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朋友还是情人

云峰左右一看,离一处大湾还有约半里地的样子,想那必是永福了,并不停,且说:

“送佛送到西,哪有半路撤的?你不请我喝一杯茶水?”

莘夕怕人看见闲话,又没意思直截对云峰说明,只说:

“我就那么小气?你又有事,不赶时间?”

“我哪有什么事?说着玩儿的。就是闲着没事才找事做的。路一直通进湾里吧?你家在哪个方向?”

“你停吧,”莘夕拉拉他的衬衣,说,“我腿麻了,倒是走回去的好。你倒好意思去,一个生人,也不怕别人盯着你胡乱猜想?这湾子不比别处。”

云峰慢慢停下来。他知道,单这辆进口摩托车就会吸引许多人好奇的眼光。他也明白莘夕不欲言明之处。如果不替她想,他会面无惭色、从容大度地走进永福。他从来不把流言蜚语放在眼里,但也从不愿使人难堪。

“好吧,”他让莘夕下了车,看着她说,“我专程送你回来,也得收费。你说给多少钱吧?”

“随你要好了,”莘夕笑着说。

“随我要?”

“你说。”

“那么——”云峰对着莘夕笑笑,露出瓷白的牙齿,他慢吞吞地说,“我就要——要多少适合呢?”

“你也不所晒,难怪这么黑。”

“很黑吗?”

“也不太黑,和你这人还是蛮合配的。你说呀!”

“快回去吧!”云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永福,有一群孩子跑出来了,“这太阳够毒的,不要晒出了毛病。怎么不带把伞呢?”

莘夕便走,走了几步,回头对动也未动的云峰说:“真不收费,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你请我喝一碗米酒就好了。”

“你不是不爱喝米酒吗?”

“现在爱了。”

莘夕赶紧掉转头。走远了点儿,回头看时,云峰还在那儿,却掉头看着别处,她不由得心跳狂乱,忍不住捏着声音说:

“你快回去,倒不要把你晒出了事儿!”

“你有空一定要上集上来呀!”云峰说,“我在米酒馆等你请我的客。”

他发动引擎,掉转车头开动了。莘夕却又朝那方愣了会儿,想:等我?什么时候?品出一点儿甜蜜的味道来,又觉得那是毒药。

可幸云峰的临及没有被哪个多嘴的男女看见,只有两位树下闲聊的花眼儿老头子远远眯着点儿影子,却连那白衣人是谁都没分清。莘夕一会儿喜,一会儿忧,脚步也没停下来。不管怎么想,怎么说,她都为这次突发事件感到异常高兴。她甚至要感谢薛凤生的小题大做地吓她,感谢爸爸生了这场病,要不她怎么可能这样亲近他呢?感谢李大顺的丑陋可厌,感谢老天爷让云峰长生长得如此可爱!莘夕带着幸福愉悦的心情走进了永福。

我们不要忽略了那群预备着偷偷去湾前方大塘里玩水的孩子。他们中间有一个是兰欣的儿子宝根。宝根眼尖,耳朵也特别好用,他最先看见那辆灰绿色的摩托车,车子在阳光下显得那么扎眼。那么远的一点儿声音,却已足够宝根听得分明了。他大叫道:

“快看,摩托车!”

孩子们纷纷见着了。

“那不是莘夕姥姥么?那个男的是谁啊?”

“肯定是天儿的舅舅。”

“绝对是啦!”

“好带味儿的摩托车!”宝根叹息着,他想长大了也能拥有这么一辆。

“喂!喂!宝根,”飞龙举着黑瘦的脏手,手里捉着一只剪了翅膀的知了,“还去不去玩水?怕了吧?”

“老子怕谁呀!你才怕!”

“老子也不怕哪个。只有小诚怕他爸打屁股。”

宝根笑着拉住飞龙的手,说:

“他爸在上海,怕什么呢?飞回来管他不成?”

“哪是这个爸,是他大爸,也是你大爸。人家不是在笑话说他是他亲爸吗?你还不晓得?哈哈!”

“才是你爸呢!”小诚别过头,说,“简直放你妈的连环屁!”

孩子们哈哈大笑起来,朝塘边跑去,却没有引得莘夕的注意。

飞龙指的小诚和宝根的“大爸”是国华,国栋和国梁的亲大哥,一个有些傻气的光棍无赖汉。他敢于青天白日之下到别人家拿东西——当然不是偷,他自认为是拿。就连思琴家的菜油,据说都被这个“大爸”拿去用了一坛,用完还坛子时思琴才晓得,一顿暴骂!不过又据老二家的兰欣所说,国华平日打些零工、出点儿憨力赚得的几个钱都填了老三家的“窟窿”,老三家得了好处还卖乖;老大曾经的那个四川媳妇都是被思琴挤跑的,就为控制老大,让他替她白出力。兰欣偷偷告诉莘夕:

“你不看看小刚和小虎象谁?老三常年不在家,这俩小子不是老大的种才怪呢!好容易老大那个蠢**养的没声没气儿地帮着她养孩子?”

莘夕知道在兰欣眼里没几个正经人,随她瞎说去,自己装着在听就行了,只要她不编派自己。但这回,偏偏那宝根忘不了云峰的摩托车,回家见了兰欣就说了。兰欣说:

“小孩子懂什么?要是他们天儿的舅舅,也没理由不到家坐坐的呀!再说,她兄弟去上海了,也没听说买过摩托车。”

兰欣心里嘀咕起来,只恨没能亲见。她这次可把莘夕净往歪处瞎想了一通,临了又不大自信,决定找莘儿问个究竟。

莘儿正给天儿洗澡,尚回味着云峰的音容笑貌,见兰欣笑嘻嘻地跑来,心里先是一紧,随即放松了,问道:

“又有什么好事告我?”

兰欣拖过一张椅子坐下,说:

“好呀!有得意事儿,原来连我也瞒!你以为我没看见吗?”

莘夕倒了水,回转来,问道:

“你看见了什么?一喷三诈的,却蒙不住我。我还不清楚你的底细?”

兰欣失笑了,说:

“不是说你兄弟来过吗?”

“这不是胡说八道!”莘夕不假思索地说,“我们家星子在上海,几时回了?今儿我还去过柳西呢。”

“正是呀!”兰欣诡秘地问,“那么是谁送你回来的?”

“花钱请的路边儿的三轮摩托车。”

莘夕提防了,以为多半让人见着了,赶快找借口。

“扯吧!瞒谁呢?谁没见过那人?不是星子就是怪物了。你说。”

莘夕吓了一惊,说:

“真的见着了吗?”

“自然!”

“那么——那么——”莘夕笑起来,说,“也算是我兄弟。”

“你可别又冒出个堂兄弟、表兄弟什么的来呀!”

“不是。”

“那到底是谁?同学?还是熟人?”

“好算我没怎么的,要不,你们还不生擒活捉了我?我有个妹妹,你忘了不成?”

“哦!哦哦!”兰欣恍然大悟地叫道,生怕莘夕说她笨,赶着说,“我早猜到了!我说肯定是你妹夫吧,她们几个偏不信,尤其是我家三婆娘和你们家老五的婆娘,抛眉弄眼儿的,以为捏住了你的把柄了。我就说:莘夕这人,我顶顶明白她的,顶正经的一个人,就算全天下的女人都把脸皮当屁股,她也不会那样!你看,我又帮你说了话,又反骂了她们两个骚货一顿,是不是很聪明?我心直,可不怕得罪丹莲那种臭东西!”

莘夕不管她真话假话,怕她更生疑,便说:

“现在又算不得妹夫了。”

“怎么?”兰欣的兴趣果然来了。

“我妹妹跟他闹翻了,没理他。今儿下午恰好碰上了。他这样积极,还不是想我去圆合圆合。我嘴上应着,难道真去管他们的事不成?不过白让他送我一回,省得我花冤枉钱,走回来又累人。我正是怕你们嘴欠,才没和他客气,水也没请人家喝一杯,就叫他走了。以后见了面我倒不好意思。”

兰欣听得连连点头,兴趣早已转移到小娜的婚事上。

“不是说小娜要结婚的吗?这么大一把年纪了,还挑三拣四的!是不是这男的有什么毛病?”

“这我可不知道。等以后小娜来了,你自去问她好了。只小心她的嘴巴就行。你对这些事倒来劲儿!乱七八糟的,我一想就头疼。今天是在哪家开的场子?输了还是赢了?”

“你怎么问来?应该问‘是赢了还是输了’!说你会讲话,怎么总一个输字在前?今儿老宋运气好,昨晚做了好梦的,三归一,她一个人赢了。徐三娘输得扔掉了麻将,兜儿都给老宋割干净了。我呢,小意思,只输了几块钱,算是保了本儿。”

“还一个是谁?”

“当然是老何。老鲁死回娘家去了,这样的天气,亏她怎么住得住!”

前前后后跟莘夕又讲了一大堆事儿,兰欣才罢休,心满意足地回家去了。

到了天黑,满天星斗陆续出现了,西方还朦朦地发青,挂着小半弯月亮。终算起了点儿晚风,乘凉的人有那么几个。蚊子太多,直撞脸的,一不小心就被吸去一肚血。莘夕又是早早关了门,在房里开了电扇看电视,心思却并不在电视上。房里没蚊子,没挂蚊帐,天儿自由自在地横睡在大床上。莘夕的思潮也便在电视节目的骚扰中自由自在地涌动起伏着,象一个个美妙的音阶,给着她无比恬畅愉悦的享受。

窗外的葡萄架上歇着一只蝈蝈,“嚯嚯”地叫个不停,是只不知疲倦的家伙。可它那响亮悦耳的歌声似乎并没有谁去欣赏。这个称职的演唱家毫不在意,长一声短一声地咏叹着,把烁动的星光和温柔的夜风认做知音。星光听痴了;晚风则为了尽知音之力,无条件地替艺术家鼓吹着,指望为它串联到几个听众。这下可好,引来几个毛头小子,打着手电筒寻找小小歌唱家。又幸亏一串串青葡萄馋了他们的眼光,成了哑了口的蝈蝈的替罪羊。孩子们一跑开,小东西又肆意吊起嗓子。风不再帮他倒忙,到各个角落去探听消息。只是听而已,它可记不住什么。它隐隐听到老宋家门前有几个女人的声音,女人们聚到一块准有好听的。它静悄悄地溜了过去。

“你们晓得不晓得呀?今儿下午是个男的送她回来的,鬼鬼祟祟的准没好事儿,我亲眼所见!骗你们是畜牲好不好?”

原来是思琴的声音。她拍打着一张蒲扇,正斤八两地说着。其实她也不过是听了小诚溜出嘴的一句话而凭着奇好的想象力编构出的戏文。女人们当然信以为真,就算她们明晓得思琴好说假话,张嘴一堆谎言,在这种有关风化的有趣事体上,也宁愿相信为上着。老宋便问:

“长得什么样子?漂亮吗?”

飞龙此时在一旁吃青葡萄,酸得牙疼。听了小诚妈妈的话,他也记起来了,插嘴说:

“我也看见了!我们几个,小诚、宝根,还有大山小山两个,一起去湾前的大树上摘桑椹吃,看见了的。”

“桑椹早熟过了,还有能吃的吗?小馋鬼!”老宋怜爱地点了儿子一指,“你又瞎说了吧?”

“哄你就是婊子养的好不好!我趴在高枝上,看得才清楚呢!那个人骑着好神气的摩托车!把宝根都看迷了,不信你们问宝根去!”

“长得好看吗?”老宋还问。

“哎呀!管他长得好不好看,”思琴说,“是个男人就好!想想,想想看,啧啧!”又是摇头又是惋惜的。

徐三娘来了,大着嗓门儿喊:

“望云,望云呀!你是有身子的人,这么大的肚子,还不回去睡?我看就是跑路跑多了,一捱再捱地不生,八成是个丫头!”

果然,望云也夹在女人堆中。她只听着,记在心里,也不评论什么。她回去了,代替她的是徐三娘。不出三句话,徐三娘就听出眉目来了。何满华问:

“不会是她娘家什么人吧?”

“哪里会是!她娘家几个什么人我还不一清二楚!”思琴伸着颈子又说,夜气中不甚分明,“我想呀,绝对,肯定是——”

“有可能——”徐三娘沉吟了。

她巴不得家家出这类事儿,自家也就不太可羞了,不过她到底是**湖,说话没思琴那么武断。老宋呢,希望如此又不希望如此,就象我们许多聪明人常常盼着比自己过得好的朋友出点麻烦一样,心情矛盾得很。何满华听信了,可说实在的,她不愿信。她是个老实的女人。

“哎,要是丹莲晓得了,那才好看!全永福立码传遍!——不早了吧?我家几个孩子还在家里胡闹,澡都没洗呢!你们慢慢聊着。哟,起了风嘛!”

思琴拐走了。风差点儿跟了她去。它掉头,转回到葡萄架前,继续听歌唱家的妙音。

恰时,忽停电了。孩子们纷纷怪叫起来。莘夕点了一支蜡烛。没了电扇,周身一下子热燥起来,她没法子再幻想下去了。这时才又听得后面有望云的叫门声。莘夕心想:横竖睡不着,不如和她聊几句,混混时间也好。便应了,去开门让她进来。望云穿的是一件白底绿点儿的孕妇裙,在烛光的衬映下倒象是白底黑点儿的一样。她也摇着一柄团扇,肚子挺得老高。莘夕看着她,笑道:

“这么大的肚子,不定怀的是双胞胎吧?没去做过检查吗?”

“管它!是什么就生什么,没必要去花那冤枉钱,有钱还不如存几个后用。也不瞒您,我家弟弟妹妹多,来源窄小,我也少不得贴补贴补我老爸老妈。这怨气日子!我也不怕他家鼓眼儿了。您没瞧见老婆娘那样儿,容不得我呢!”

“哪有,你夸张了,”莘夕说,“你婆婆算不错的,在外面从不曾讲过你的什么坏话。”

“哄您呢!她那漏风嘴儿,什么丑话她不给我编派去?这个谁不晓得?您哪,也不给我说说直话!”

“我怎么帮你说直话呢?我又不晓得你哪儿受了委屈。你过得也不算太差吧?”

“唉!”望云长叹一声,满房间溜了一遍眼光,才说,“您把我看得和那些蠢女人一样么?我虽说没读过几年书,倒也晓得‘感情’是怎么回事儿。我是个非常重感情的人,现在这日子,半点儿感情也没有,太叫人痛苦了。真象电视上说的:生不如死呢!”

“什么感情不感情的,可笑!一晃一年,一晃大半生,日子过得快得很,没得太计较的。女人就是这样,可怜得很。你以为聪明是好事?真不如是个蠢木头的好享受人生。你不放糊涂点儿,又能怎样?”

“哪里能哟!一想呀,我心里就象是火在燎一个样!您看不出我的伤心处么?不要看我成天象个闲人四处走动,我就怕那些人背后卖我的乖、告我的巧儿!这还不清楚?不过,我真庆幸嫁到了这婊子湾来呢!一湾放闷屁的婊子,你说我也好,我说你也罢,还不都是一样的东西!偷瓜的喊偷,卖粉的叫羞!成日里做丑事,非要给自己树面牌坊!”

“你说得倒也贴切,”莘夕说,“不过,总有几个正经人吧?谷田里有稗子,草地里有菜籽。”

“那是,我说的是大体上,真要那样,也没话说了,胡乱偷几个怕什么?”说罢“吃吃”地笑。

莘夕正色说:

“不要学那些人!自己放尊贵点儿,谁敢轻视你?再说,男人就真的那么重要吗?你把他们当个宝贝样,他们越把女人看得下贱。你仔细看看,这么大个永福,满湾子有一个象样儿的男人吗?一模样的叫人恶心!慢说和他们做什么,想都不要想了。”

望云仍笑,说:

“女人也不是都象您这样的人。”

“若都象你这样倒好,心里话不说出来,谁晓得会闷成什么?但你说说则可,也不要指望从我得到点什么帮助,因为根本就没法可想。”

“真是这样,”望云唉声叹气地说,呆在那儿,手里的扇子机械地上下挥动着,“没半点儿办法,除非那丑东西突然病掉——”

望云轻慢地说着,好象根本就没把贵儿的命当作一回事儿似的。贵儿不是她的丈夫,只是一个叫作“丑东西”的动物而已,并且这动物得不到她的半点儿怜爱,死了才省神呢!不值得悲哀!她自己选择的仇恨有多大呀!简直有点儿恶毒!她没当贵儿是一回事儿,贵儿却把她奉为皇后。贵儿的丑陋掩盖了他本有的那点儿可怜的不太差劲的品质。一只脏狗还有值得人去抚摸一下的荣幸,一个演变失败的人却只配得到诅咒!

莘儿不愿指责望云什么。听她抱怨了一大堆话,又指到思琴在老宋家门前的传言。莘夕照样解释了几句,又拿兰欣当见证人。望云并不太信。莘夕也不在乎,说:

“随说去。你看我,更大度。没偷就没偷,难道给她们一说就真是偷了不成?”

后面又响起徐三娘喊叫望云的声音。望云说:

“您听听,老婆娘又喊魂了。成天盯着我,怕我去偷男人一样。”笑嘻嘻地回去了。

莘夕杂念丛生,少不得安慰自己几句,一再对自己说:怕什么?怕什么?

夜在蝈蝈声中消停了,仿佛静得又不同寻常。

半夜二点钟,来电了。

第二天,莘夕睡到太阳出顶才起床。天儿早由银梅抱去侍候了。她刚煮上饭,洗漱完毕,听后面放起鞭来,去看,才晓得是望云生了一对龙凤胎,刚刚从医院抬回。大半边湾的女人孩子立时三刻聚拢来,跟**赶场一样热闹。徐三娘和海生高兴得流涎,眼睛不知眯成怎样一条缝了。莘夕自去恭喜了一翻客气话,又和望云说了几句,回去了。思琴几个的谣言暂时错过了这个散布的大好机会,她们只顾得抢喜糖和议语产妇去了。这时,丹莲当然是名正言顺的主角。兰欣不喜欢丹莲几个,和老宋她们站在一块儿替莘夕解释了一大通。热闹散了,兰欣拉了老宋去莘夕家里,订下午后搓麻将的人选,方赶回去备中饭。莘夕则静了会儿,抓着时间看书,老跑神儿,想到一个俊美的男子身上去。一想到和他说了那么多话,和他挨得那么近,她就高兴得暗笑。她又不断想:他会在米酒馆等我吗?还是愚弄我,开个小玩笑?毕竟我是结过婚的人,又怎么可能出现我所想的美事儿?下午搓麻将,无暇思忖别的,这一次她大获全胜。兰欣自然说她做过好梦。她却知道是因为心情好的缘故。

又过了一夜。莘夕早早起来,照照镜子,眼睛肿着,很觉难看,便舀冷水洗了脸,切了两片黄瓜贴在眼圈儿上,静坐了一会儿。后来穿起了天儿,煮了鸡蛋让他吃了,问他:

“去不去集上?”

“买什么吗?”天儿问。

莘夕左右权衡一下,微红了脸,说:

“该去买点儿菜了。顺便给你买双凉鞋。去吗?不去就好好地在大妈家玩儿,不要和别家的孩子闹架。”

“走去还是坐摩托车去?”

“走去。”

天儿跑银梅家去了。莘夕又觉得还是带上天儿的好,万一真碰见他——一会儿又觉得不带上的好。再照照镜子,眼睛恢复得差不多了,就又洗了把脸,敷了点儿防晒水,她取下耳环,把头发披散下来,前后打量一翻,穿了件黑色缕花长裙,裙胸前别着朵微小的黄色玫瑰。鞋子该穿哪一双呢?没有合适的。凉鞋倒有两双,一双白色的,一双绿色的,都不能配得谐调。穿布面鞋吗?不行。皮鞋呢?只能穿一双浅口的短跟黑色皮鞋。手饰全不戴,那些东西太俗气。钱没地方放,塞在长统袜里是可笑的举止行为,她只有拿了只素花小布袋作钱包。妥当了,她在穿衣镜前认真观察了一阵儿,自认还不差。

我要干什么去呀!她抚着胸口想。想归想,且愈是这么想,愈是想行动。她似乎看见云峰在米酒馆里等着她去。她一到,就见到了他微笑的模样。简直要命!她会觉得自己将被融化。这是爱情吗?这真是爱情吗?她显得有些激动地想,他怎样认为?他不会仅仅对我怀有好感,仅仅想跟我交个朋友吧?我是在自我陶醉吗?千万、千万不要——不管,不管!谁知道呢?我对自己的直觉不是一向都很自信吗?易莘夕呀易莘夕,你怕什么呢?镇定一点儿,从容一点儿,装作没事人,大大方方地上集去吧!没人知道你在做什么,也许你自己也只是想印证一下感觉。印证一下,那有什么了不得的关系呢!去吧!

莘儿整装待发。她的漂亮装束引起思琴的强烈嫉妒,甚至连兰欣都嫉妒了。为此,她们都不愿意与莘夕一同上路,各自推说有点儿小事。莘夕恰中心思,一个人兴致勃勃地坐上了摩托车上集去。还是那个司机,因为见了她而显出几分幽默。莘夕正需要这么一个人放松自己的情绪。她一路欢笑着,于是变得年轻了,叫人看不出是已婚的女人。

然而结果叫她失望。

米酒馆里并不见云峰。

她在那张桌子旁边坐了近一个小时,才这么想:是不是我太过荒唐了?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她笑了,看着身上的黑裙子,觉得自己十分幼稚,太不理智了。一时的冲动,说想见就跑来,没一点儿自制力!这多可羞!就算没人知道,自己一想就不舒服。得了,得了,权当是给天儿买凉鞋来了的。跟他没关系。一点关系也没有!失望引发出的首先是自省、自责,失落感暂且来不及挥散作用。莘夕喝了二碗米酒,尚觉得有些对不住开馆的老板呢!

云峰去了哪里呢?李青定在今天去东北,云峰知道后给他送行去了。李青并没象先说的那样拒绝。当莘儿在米酒馆里左顾右盼时,云峰在市火车站的候车大厅里不太耐烦地听着李青冷嘲热讽的劝告和玢宁三言两语的责备。所以,与其说是莘夕错过了云峰一面,倒不如说云峰无意中失掉了一个大好的机会。头一天他在集上逡巡了大半个上午,象个游神。

以后几天,他便再天天来等,也见不到莘夕了。

她的自尊心被大大伤害了。也许这是个好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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