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破越禁锢的枷链

云峰差一点儿失望了。

他觉得这么样和莘夕僵持着是件很可厌的事情。她的谨慎像游移不定的阴魂缠绕在她周围,不让他有突破的空隙。他刚刚以为自己看清了她,靠近了她,她立码又冷起脸来排斥他。他也愿意替她想想,但更希望不要多虑什么。他爱她,她也爱他,这就够了,还有什么不可超越的呢?他感到自己快要发疯了,他等够了!他渴望无拘无束的爱情。洁身自好了这么久的时间,他并不后悔,只想和她面对时不会有羞愧的杂念。这样,就算莘夕不往那方面去想,以为他‘干净’是自然的事,至少也符合了事实,该让他得到点儿感情上的回报。可是,她连一点点小小的安慰也不愿支付给他。有时,她简直显得寡情寡义!女人的心实在是比男人的更为强硬!她们总在瞻前顾后,寻找利已的因素加以利用,观察不利的情况予以排除,才不管已外人的死活。多么自私呀!他真有些恨她!如此的恨意在白天是不碍事的,入夜后,他的心微微躁动起来。

他有属于自己的安静的空间,关上房门,世界就是他一个人的了。他仰面躺在床上,想着她的笑容,那是纯真的笑容,不容他胡思乱想。他坐起,盘着腿脚,仍然闭着眼,这样容易想起她的优雅的行举,那是品德良好的收获,也不许他在思想里加以亵渎。他站起来,听见自己重重的呼吸声,像加力扯起的风箱。亢奋的前凑冲撞着他的大脑,他趴在床上,把头蒙在柔软的枕头里。

枕里的本属他自身的淡淡发香味儿引诱了他,他看见了他和她用力接吻的一瞬。她的脖颈,她的耳根儿,她的下巴颏儿,她的嘴唇,她的舌头——她却总是故意抵抗他——他是不是喜欢折磨所有人?他开始恼怒她了吗?他止不住把她往坏处想,给自己足够的理由以泄恨。他浑身的血液都在突奔着、沸腾着,耳朵里在尖叫,喉咙里在呐喊。一个一头扎进欲望之海的男子,在他的幻觉里会出现怎样的景象呢?反正尽你所想吧。

潮水退去了,只遗留下证明它来过的曾属于它的生物。他乏软地躺着,动也不想动一下,想动好像也没力。

他想:我这是怎么了?自打和她接触以后,我的欲望越来越明显了。莫不是标志着我的堕落?我的精神岂不是愈加萎顿了么?我对做别的任何事都没兴趣,但我也不得不在乎他人的眼光和看法了。是否真该去做些什么事情?当作玩儿也好;或者做些投资,也算对所谓的“事业”有所交待?可是,有那必要吗?不是怕失败,只是没那种动力,没那份心思。我不像个年轻人,没有上进心,没有挣钱的欲望。是不是因为爸爸给予太多的缘故?如果有一天,他回来了,我会接力走下去吗?最近看了些股票方面的书籍,也不知道有没有进入股票市场的决心。房地产虽说是自家老本行,利润惊人,可自己并无太大兴趣,讨厌那种黑暗过浓的交易。一旦进入,必然迷失自我,丧失所有的尊严,从此变得唯利是图。要那么多的钱做什么呢?

他突然想起了很多以前事。那时,他小得很,应该算是很活泼的。家里气氛还不错,总有欢笑。小孩子是不易伪装的。有一天,他还分明记得那一天夜里落着雨,他迷迷糊糊地醒来,看见暗房间里的另一张床上多了一个光着身子的瘦男人。他没声响地又躺下,不明白怎么回事。后来,在他知事而感到耻辱了一段时间之后,他试着设身处地地去想问题。尽管他年龄尚小,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经验。他从心里原谅了所有的人。但是性格已定,他快乐不起来。他淡化了他所知道的任何秘密,只想从中找到一些问题,一一寻求答案。

他成长起来了,镇定得让人惊叹。大家把这归于他的天性,鬼才知道到底有没有天性呢!他严格监控着自己的品德与习气,从不放纵自己的言谈和笑声。这并不表明他不好自由,恰恰相反,他认为自由是人生最宝贵的财富。公正的教育和优良的品质这不可分割的二者正是更好地认识自由、行使自由、保护自由的不可或缺的条件。试问,同一个农村文盲谈自由,你可能听到令自己满意的答案吗?当然不可能。正是因为他心尚自由,所以高考落榜后,他中止了继续求学的道路,乘着爸爸各地搞建筑的机会,走过了不少南域北地,见识了许多人情风俗,同时偿爸爸以自由,不去指责他的四方寻找露水情趣。在父母关系的问题上,云峰虽也抱定一个自由论,但总有痛苦的时候让他迁怒于他们。比如,当爸爸在外寻欢作乐时,云峰不免为妈妈难过,知道她无论如何也收不住爸爸的心了;当妈妈与那个瘦男人苟合时,爸爸不知便罢(知道了又会说什么?他对这种事满不在乎),还有一个最可怜的姨妈,她蒙在鼓里吗?她要是知道了,又会是怎样一种痛楚?而云峰之所以痛苦的原因也正在于此。他享受着自由的快乐,常常又忍受着自由的煎熬。

想到这些,云峰不要接着往下想了。他困了。

白天,闲着也无聊,又不想早早地预计日后的活路,他就和起先在新罗的几个老朋友通电话,和他们聊天。聊到理想与未来的话题上来,他就没劲儿。他找理由挂上电话,随后就拨电话给爸爸,问问他那边的情况。云源深深爱着大儿子,喜欢和大儿子说说话,拿了话筒就扯个没完。云峰听爸爸说生意很好,且又让自己的户头里的数字惊人地翻了一番时,心里才算落下。

他不禁又想:我担心什么呢?害怕爸爸跌了跤?唉——我还依赖着爸爸,这才是唯一让我感到可耻的!他给我的越多,我越难过。建议他回来投资实业,他却不想放弃建筑行业的巨大利润,他不屑于赚小钱了。动辄几千万的工程,把他的整个人都悬浮起来了。假如有一天生意场崩溃了,他该怎样活下去?适时收手是最好的选择,他说等几年再看,总不致血本无归的。能那么肯定吗?

放了电话,云峰傻傻地坐着发愣。玢宁在一旁怎样逗他也不济事。丧气是能够传染的,小表妹也觉得好没意思,她渐渐变得无精打采了。金枝免了提问,只听云峰这边的话语,就约略猜得电话线那边的丈夫的话语了。陌生的丈夫!她对他已不抱任何指望。但儿子呢?这才是最为重要的法码。云峰出神地望着电话机上的号码,他真希望时间能像这些写下的字一样,静止住,不要有跳动的变换。时光在流失,生命在缩短,呵!人活着,究竟——到这种问题上,任何人都会感到迷惘难解。但我们也可以把云峰这时的忧虑当作是对莘夕的爱的潜意识的转移。你敢不敢否认爱的动力?不敢的话,就别为云峰的将来操什么心了。要是爱成一场空,你也别低视了云峰。要相信一个男子的适应性。

这么样过了几天。次日就是中秋节了,恰逢在了玢宁妈妈金丽的五七纪念日。金枝记在心里,提早就预备好了,要孩子们一起回新罗老家去。玢宁自然要去。云峰不愿,推说懒得坐车。母亲和表妹见他心情不太好,不好勉强他,料他也不喜欢熙熙攘攘的场面。早晨吃过,金枝让玢宁拨了电话去告诉任祥权一声,又嘱云峰自己要动手做饭吃,不可马虎敷衍三餐,才和玢宁出门拦车去市里。

满屋子只剩下云峰一个人。

他坐在后院里,看着色枯的木叶草卉,一股淡淡的隐忧忽然袭来。这种落寞惶惑的感受是早已熟悉的,多年以前就附上了他。他害怕孤独,虽然表面上似乎是他不断在给自己制造孤独。孤独让他更多地考虑到谁也说不清的未来生活。他不以为未来有多么地美好,生活也没有使他迷恋的地方。当然,他把一个偶然出现的女人看作是生活对他的摧残的唯一报偿。在孤寂的过程中,他离开了莘夕的影子,只身翔越在蓝天上,在没有烦恼忧愁的天堂。他因此更加厌恶现实。没有丝毫值得他快乐的理由。他又想起和莘夕在一起时的情景,不禁十分讶异于那些时刻的美妙感觉。

他爱她,是不须否认的,一个久已产生、只是不曾提出的疑问这时摆出来了,云峰问自己:我是不是过于夸大了这份感情的重要性?它难道果真抵消得了我对生活本身的厌弃?我接近了她,莫不是表明我的精神疏远了爱的本质?就算我得到了她,能肯定我从此就会热爱生活?难说啊!看得见的是,现在的自己远不如没遇见她之前的自己从容、沉静。以前我也不是没有想象未来,为自己的后路做计划,但我是轻松地在等待。可今天,我的忐忑不安、我的疑虑,统统是为了什么?我只怕在下一次见到她时,内心的快乐也不再是单一而纯净的了。

快乐掺杂了哪怕只是发觉不了的一点点哀愁,它也终究会被哀愁吞并掉。不良情绪的力量总是大得可怕的。

云峰有了这样的思考,难保他不对莘夕产生不得不放弃的念头。他还来不及去想象放弃之后的事,甚至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往那方面想去了。爸爸为他存的巨款暂且放在一边不想,他假想了一下他们生活到一起的情形,他愿意踏实地和别人一样地去工作,或许他会开汽车,开出租车也行,再或者经营一家茶楼,维持中等的生活水平。她在家里打理家务,抚养孩子(得有个自己的孩子),做个温柔的妻子就行了,让他每天回家都有可口的饭菜吃,有热水澡洗,有干净的床可以睡。那样也不错,不要什么思想、知识,平安渡日就是所有的思想和知识了。

但是,可能吗?想象与实际总是相去甚远的。即使真的和她结合了,有了那种简单生活,谁敢说思想就会停止运动,自行消解呢?更何况,她也不是个头脑简单的女人,她的想法是不得而知的,他只能凭着直觉作以猜测。他哪会知道她的思想更在深远度上超越了他呢?他只由她所说的“精神恋爱虽然是无奈的,但也是高尚的”这句话度量到她的思想局限性必将对爱产生阻挠。也许她根本就只是舍不得丢弃一场意外的爱情插曲,而她的最终目的并非同他结合?她抱着游戏的态度吧?女人,有象男人一样的真挚感情吗?假如本就没有,也怪不得她了!

云峰千头万绪地把自己都搞糊涂了,他仿佛听见一个阴诡的声音在讥笑自己:“你只要自由和权利,但又没有可付出的,你是在逃避责任,隐瞒你的无能!你所做的一切都莫不显示着你的懦弱和自私!你不热爱生活?假的;你爱着一个女人?假的!相反,你更看重前者,但是你表现在了后者的名上!她的情况可能正跟你的一模一样呢!你说,除了她丈夫,你能够接受她的一切,果真如此?你脸红了吧?没关系,那只是一句普通的取悦情人的情话而已。仔细想想吧!你是个挑剔的爱幻想的年轻人,你的不满将无处不在。所以,休再谈论什么权利和自由,否则,你必须重新认识自己!”

云峰苦恼地站起来,拒绝那么去想。他不愿意让长久的一个希望在一翻思考后顿成泡影。他对自身的认识越来越清晰、深刻,这正是他感到恐慌的原因。生活中,他无法让自己振作,过度清醒的头脑反而会使他受到压抑。那么多的精神病患者,岂不多半是因为他的膨胀的主观观念受制于客观的无情,从而导致精神视点的变异性转移?估计云峰还不会真的成为一个精神症患者。

恋爱中,感觉的主导性是不容抹杀的。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云峰面对莘夕和当他独处时会有绝然不同的心理反应。第一种情况属于感性的交往,感觉尤为突出;后一种情况是理性的思考,感觉退让到了一边儿,发挥不出大的有助于恋爱的效用,甚至起着相反的作用。此时,不也证明了这一点?后面云峰与莘夕的相会也可以佐以证明,或者还能够阐明云峰的心理反应起着变化的内在联系。

云峰听见电话铃声响了,忙去接了。他想至少是个认识的人,来讲几句话也还不错。是谁呢?——李青!他说他不在哈尔滨,现在一个人在北京。

“你干什么?走这么久才吱这么一声儿!”云峰听李青的声音沉沉的,觉得他在北京没好日子过,不定卖着什么苦力,“不好就回来?”

“没说不好,”李青顿了顿,说,“你还好吗?”

“总那样儿。”

“——爱情有进展吗?”

“怎么说,也许吧。”

“你不高兴?怎么了?”

“到底在北京做什么?你爸你妈都担心着,好坏替他们想想。没有不好启齿的,要不也就写信回来。写信也没时间?”

“不要问我,说说你。还没心思做什么事?恐怕这样下去也不行。迟早有一天,你爸不再精明,或有什么失误,手下那一大帮人都靠不住了,到时候你怎么办?建筑行业风险也大,一旦闪失一次,再翻身就难了。你又不愿意去帮他,波子又还年轻。不如——”

“你有什么建议?”

“每个人的梦想虽然都不一样,但有时我们是身不由己的。不要太多想自己的理想,要面对现实。现实就是拼搏,奋斗,挣钱,博得好的名声,你何苦避开着它?抛开一切杂念,去帮你爸爸,你或许发现得了新的乐趣。再要不然,离开汾镇,永远离开那儿,把家搬到市里,或者武汉也成,找份工作,无所谓什么工作,能混着就成,起码不会给人造成误觉。然后结婚,和谁都没关系,只要不是你强求着的那一位。以后有时间就学习学习,充实一下生活。那样岂不是很好?平凡的生活就是那样的,不出格,不犯众。”

“可以考虑。我甚至都快怀疑起自己爱的可靠性!我看不见任何支持我去爱她的力量。我不明白——我看着她,只能远远看着她,远远的,走近都不许。我觉得我的愿望并不是不切实际的,而是那样微小,怎么就实现不了呢?真的,我知道实现不了。我不怕什么,但她好像什么都怕,这又实现得了什么愿望呢?她连让我接触一下都会变得惊惶失措。我最怕她感觉到我是在羞辱她,那岂不是对我的羞辱?——在听吗?你可能讨厌听这些的。”

“你说。”

“我让她明白了我的意思。令我无比兴奋的是,她也爱我!你信不信?”

“嗯。”

“她确实爱我!我不怀疑这个!但她躲着我,抗拒着我。她说她有无数的理由不接受我的爱,也没有一丝理由坦然认可它。她显然是个活在理由观念里的人,一切都需要理由。爱难道不是最大理由?你说呢?”

“很高兴她会拒绝你。我认为,‘爱’在爱情中不能算是理由,理由是外在的因素,跟你心里怎么想没有关系。我也爱一个人,可以为他做一切能做的,但我自认为没有取得的理由。理由是外在的因素。”

“是吗?我们可不是摆脱不了它的干扰?说说来,中秋节怎么过?”

“无所谓,”李青似乎笑了,他说,“对我而言,没什么家乡异乡的差别。”

“都是家乡吗?”

“都是异乡。——我才不会赏什么月,早没那份闲情逸致了。这节日岂不是人们限定感情的一个借口?我讨厌它!不过,等月亮升起来时,我会想你们的。你打算怎么过?——啊,算了,我不想听这个。你说说别的吧。”

“什么?”

“什么——是呀,说什么呢——以后有机会再通话吧。”

“通话也要机会?这不简单吗?或者你——”

“我不得不往下电话了,交了电话费,我身上就没钱了。不过还好,有一份工作,多少还能活命——真想告诉你一件事,真想——也真怕线上有人听着。我庆幸自己又找到理由忍住了。”

云峰本待说“你怎么混得那样惨”时,听李青挂了电话,只能闭嘴。他心里不禁为李青担心,一边想:他说有份工作,能活命,那也就够了,否则,我能帮他什么呢?他只说他在北京,可在北京哪个地方?北京不是汾镇一般地小。他既然不愿说明详细地址,必是拒绝旁人的帮助的,也许他是对的,那样他会变得更加坚强。又不大明白他所说的最后一句话的意思,想了一会儿,苦笑着又忖道:莫非他也是一个活在理由中的人;我呢?我不清楚。呃——明天晚上怎么过?无它,自然和妈妈她们坐在月光下面敷衍几句,兴许波子还要回。而今天晚上呢?同样有个冷郁的月亮挂在顶上——啊!多么可笑!我这是做什么?多少个有月亮的夜晚,多少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不都也无感触地逝了?这时倒在意起渡过夜晚的方法。不去想什么,睡眠会为你遮住那层可羞的多愁善感。孤独啊,有时岂不也需要一点儿冷酷的坚强来支撑它!

想到孤独,云峰浑身打了个激灵。阳光透过玻璃窗,映照在窗边高椅上坐着修指甲的云峰的背上。客厅里静悄悄地,只有小剪刀咔嘣的小声响和小吊摆钟的忧郁的“嘀哒”声,像深夜耐不住寂寞的啼叹的蛩音。只隔一堵墙,外面的世界怕不热闹得很。

人们在扮演着各自的社会角色,熙熙攘攘中有谁抱怨过闲生的烦闷?但墙内的他却不像属于那个积极的社会里的一分子。他的角色是自给的,无所适从的,恍惚而异常的,那也是他自己。他懂得墙两边的区别,有时他也很神往外面,所以静静地倾听外面飘来的故事,思考一些故事以外的问题。更多时候,他是憎恶那些的,他把外面的世界看作是一个巨大的谁也解释不了的“?”。这不能说明他就喜欢蜗居的生活,他是一只蛰伏的兽类,在他所惧怕的恶劣环境中,他不得不求庇于一种安全的形式。家,无疑是暂时最为安全的居留地。

总有一天,他也一定会走出去的,他对这所吞没了他的肉体的棱角分明的实物早已厌烦不堪了。它诱导着他耗费了多少去而不返的时光啊!光阴难道不是世上最为宝贵的东西?当他冥思苦想时,发现至今他还一无所获,向所不以为然的时光的流失并不曾还报给他一丝半缕堪慰的情怀,他才不禁悚然一惊。蓦然回首——有什么呢?空空的空气而已!他觉得滋味莫名。虚空在他心里播下了种子,到如今,种子已经成大树了,像血管遍布了他的整个躯体,虚空之树的根须侵占了他的灵魂。

他开始反省。委婉地说,他改换了一下思考的角度。他是不由自主的,但也是自然而然的。人到了一定的阶段,无论心理或是生理都会带有转折性地突变一下,有时候外人是察觉不出的,有时候倒是自己蒙在鼓里。只不知道这样的思考是否有益于他对自己心理工程的大改造。

的确,喜爱他的人都必已认为他太“非平民化”了,简直有些理念化,这是要不得的!选择生活之前,旦凡明智的人,没有不考证时代背景和社会实质的,这是取向的关健所在。要不,你就永远在自造的泥沼中挣扎吧,保证没有人违背你的意愿地伸手拉你一把。社会是个设局的大庄家,我们每个人都只是小小的赌徒。我们中间,每天都会有几个碰了彩头的小赢家,可绝大多数是绝望的。这绝大多数就是造就极少数的和自戕者的部落。

云峰既不是“绝大多数”,也不是“极少数的”,更不是“自戕者”,他的形象混杂于三者之间,也有可能超越于三者之上外,单独的第四者。

他细致地剪干净了指甲,抬头望了望四下。

闹钟响了一下,时针指在十一与十二之间。日光投下的影子果然缩短了大半,铺在身上倒有些烘热。他聆听了一下,耳畔尚有晚知了的清音,时断时续的,未知它有没有乞讨人的哀怜。这歌者的一生倒是不平凡的呀!他想,它给世界留下了悦耳的一章音乐,我这个思想者的一生呢?倒像海边的一块听凭潮蚀浪剥的岩礁,只有沉默的权利,只有走向灭亡的权利;任何负隅顽抗的意义不过在于展现一种可悲的丑陋的形态——

失望迫近了他!应该说,失望这种概念也是有精神上的区域性的,这儿说“失望迫近了他”,并不是预言他将被失望彻底包围,只是说他可能在载体于生命本质的诸多信念中的某一方面感到大的失望。失望与希望是相克相生的,故而,我们也可以肯定地说,如果他的感觉是对路的,如果他保持住这种感觉,不犹豫地走下去,那么,希望靠近了他。很简单,新的打击的结果往往是新的信念的诞生,后者的魅力无穷。

然而,失望抓住一个小小的机会便会复活成希望。云峰的厌憎与哀叹,究其原因,可以推算到莘夕身上。爱的力量不可低估,虽然形成云峰目下性格的原因是复杂的,但仍然可以假定一下:他若是早经遂达了与莘夕成伴的愿望,他还会惯常地在孤独中沉思(其实更多的是幻想)过去与未来的生活方式如何?他还会自囿于无数社会问题的小圈圈徒然苦恼?他还是个既愤世嫉俗、又一味甘心沉默的“洁身自好”者?假设毕竟只是一种有意图的捏造,云峰哪能活在我们的假设里呢?就算是对他的善意的测度吧。

桌子上有玢宁买回的月饼,没拆开的,两整盒,一盒豆沙的,一盒莲蓉的。云峰拆开一盒看了看,油酥酥的,显然可口得很,便借一个以代中餐了。不是他饭量小,一则没有饿意,二则没有太大的食欲。吃完一个,就不想多吃了,又喝了一罐饮料。饭,他懒得去做。

云峰上楼睡了近两个小时,醒来时汗浃浃地发热,去冲了个澡,穿好衣服。他走到楼台前。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莘夕。

莘夕在远处湾口的一所电话亭打电话,目光似是对着这边。

云峰抬手朝她招了招,她没反应。街面上承着耀眼的阳光,没什么行人。街坊们大多有午睡的习惯,不午睡的就聚合在一起打麻将或抹纸牌,玩的玩,看的看,介躲在屋内阴凉处。虽到中秋节了,气温倒有回升的迹象。云峰忽然想到要她来家里,两个人好好地谈一谈。她若终是不肯放弃过去,他也没法强求她。他要求自己试一试。

她望向这边。

云峰看得出她可能想着的事体。

她搁了电话,付钱。云峰怕她会头也不回地往柳西走。但他又不禁有点儿吃惊,她往这边走来了。她一个人走在黑黑的柏油马路上,像飘移着的仙女。这一下,他的愁苦、烦闷、忧郁,全都消失了,只有喜悦、兴奋、快乐的感觉围绕他。云峰笑了,从楼上下来,站在门口。

她近来了,脸上严肃得很。云峰仍然笑了,说:

“意外得很,没料到你敢来。”

莘夕停下来,隔他有二米远的样子。

“我怎么不敢?除非你不想见到我。”

她望着他,像遥望着远山的山影一样。她在抑制自己。她发觉自己一见到他就变得特别脆弱、渺小,犹如小溪见到了大河。她的眼睛眨了眨,像是两口充满诱惑力的深水井,亮汪汪的,那里面岂不各也有一个水质的世界?

“我不想见到你?真是胡话,疯话!我要是讨厌见到你,那么这个世界就没有我想要见到的人了!我只恨怎么不早让我见到你,早在你结婚之前,也免了这么多麻烦,连见你一面都这么难,像是做贼一样。好啊,你总算拿出点儿勇气出来了。我以为永远见不到你了呢!”

莘夕晕头晕脑地跟在他后面进了屋。云峰关上门。

“为什么关门?”

莘夕慌乱了,来不及打量屋里。她害怕一种名为欲望的东西从体内升腾起来。她只想对云峰严肃地摆明一个立场:虽然她爱他,但不可能与他结合。昨夜,她被思念搅得一夜没睡安稳。她下了多大的决心、预备了多大的勇气才走向那所大院啊!本来,她是打算约他出来的,不曾想一下子就进了他的家。她心怀忐忑地望着背靠着门的云峰。

他刚洗过澡,头发都还没有干,又黑又亮——莘夕不敢看他,他咬着嘴唇说话的样子极具挑逗性。他半敞着一件黑色方格的衬衣,露着结实的胸膛;底下穿的是一条宽松的黑色沙滩裤,多毛的小腿袒露着;光脚穿着一双黑色灯芯绒布面鞋,骨质凝匀有力。莘夕发现自己到了一个最危险时刻的最危险地带,面对的是一个最危险的人物。但那是她抗拒不开的,也是她不想拒开的。

处境的突变,真令人猝不及防。

云峰也为自己的举动吃了一惊。他开始是根本没有往卑劣处想,然后是控制自己不往卑劣处想,再后来她不觉得有什么是卑劣的了。他爱她,简直爱得发狂了。他什么都不想说,只望着她就很好。她的半遮半掩的惊慌,她的似凄似怒的眼神,她的眼睑低垂的双眸,她的欲吐不吐的嘴唇,她的潮红的腮,她的粉净的额,还有蛾鼻、秀眉,纤嫩的手,修长的腿,哪一样让他看得够?他有点儿呆了。

时间,时间呀!要珍惜!

莘夕抬起头来看着他。她同样是看不够他的。她或许想:反正——我为什么要压抑自己的欲望?我何必装出贞妇的模样来?我需要他,像秧苗需要雨水的滋润一样。即使以后没有结果,那又有什么关系?莘夕微微颤抖起来,她过于激动于即将获得的大激情和无与伦比的幸福,她预计到了。

云峰绷紧了肌肉慢慢走过来,他可能听见了类似神秘呼唤的声音在引导他走向成熟,让他扔掉早该扔弃的。他的心理相当成熟了,他认为他即将需求的东西,没有丝毫可羞的地方。他慢慢把她拉到怀里,然后紧紧抱住她,和她亲吻、深吻、长吻。莘夕抱着他的身体,像地震中的松鼠紧紧抱着一棵大树。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