,如果你不是一个一出道就爆红的顶流明星,而是一个群演出身的十八线,你在演艺圈里混了将近二十年都还是半红不紫,你会试图中年转行,从另一个行业的底层重新做起吗?」

朱由校道,「既然这翰林半途而废的成本那么大,这能成功入阁的翰林,应该格外珍惜这来之不易的阁臣之位才对,怎么还会因为党争斗成历史上那个样子呢?」

启明道,「宿主你要这样想,就是因为入阁的沉没成本实在是太高了,所以才导致能熬到最后的无一不是能豁得出去的狠人啊!」

「大明设计这一套入阁制度的初衷,一是为了磨砺人才,让他们熟悉国情,二呢,则是用‘入阁’作为胡萝卜,牢牢地吊住这些天之骄子,促使他们围着皇帝打转,以免他们生出动摇统治的心思。」

「但凡是寒窗苦读,通过科举一步步考上来的人,没有一个不是想建功立业、留名青史的。」

「然后这些人里面最拔尖的那一批人,放弃了用功名立刻兑换利禄的机会,转而选择在翰林院里坐冷板凳,一坐就坐二十年,这么煎熬出来的人,能是省油的灯吗?」

「倘或他们入了阁后,发现自己仍然不能随心所欲地大展宏图,仍然有政敌在他们的仕途上当拦路虎绊脚石,他们能不用尽浑身解数去作斗争吗?」

「如果他们不斗,他们便对不起自己先前苦熬的那二十多年,所以越是到了晚明,官僚制度越是完善,内阁之中的政斗也就越是凶狠。」

朱由校回道,「说白了,就是‘内卷’嘛,资源高度集中于皇权,导致这群人精为了让皇帝高看一眼,就只能跟笼子里的蟋蟀一样斗来斗去。」

「明明是挺聪明的一群人,为了权力,竟然都活得没人样儿了,给你这么一讲,我都不忍心责怪钱龙锡在历史上跟袁崇焕一起谋杀毛文龙了。」

「王宝钏的故事,那是戏文里瞎编的,但钱龙锡是切切实实在翰林院里待了十八年,要是换我守了十八年寒窑,又突然侥幸被皇帝抽中,入阁拜相,那我为了向皇帝表忠心,恐怕会比钱龙锡做得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启明点头道,「没错,钱龙锡杀毛文龙的根本原因,就是为了向崇祯皇帝表忠,魏忠贤倒台之后,阉党逆案多半由钱龙锡负责主持审理,故而阉党分子对其恨之入骨。」

「钱龙锡为了防止阉党反扑,自然要牢牢地抱紧崇祯皇帝的大腿,所以崇祯皇帝布置下去的任务,钱龙锡总是完成得相当积极。」

「而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崇祯皇帝显然是不喜欢毛文龙的,因此当袁崇焕对钱龙锡提起,他的五年平辽战略,是从东江镇入手的时候,钱龙锡并没有及时提出警告。」

朱由校听罢,暗自叹了一声,再没有回应启明。

钱龙锡按部就班地带着朱由校通读完课文后,便兀自退后一步,将位置让给了另一名讲官,使其继续完成日讲流程。

明熹宗的日讲流程,是在泰昌元年时,方从哲为其亲自定制的,与隆庆六年时,张居正为明神宗所设计的日讲仪程基本一致。

总体而言,是先讲“四书”,次谈历史,最后再讲“五经”,“四书”的部分从《大学》讲起,“五经”部分则自《尚书》讲起。

这套课程当然是有讲究的,《大学》乃圣帝明王之学,《尚书》所记乃二帝三王道统之传。

帝王教育以《大学》、《尚书》开讲,是要求皇帝正君心、立纲纪,从而实现“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万民,正万民以正四方”的王道理想,达到“内圣外王”的终极境界。

史书的选择则相对灵活,要么是宋人江贽所编定的《资治通鉴节要》,要么是记载着大明历朝皇帝语录与祖宗家法的《皇明宝训》,要么是万历年间张居正所主持编撰的,更适用于儿童学习的《帝鉴图说》。

不过较为讽刺的一点是,根据朱由校所继承的原主记忆来看,直到他穿越之前,明熹宗都未曾读遍四书五经,“四书”部分仅读了《大学》与《论语》,“五经”部分则只读了《尚书》与《诗经》。

换言之,倘或以科举选拔人才的标准来衡量皇帝的学问,明熹宗是绝对比不上在场的任何一位鸿儒的。

但是负责讲解的那位讲官一上前,朱由校便察觉出他十分紧张,整个人的神态语气,都不禁让朱由校想起现代那些参加综艺节目的素人。

毕竟相对于“读”,“讲”的这一环节难度显然更高一些。

为皇帝讲书,有利有弊,大明日讲官因讲书而获谴的并不在少数,经筵附带为天下表率的表演性质,尚且能让讲官照本宣科,而日讲讲官进讲之时,面对的只有既定教材。

日讲讲官为皇帝讲书前,需要事先拟好讲章,但是按照规定,日讲的讲章是不能带到御前小课堂上的。

因此日讲讲官为皇帝进行讲解时,全凭自己对文本的熟悉程度,以及对事先拟好的讲章记忆进讲。

在这种情况下,大部分日讲官能顺利完成工作,已经是很不错的结果。

至于对着皇帝侃侃而谈,像现代网络上的键盘政治家那样对着时政直抒己见,企图以此引起皇帝的注意,甚至让皇帝大加赞赏,这在日讲讲堂上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

因为每一回日讲的讲章都需要提前两天送内阁,待内阁审查无误后,再在日讲前一日送到御前,让皇帝过目。

朱由校能想什么时候上课就什么时候上课,主要还是因为明熹宗对日讲一事并不热心,使得讲官们有足够的时间去拟定讲章。

实际上每回内阁审阅讲章后,都有可能提出问题,再令讲官们重修修改,这一来一回,就又要耗费一些时日。

不过内阁审查讲章,倒不是全然因为怕日讲官出言无状,还有查漏补缺的缘故在里面。

大明科举虽以四书五经取士,但由于“五经”内容太多太繁,朝廷便将“四书”作为必修,“五经”作为选修,士人举子只要在“五经”之中选一经研治即可应付科举。

而要是单纯从应试的角度来讲,《春秋》与《礼记》二经要比其他三经难得多,因为被明朝科举奉为奉为圭臬的程朱理学对《诗经》、《尚书》、《周易》都作了注释,而对《春秋》和《礼记》却不曾注解。

偏偏明朝科举规定考生答题时,必须以程朱理学的注释为准则,且须“代古人语气为之”,因此不少考生在治经时,都会倾向于研习本身就自带“官方答案”的《诗经》、《尚书》与《周易》。

于是翰林诸臣在给皇帝拟定完讲章后,往往需要在科举时“专治某经”的阁臣来审阅纠偏。

譬如永乐年间,太子朱高炽所学习的讲章,就是由内阁逐一专阅的,解缙阅《尚书》,胡广阅《诗经》,金幼孜阅《春秋》,杨士奇阅《易经》。

所以内阁对于讲章修改的权力极大,其修改程度的大小全然取决于内阁大学士本人,有时候,内阁甚至可以决定弃用某一讲官所著讲章,而改用其他讲官。

在这些条条框框的束缚下,讲官即使在讲章中附议时政,也往往是点到为止,几乎不会出现日讲官在皇帝面前肆无忌惮指桑骂槐的戏剧性场面。

而且由于日讲官讲课时,阁臣也侍立在侧,讲官一般并不愿意为修改讲章一事得罪内阁。

嘉靖朝的陆深,就曾在一次日讲过后,对明世宗明言道,“臣今日讲章经阁臣改纂,其间必自有深意。然臣愚以为,嗣后且存诸臣所见,各尽其忱。”

而当时更定陆深讲章的,是大学士桂萼,桂萼性情阴狠,好排斥异己,陆深在明世宗面前表达了对讲章修改的不满后,便被桂萼责为欺罔,使得陆深只得上疏谢罪。

后来明世宗虽然特意准许陆深的讲章可以不经内阁修改,但陆深从此便受桂萼所忌,不久之后,就被谪为了延平府同知。

到了魏忠贤权势滔天的天启六年,类似于嘉靖朝陆深式的抗议更是彻底绝了迹。

唯一敢于在讲章之外,稍稍进行即兴发挥的讲官,那就是孙承宗。

孙承宗曾在讲《尚书》中“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这一句时,于讲义外发挥了一番“九族及和睦亲藩外戚之义”。

明熹宗听罢后,还特意朝王安问道,“今日才知‘九族’,如何不先做在讲章?”

王安回答道,“这是讲官临时发明的这句书。”

明熹宗知晓后,不过一笑了之,并未追究孙承宗的逾矩行为。

毕竟只有孙承宗讲课时,明熹宗才会觉得“心开”,其余寻常讲官,是断断享受不到皇帝的这份宽容的。

此时朱由校好整以暇地望向那名讲官,将脸上的神情调整到一个“面无表情”的状态。

他知道,明熹宗听课时,便是这般得“讲自讲,终日讲而漠不关心,听者自听,终日听而学不关心”。

比起时常刁难讲官的崇祯皇帝,明熹宗非常符合现代义务教育对中小学生的课堂行为要求。

除了倾耳静听,明熹宗从来不会主动对讲官提出问题,顶多偶尔咳嗽几声,擦擦鼻子罢了。

朱由校不知道是明熹宗究竟是因为缺乏质询讲官的学问基础,还是当真对时政是毫无兴趣,不过他今日既然不想对日讲官发难,便决意萧规曹随。

毕竟一个人处在上位时,他的一举一动,都会引来底下人的猜测。

朱由校唯恐自己一旦露出多余表情,就会产生一系列他始料不及的连锁反应。

就在这时,启明又晃悠悠地蹭过来了,「宿主,这个负责给你讲解的讲官也是很了不得,不过你在现代应该没有听说过他。」

朱由校回道,「我就知道他叫韩日缵,这人在现代的确不出名,他在历史上有什么功绩吗?」

启明笑道,「功绩么,定然是有一些的,但我觉得这人对你来说最要紧的一点是,他跟袁崇焕是儿女亲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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