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登门伯府

暖阁内十分安静,萧乐昭没有留人伺候,屋内只有她身体微动时带起的泠泠水声。她枕在浴台边的帛枕上,白润的脸被潮热的水雾染成一片薄红,湿漉漉的面颊衬得那双眼莹然烁亮,但细看,却能瞧出那眼眸是恍惚怔忪的,虚虚凝望半空。

大抵是梦中景象太过真实,她脑海里还忽闪着烟花炸开时姜清珩言笑晏晏道出名姓的模样。

那模样......

当真是惹人心烦。

萧乐昭倏地闭眼,紧皱的眉头显露出她此刻心境。

再无心情沐浴养神,她站起身,带动“哗啦——”一片水声作响,随即赤足落地往屏风去,身后留下一串湿嗒嗒的足迹。

候在屋外的孟婉闻声,快步推门入内,随她进来的还有几名宫女,入内后便垂首默立在屏风外侧,等候吩咐。

此时萧乐昭已系上了沐浴后穿的明衣,明衣轻薄塌软,笼在她身上,突显出朦胧隐约的身体曲线。

孟婉见她湿发半披,后背衣衫已被浸出水痕,忙取了方帕将她发尾盘挽起来,然后用巾帕轻柔地汲干水分。

“去取殿下的衣物。”孟婉同屏风外的宫女吩咐。

两名宫女应声离开,为首的婢子便是荆春。不多时,荆春和另一名婢女返回暖阁,荆春双手托着装衣物的托盘,垂首静立在镜台旁,萧乐昭也不看她,只从镜中扫了一眼盘中的衣物,然后收回目光。

孟婉擦发的动作停住,吩咐荆春:“去换一套素净的来。”

荆春微怔,她是负责萧乐昭衣饰着装的宫女,以往若非萧乐昭指明要穿什么,便是由她同另一名宫女按萧乐昭当日心情以及出席场合去准备衣饰,最后将搭配齐整的一套衣衫及饰品拿给萧乐昭过目,大多时候,萧乐昭都没有意见,也曾夸过她不愧是在二姐姐身边当过差的,同二姐姐眼光一样好。

荆春犹豫片刻道:“殿下不是已向陛下请奏出宫去探望沈少君吗?往日也都是准备这个颜色......”萧乐昭打断她:“去取一身白色来。”

“沈少君久病未愈,一身素缟是否......”荆春未说完,便被孟婉斥住:“殿下说去取白色素衣来,需得重复几遍?!”

孟婉是暄和宫掌事宫女,平日为人温和,这猛一厉声,将荆春以及屏风外的几名宫女都震住了。

荆春脸色发白,慌声应:“是奴婢多嘴,公主息怒,孟掌宫息怒,奴婢这就去拿。”

待她返回,盘内装的便是一身纯白素雅的衫裙了,萧乐昭淡淡问:“御药房给少君熬的汤药盛好了吗?”

荆春:“已经封装入壶了。”

萧乐昭垂眸,语气古井无波:“准备准备,出宫去淮远伯府。”

......

淮远伯府坐落在渠京东四坊内,是一座四进院的大宅,老淮远伯尚在时,伯府车马盈门,宾朋满座,但随着老伯爷去世,以及皇权交替,淮远伯府的地位也随之一落千丈,直到近来一桩皇婚降下,府门前才又迎来车马填门的景象。

此时的伯府内院正堂,只有沈势和他的夫人华涟在。沈势两道蚕眉紧拧着,鼻翼旁挤出两条深深的皱纹,他耷拉着脑袋,在屋内来回踱个不停,伯夫人华涟则坐在圈椅上,眼神发虚地凝着半空。

两人都不言语,屋内的气氛十分低沉。

半晌后,华涟开口:“伯爷,您倒是拿个主意啊,眼下到底该如何是好?待二公主出降,不日便是三公主了,若兰时真去做那三驸马,定会暴露真身,到时不止是兰时没命,怕是整个伯府连着华家都要遭殃。”

沈势眼皮一跳,站定狠瞪女人:“命命命,死死死!总把这些个不吉利的话挂嘴边,若我沈氏一族遭祸,那也是被你给咒的!”骂完仍不解气,愈发气急败坏,“还不是你生出来的业障,明知身份攸关全族命数,却还同天家皇女走得那般近,当初我就不该心软容她回京。”

华涟憔悴的面容淌出眼泪:“非要追本溯源,不也是你当初为传袭爵位,硬让兰时好好一个女娘去扮儿郎吗?若非如此,又何来今日之危境,你可知她这些年活得多艰辛?”

她捏起手帕拭泪,泪水不减反增,“为隐藏身份,尚为离乳便被你送去皋州老宅,这么些年来你对她不闻不问,以至恶奴欺主,若非我发现,咱们的孩儿还要吃多少苦遭多少罪?你这个当爹的可有过半点疼惜?”

华涟止不住地抽噎,多年的委屈辛酸皆化作泪水涌出:“待她回京,你初闻她与二公主三公主相识于皋州,私交甚睦,不也没有申斥她断其来往,不就是想着攀附皇亲,以振家道。

如今事出意外,倒全成了她的错,你这个家主只晓得以病体拖延婚事,可拖能拖到几时去?难不成真让兰时病死以避祸事?”

沈势脸色发青,他大步奔去门边,开门冲影壁两侧候着的家丁喊:“你们俩,退三丈外去。”

待家丁退开,沈势关上门,返回女人面前,压嗓瞋喝:“若非昔年陛下削爵,改令世袭爵位只能传与嫡子,我又何苦出此下策,说到底,还不是你不中用,不能替我沈家添子,难不成要我眼睁睁看着父亲挣下来的家业败落在我手中不成?!”

华涟出生书香世家,自幼被教导三纲五常,三从四德,对沈势一贯温顺,此时却是忿然作色,胸口上下起伏,双唇翕动不停:“是,是我生不出儿子,那你接进府来的三房妾室可有为你诞下男丁?到底是谁德薄福浅,下了地府,判官谱上自有定论。”

沈势恼羞成怒,抬手就欲打去:“贱妇尔敢!”声音刚落,门外响起怯怯的家丁声:“伯爷。”

沈势扭头冲门外咆哮:“我不是让你们退开,任何人不得打扰吗!”

门外的家丁缩着脖子回:“是,是三公主殿下来访,前来探望少君。”

沈势和华涟对视,脸色惧是一变。

几瞬后,沈势冷静下来,吩咐:“先请公主去前厅落座,我和夫人稍后便到。”

华涟惊惶:“伯爷......”

“慌什么慌,如常应对便是。”沈势冷嗤,随后整整衣襟,率先去往前厅,华涟也理了番神态,紧跟上去。

两人前后迈入前厅正堂,沈势抬手作礼:“老臣参见暄和公主殿下。”

“臣妇沈华氏参见暄和公主殿下。”

萧乐昭抬手:“淮远伯免礼,伯夫人免礼。”

沈势直起身来,见萧乐昭今日竟穿了一身素白襦裙,心中微有诧异。

雍和帝膝下两位公主,二公主尚白,三公主喜艳,两人的喜好也与气度相符。二公主萧乐菱性子恬静,惯常着一身白衣,气质清淑。三公主活泼俏皮,容貌明艳,平日多着亮色衣饰。

今日萧乐昭这一袭白衣和清淡妆容虽不似往常那般艳丽夺目,却添了几丝别样的清寒韵味。沈势不敢多瞧,落座后道:“殿下昨日伴陛下南郊祭天,多有劳乏,今日还托累前来探望小犬,老臣实在惶恐有愧。”

“淮远伯言重了,本宫身体无碍,只是先前因落水休养,一直未有机会请旨出宫探望子虞,心里挂念得紧,不知子虞近来病况如何?”萧乐昭嘴上说着挂念,神色却显得风轻云淡,叫人瞧不出丝毫牵盼之意。

以往萧乐昭从未在自己跟前自称本宫,今日这谈吐气度实在陌生得很。沈势心中忐忑,讪讪然回:“劳殿下关怀,小犬身子略有好转,只是仍不能见风,夜里也咳得紧。”

萧乐昭似有些失望:“这样啊,正好,今日我带了御药房新制的汤剂,温经散寒,疏风通络,趁热给子虞服下吧。”

沈势面色为难:“老夫代小犬谢殿下好意,不过方才小犬已服饮完汤药,现已歇下......”

萧乐昭淡声:“无碍,今日难得得父皇准允出宫,若见不着子虞,心中难免放心不下,我便在此等等。”

“殿下,这......”沈势欲言,萧乐昭又道:“淮远伯和伯夫人自去忙便可,不必在此陪我了。”

沈势和沈夫人对视一眼,眼中皆有慌乱闪过,却也不好再说什么,行礼后退出前厅。

两人来到回廊拐角处站定,华涟面色不安,“三公主今日好生异常,还非要见兰时,莫非是察觉到什么?”

“莫要自乱阵脚,去,你去她屋里知会她一声,叮嘱她等会莫在三公主面前显出异样来。”沈势沉声吩咐,待华涟欲走时,又叫住她,“从小道去,莫叫公主和她随身婢女瞧见了。”

华涟应下后快步离开。

既然萧乐昭今日非见沈兰时不可,沈势也不好叫她久等,于是少顷,京人眼中那个病怏怏的淮远伯府少君沈兰时便出现在了前厅堂内。

他的身形很是清癯,穿一身时下文人流行的石青色宽衣博袖棉长袍,因是居家,并未戴帽裹巾,只束一小冠,面容白净,修眉墨瞳,周身萦绕着一股忧郁气息。

“臣沈兰时见过暄和公主殿下。”

当日与婚约一同赐下的,还有雍和帝特简沈兰时正六品刑部主事一职的诏书,如今她虽还未正式就任,但于有封号之尊的公主面前自称臣倒也恰当。

萧乐昭也不看她,而是对沈势和华涟说:“淮远伯,伯夫人,我有几句私话想同子虞讲。”

于礼数而言,萧乐昭这般并不合宜,传出去甚至有碍名声,惹人非议,但鉴于她的身份,沈势不好说些什么,只能边说边朝沈兰时递眼神:“那老夫便和夫人于庭中等候,殿下若有差遣随时唤我们。”偏偏沈兰时从头到尾也不看他。沈势胸口伏了伏,想说些什么又怕惹萧乐昭生疑,只得离开。

“把药留下,你也先出去吧。”萧乐昭同孟婉说。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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