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当头一记闷棍

富枝从来没有像怕姨妈一样怕过谁。平时见到姨妈笑容可掬的样子还生敬畏,更何况这时摆开架式训斥她来了,她却拿过一把小椅子拘谨地坐着,看着脚尖作洗耳恭听状。

感觉没面子的姨妈左右打量了一遍屋子里,只是冷哼,把个富枝惊得发虚汗,满脸通红,却又不敢说什么。

顶不得,她想,姨妈在真发脾气时,最好一句话也不说,由她骂我一顿好了;再说不定是小娜的事儿不顺心,她不敢骂小娜,找我出气,由她出出气好了,谁叫我是她的姨侄女儿,又是她作的媒人呢?死活也得受着。

桂华冷笑着说:

“我见不得你这样儿:捉到是死的,放了就活了!你只把这顺从样子匀出一半儿给元生也好,学着那些不要脸的媳妇们作威作福,把男人当作猪狗对待,以为那样才叫光荣、了不起?你是个女的,怎么还得依靠男人支撑着吧,没有男人怎么过活,想过没有?一日一回,只隔时辰不隔天地咒骂男人,把他诅咒死了,看你去哭老天!了不得了呢!人家娶个媳妇是养着做神仙供起来的吗?那还看你有没有那种仙人命。有啊,确实是有神仙一样供着的,像东湾的宝珍,可人家娘家是什么气派!你拿什么去跟人家比较?动不动就说什么命不好、命不好的话,意思是我不该把你嫁过来的?我保这媒是保错了?嗤!你自以为在骆山能嫁个什么样的好男人?不是姨妈瞧不起你的话,好石头也有,可是你挑的?"

停了一上又接着说:"说话时该前后左右想个清楚。我真不该管这闲事的,为了你好,哪晓得是找到身边儿来怄气!人家元生一大家子,哪个提起来不是怪我,说我没教得你?哦,你也怪我,我落得个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早晓得是这样子,我横竖不管你了,由你成神也好,成仙也好,上天也好,入地也好!我至多问问你就算得做到仁至义尽了,你妈也没有夸我怨我的话儿,姐妹们来往得也倒亲热、有意思。十个八个见到我的人都说我傻,自找冤枉气来怄。我也是,自家的气还怄不完呢!做个当家的女人容易吗?凡事都该怎么料理,后头该作怎样的打算,都是要积在脑子里考虑考虑的,心里要有底儿才行。‘坐吃山还空’呢!往日怎么讲究勤俭持家?瞧瞧这一屋子,剩下几个值钱的东西,也不能一味顾着吃喝玩乐,和媳妇们瞎闹!小家小户的,哪里经得当家人不正经过日子、好吃懒做?我看,你再也不要说元生没用,他就有万贯家财,也经不得你三年二年地败光!说你只顾一张嘴巴,把个男人克扣得不成人样儿,光剩一副骨头架子了。我问你,你别像个哑巴,好生服侍过元生吗?”

“怎么服侍?”富枝委屈地含泪说,“总还不是由着他吃喝?我难道会舍不得让他吃喝?您也不晓得是听哪个编派——”

“好了好了!”桂华打断富枝的话说,“是人家瞎编派你,你没有一点儿错!好了吧?一说我说更生气,我何苦来讨嫌气!算了,我也懒得说你了,你再有大事小事都不要来烦我,我烦够啦!”她站了起来。

“姨妈——”富枝泪巴巴地喊道。

桂华摔门出去了,没理她。富枝呆呆地坐下来,抹着眼泪,没心思去打牌了。

收割油菜、插头季秧苗,占去了近两个星期的时间。日间天气渐渐燠热起来,人们脱单了。习惯于太阳底下的农人们在农忙的日子里,似乎所有的闲话都要少得多,只顾各自做着各自的活儿,各自行着各自的事儿。在此期间,也照常有欢乐,有伤心,有忙得热火朝天的,也有在半暖半凉的空气中困觉的人。忙的充实,欢乐自然多;闲的也不空虚,只怕爱自找些伤脑筋的事情去想。

总之,农村里除了增添了许多热闹外,并没有改变什么。只是怕热的人家已经安装起了电扇,盖着被子扇起来。这时节生病的人就多,各个小诊所里都是挂着吊瓶的人。小半个月一过,再看,每个人都晒黑了,人一黑,就好像瘦了。黑与瘦就是农忙的标志。倘若有哪个人在农忙时节长白长胖了,大家只会断定他懒惰。柳西的田地虽然不多,被城镇建设征占了半数以上,但真正不种田的人家还不多。发了财的人,有哪个不是靠着精打细算出来的钱财?只有几个去上海暴发的年轻人抛荒了二年田地,也放风回来要种田了。粮价上涨了,不在乎粮食的人调整了思路,尽管他们还是觉得一应农资暴涨,种田仍然不划算,只是累不了几天,得个口粮也便罢了,免得旁人冷言冷语地讥讽。

黎宝如的秧苗早就栽下了,菜地里也是一片青翠,各色菜蔬也都旺结了起来。每天,她都要挑上一大担菜去市场上卖,手脚也顺当了,做事更有精神。农忙时,李大顺并没有回来,宝如想他回来也顶不了多大个事儿,倒不如不回的好,只求他在外面能够落下几个钱来。她心里已经打起了一人小算盘。两个孩子非常听话,家里的事儿宝如是不用费心的。菜地里常要人看管,因为总有闲手闲脚的人来顺手牵羊。尤其是从来不种菜的大兰,常不常地拎着只篮子往菜地边儿上经过,见到没人时就狠摘一气。宝如瞧着了几回,自己不好意思去说,让姑妈跑去理论了一翻,也不探听理论的结果,想大兰总会缩手吧。

像桂华、小雨、春姑及富枝等女人都是合得来的,可以帮忙照着些,也常送菜给她们吃,讨个和气亲热。小偷小摸的也就是那一二个,大多数妇人家是不屑为之的。再就有害人的孩子,爱吃鲜嫩黄瓜,偷钻进去就放量摘,顶怄人的。捉着一回易大炮的儿子小炮,齐去说教,反让易大炮狂轰滥炸了一通,把个宝如吓得再也不敢去东湾了,直说还是西湾的人和善。少不得姑妈出面去干涉,让易大炮赔礼道歉。不提。

转眼间“六、一”儿童节到了,小学校规定每个小学生交钱订制校服,一至二年级的每人交五十元,三到五年级的是每套六十五元。学校限孩子们两天内交齐,不交的直接开除。小学生,都是受管教的孩子,时下最畏惧的莫过于老师了;在家任由撒娇撒野,在老师面前可太像小老鼠落在猫爪子下面了,抖抖索索的,百依百顺,言听计从。说交五十,少一毛也不成,立码就朝父母讨要得去上交。一时困难的不少,家里若是有三四个孩子念书的,一下子也舍不得拿出一二百元钱。于是,就有一群年轻女人纠集在一起,通七骂八地到易长征家讨问个明白。

易长征最讨厌这些长嘴的女人,当下皱着眉头说:

“现在小学又不归我们村里管,我能去说他们什么来?他们乱收费也好,乱抢钱也好,我说了也是白说。你们去镇里说去,去教育组问问也行。”

“您晓得他们这些老师有多混账吗?”葵凤气鼓鼓地问。

“哪有不晓得的?他们也是太——”

“买什么校服呀?穿给哪个看呢?前年还买过一套的,洗一水就像狗屎片子,质量也太坏了!到现在穿着还嫌大了呢!”红菊咬牙切齿地说。

“那还是蛮经穿的嘛!”

“说正事,你开什么玩笑?”葵凤不满意地瞟了玲利一眼。

易长征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红菊说:

“长征叔,您不说,叫我们上哪儿说去?他们是逼我们家孩子不上学了呀!该死的!”

“不是逼是什么?读不成拉倒!还怕吃不到一碗饭?这些老师,指望教书教发财呢!我们孩子都给他们教得混账啦!整天挖空心思跟家长要钱。您说,哪个准学校开点心铺子的?鼓励学生买东西吃,还不许在外面买呢!”

“是的,是的,你们不晓得,光一个夏天,卖冰棒就赚了不少钱,冰棒都是大半地赚!长征叔,您怎么不管管呀!”

“又来了,我不是说了吗,我管不了。我家是没有小孩子,如果有的话,一样得交这些费用。”

“她们自己的孩子就不用交,当个老师,占的便宜才大呢!您看看她们,哪个不是穿得油头粉面,搞得像模特的?我们杉儿说,学生们称学校办公室是模特大队!”

“扯那些野棉花做什么?穿金戴银是她们的本事,但凭什么来刮我们平头小百姓的油水?我们不抗议倒没什么,只怕她们把我们当傻子看,会说:哎呀,我们搞她们的鬼儿,她们还不晓得呢!长征叔,您说是不是?我们真是傻子吗?才不是呢,只不过是没有帮忙喊叫的人,您该承个头儿。”

“屁话!”长征白了玲利一眼。玲利讪讪地住了嘴,干笑了一下。桂华怕众人怪丈夫,故意说:

“这人太老实,你们想他去说什么话?笨口笨舌的,跟那一群会对付孩子的臭婆娘们比起来,简直——”又对丈夫嗔怪道,“你也是,你还不能说那些人了?没脸的东西们!一天到晚抠门儿挖心思地找弄钱的门径,把孩子们当做榨钱机器,就不怕天地报应!我早晓得她们的一些鬼把戏!什么集资啦、公务费啦、班费啦、会务费啦、资料费啦、补课费啦、文娱费啦、迟到费和早退费啦,还有什么罚款和押金,鬼名堂多得很!这叫农民们哪里受得了?多数孩子又学不进去,读了等于白读,不如早点儿回家放几只牛,省了钱又挣了钱。中学就更不得了啦,那些老师还嫌工资低,集体罢过三天的课呢!”

“你少跟着胡说八道!”易长征说,“中学老师听说是不如小学老师的收入的。人家日子过不下去了,为什么不罢课?你们不服还要闹呢!”

女人们无非是发点儿闷气,未必真想讨个公道,既然得到了桂华的赞成,就不论易长征管与不管了,一起笑眯眯地骂着去凑场子玩儿麻将了。至于服装费,一分不少地上交去。

“六、一”儿童节的庆祝活动于是在汾镇的大街上轰轰烈烈地举行了,一色的白蓝校服,队列整齐地走在大街上还真是很招人眼的。大人们都去看自家的孩子,热闹了大半天。节一过完,女人们又开骂了,说那些服装是去水货工厂订做的,顶多值二十块钱,既咒骂老师们坑人,又佩服人家生财有道。这几天下来,就都是些围绕学校乱收费的话题,扯开些,就又扯到村里、镇里乱摊派的点子上。考虑到别村的摊派任务更吓人,柳西在整个汾镇是最轻松、最招人羡慕的村组,柳西的女人们终于还是能够知足地打住话题。日子嘛,就由一个个小话题组成,从女人们的嘴巴上溜过。

这天,桂华在饭桌前唠叨起来,不过说想要种一点儿田地的想法儿。小娜不以为然,根本不赞成种田。易长征不做声,看样子也是反对的。桂华说:

“怎么说也算干部家庭,外人口头上自然说我有福气,我们过得舒坦,料不定心里怎么急我们,往歪处想!”眼睛瞅了瞅丈夫,又看看女儿,都没有看她,“种点儿田,一来可以保住口粮,二来免了众人闲话,心安理得一些。那些缺德货,聚在一起就大谈干部贪污问题,他们的小道消息才多!好像百事都懂一样,怕就连干部不清楚的事情,他们也知道得一清二楚!嘴巴比女人的还碎,个个都是无事生非的高手。”

“哪个?”易长征抬头问道,嘴里嚼着一根肉丝儿。

“还能有哪个?总还不是东边儿的易大炮、德德、进进、三货一伙儿臭东西!没事就死在一块儿,瞎扯淡!一湾大小的事情都是要经过他们的嘴巴过滤的。装出一副忧国忧民的模样儿,说这样不行,那样也不对,这个没本事,那个没资格,好像统统抵不上他们几个能人!然后就骂易老谓,说他老糊涂了,成天只晓得灌马尿,干不来半点儿正事儿。哎,不晓得怎么糟鄙人家易老谓呢!老组长这个,我还是顶清楚的,从来就是个好人,心地善良,积虑着为众人操心,总闲不下来,比说他坏话的那几位强了不晓得几百倍!真是的!”

易长征听在耳里,说:

“那是几个什么人?满村都瞧不起的角色。一些没脑子的人指望村里乱套,还推选易大炮当村长呢!我敢说,由着他那点儿手脚,不把村里拆个稀巴乱才怪!总之,做村干部本来就是等着被人骂的,免不了的。上面逼着到下边儿收,下边儿的能不骂吗?普天下,有哪个人愿意往外掏的?我们村虽然只当得别村的三分之一的任务,也难得收上来,都被惯坏了,一分钱也不愿意拿出来。只有来强的,还不是乖乖地上交?心里有怨气,所以就骂,骂我们这些拿他们没办法的。”

小娜没心思听这些。农忙前她和云峰见了一面,云峰虽然没提分手,可她感觉到了维持不下去的结局——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远了,太远了!小娜怎样压抑自己的委屈都不能令他哪怕只是笑一笑。他在她面前没笑过,就跟不明白“笑”是怎么一回事儿的一样。没有笑容,没有欢乐甜蜜可言,爱情太冷郁,小娜受不了。她不想让自己变成一个麻木的失去自我的人(她这么想的),又觉得根本没必要和云峰冷冷地拖着,想报复一下的心理让她无所顾忌。她索性指着云峰的鼻子狠狠嘲笑与痛责了他一翻,骂他“无聊透顶”、“跟个傻瓜一样可笑、可恨”、“戏弄别人的真感情和信赖”、“把爱情当做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消遣解闷儿的游戏”(这句话容易令人产生误解,产生幻觉,很让云峰羞臊)、“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大混蛋”、“最好是回去蒙上头脸好好地想一想”云云。和他说再见后,她就觉得自己十分不幸了,躲着一个人偷偷地哭,像桂华对春姑所说“心情坏到了极点”。为了缓解一下痛苦,她背起行李到K市老厂里打工。农忙一过,她又回来了,大概已经忘了痛苦是怎么一回事儿。她似乎变得开阔了,心情从此很好。

桂华又对丈夫说:

“马上就是端午节了,不晓得星子怎样,回不回来过节呢?他是顶喜欢吃粽子的,上海有没有粽子卖?”

“有没有钱?这么老远地,就为了回来吃粽子?真是发烧呢!上海那样的大城市,什么好吃的东西没有?”

“这个你就错了。去过上海的人,哪个不说上海除了好赚钱外,其它糟得很?那里的人不像我们这方的人好吃,会吃出花样。莘夕不也是这样说的吗?要不她不会回来的。”

小娜吃完饭,去洗漱了一下,自上楼睡觉去了。桂华在下边儿喊她道:

“小娜,你还是抽时间去看看你姐姐,端午节她肯定是要来的,叫她别买太多东西,最好是什么也不要买,空着手来玩玩就好。又不晓得她在家里做什么。”

小娜有些儿小心思,想去林海建那儿看看。她没应承,但也并没有说不去,不过得考虑一下,反正时间多的是,她也没事儿做。

莘夕呢?半个月来,她的情况如何?假如有可能同时展开两个画面进行描述,她和云峰的微妙心理变化可谓异曲同工。都为相思苦,都却有太多顾虑。云峰尽管爱得坚决,也还没机会表白。莘夕自我感觉有些儿偷偷摸摸,除了自己,对任何人也不敢稍微透露一丝一毫。她并没幻想能够表白,只盼望看见他一回两回就满足了。不上街市,又怎么可能碰见他呢?她往往没有勇气。

她一个人躺在家里看书、睡觉,偶尔禁不住幻想。倘若是来了点儿忧愁,天儿又不在身边儿的话,她就写首词,没几天下来,居然积下近十首。有些儿小无聊,有些儿凉凉的寂寞感。她再看每一首词,倒常替自己悲哀,似乎不相信自己的手笔可以到达如何高的境界。字里行间隐含着几多心思、几多憧憬?她那么委婉地加以叙述,即便如此,细心的人也能窥探到她渴望说出来、却又难觅知音的很多话语。她半为伤感半为愧怕,一边又为自己的烦恼心绪感到十分厌恶,她确实是开始厌恶自身了。

白天,剩一个新媳妇望云呆在家里,没事做,便常跑到莘夕房里说话儿。莘夕打起精神,还是让望云觉得懒懒的。望云是个适应性极强的女人,对不太怡人的婚姻已经习惯,显得满不在乎的。她像只爱钻洞的老鼠,成天找人寻长问短,脸上总是一本正经的,可说的每句话都挺费人琢磨的,所谓藏有“阴险的暗示”。这是莘夕与她来往后感觉到的。

莘夕认为望云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说三道四,其实是在不断提醒自己,至于提醒些什么却又不甚明了。这样一来,莘夕反倒要故意做出一副含意深刻的笑容来,使望云丝毫也不怀疑自己秘密的被人得知。望云也是聪明人,事不挑明不成仇,她相信莘夕不会出她的丑,只要自己收敛一点儿就好了。两个人之间于是有了一种很复杂的联系,都怀有已经肯定的两种观点,也都是一对一错却不自知。

只说莘夕,她悟出望云的丑事,这是对的,可她要是认定望云对她了解太多,那就大错特错了。望云如何得知一个既无多少交往又是才刚刚认得不久的女人的密藏的心事?但也无妨,两人相安无事了。在没有看见云峰之前,望云实在是对莘夕知之甚少。不管怎么说,误解产生了反感的同时,也产生了农妇式的交情。两个没事儿干的女人借以消磨时光,把恼火的时事无限期地往日后推延,乃至忘了最好。生活中的一帖小苦方儿。

晚上,天儿睡着了,电视还开着。莘夕拿出几张字纸,重新浏览词作。虽然说无非是些感怀伤世的词句,仔细读起来也有些儿意思。好坏不匀,每一首里面总有一句两句值得品味的。其中,三首她觉得过于直露的揉了烧去,剩下六道,修改了些个字序,按写成时间排列如下:

一、《浣溪沙》

偏爱秋冬色萧杀,却不爱三春似画,盈盈河水乱花发。

暗云微雨暮野纱,稠林深处谁恨假?心潮迅涨难平下。

二、《减字木兰花》

风冷孤枕,一阵阵惊凉哀心。云断残月,几声声乌啼晚林。

就灯书信,纵万语千言难陈尽。唯观旧颜,三分笑、七分凄情。

三、《苏幕遮》

流云短,逝水长。黄昏微霁,登高台凝望。秋清春佯何异处?燕去雁返,哪方算归乡?

愁非愁,怅非怅。五心难定,纵风动薄裳。余情苦盼聚重访。音声滋味,入一场妄想。

四、《天仙子》

早月卧云底撑瘦,清风附叶缘舞秋。野径尽处篱笆头,秀姿繁,蕾如豆,馥郁香底花初透。

却恐秋快香未够,露沾篱外捎寒柳。安知暖秋能几时?韶华好,难驻留,泪眼黄花悲凉袖。

五、《青玉案》

冷锁红窗着衣寒,叶未老,先已残。层层别离层层恨,层层相思,层层绪烦,莫与闲人看。

恼怒懒来寻根源,青春固好易不返。人言流年须慎度,独我慨然,回望关山,关山云隔断。

六、《流水》

晚梦已残,孤人难醒转。惚幻情节尽散,却有二三分、犹可缀串。呆望白壁,孰黯些长短?莫问梦里人士,念去去仍还。一眼群山历历,风静吹月远。

月难圆,人无缘共伴,怕梦里也更多遗憾。遍遍如此寂寞日,纵春风也似秋风般,萧索意泛。点滴怅惘无了时,欢乐除非、知伊人无愁能安!

看完了又看,最后抄写在一本并无记事的记事本上,一页页的稿纸都揉了扔一点儿去了。

夜是多么宁静啊!关掉电视和电灯,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看不见任何东西。蛩音缠绵,像根牵引时光的细线,把她的回忆带到了似乎很远的过去。她看见了最美、最不可忘的景象,那些冷郁的画面感人肺腑,就像是悠扬的轻音乐在流越过身心的每一点。

她平静地呼吸着,朦胧中流下了泪水。这样的时刻她是可能不云想云峰的,对猛烈生长的相思藤有所限制,不自觉的,恰如同感情的蔓延。

眼见端午节迫近了,莘夕预计提前去柳西过节日。已经算是初夏季节,天气并不见热,常吹着凉风。不做农事的话,这倒是极为适意的时节。莘夕也不帮大嫂去做什么,免了其余几个妯娌罗嗦,自己也落得个轻松。可是有一天,望云正夹七杂八地惹人耳烦,五嫂丹莲把她两个丫头红梅和红花打发到莘夕家里玩儿。莘夕只拿些点心给两个小丫头吃就无碍了。天儿竟不容她们,不停弄得她们瞎哭乱嚎的。莘夕厌恶听到孩子没完没了地哭,也训斥不得。不料一动头,两个小孩子天天就往莘夕家里跑。莘夕不是舍不得一点儿吃的东西,只是嫌吵,烦透了。计算一下日子,剩下四天就过节,便买了一堆东西,带着天儿去骆山了。

望云去对兰欣报告了此事,兰欣说:

“什么奇事?她哪一年不去个三回五回的?骆山时下不是成了旅游胜地吗,这时节正好是山花开放了,像什么映山红、兰花、桃花,多得很!她是去玩儿的。再说,她外婆家在骆山,顺便去看看也是有的。”

“我看呀,她是讨厌丹莲才走的!”望云眨巴着眼睛说,“还有,你看不出她近来有些儿不对劲儿吗?你好粗心呀!”说着说着,嘴角牵出一丝儿的有含义的笑意。

兰欣不很明白地看着望云,故作聪明地跟着笑起来。

三天后,莘夕从山里回来,什么也没有对望云说,就好像哪里也没去过一样。只是,她变得有精神了,活跃了不少。她带回了一大捧映山红,全分给了兰欣、望云一伙儿,一小把香喷喷的兰花自己留下,插在一只注了水的瓶子里,拿到床头柜上放着。睡了一小晌,坐在沙发上望着兰花,心里感到清新快乐。这一夜,她没有像前夜一般梦见云峰。

端午节,早早的,徐三娘就送来了十只粽子。莘夕拒绝说:

“拿这么多来做什么?我就要去柳西了,您还是拿回去吧。我回来,如果想吃的话,自己过去拿好了。”

“用冷水浸着,天气也不太热,想也不会馊了。晚上回来再吃。”

徐三娘说着非要放下来。呆会儿,兰欣叫她们家宝根送了五个咸鸭蛋来。莘夕也便提了五个粽子给孩子带去。宝根说:

“我们家多得很,您还是留着自己吃吧!”飞也似地跑走了。

莘夕想:我不做这些东西,倒比做的人家还省事儿呢!不定还有哪个送来。果然,老宋和鸦头各又送来了粽子。莘夕一一谢了,带了天儿,把收下的粽子只留下三个,其余的都去送给银梅。没想到银梅家做得也多,正兜了一袋子要去送给她呢!莘夕笑着说:

“这怎么说!懒人倒得了便宜,各样粽子都有吃的了。”

银梅也笑了,说:“还不是你和人?要不,怎么没人送给老五她们去,她们也都不做这个的。”

莘夕找方便袋装了粽子,才想到表姐富枝,料她家孩子多,消得这些东西,就全部都提上了,回到柳西,给表姐家送去。

富枝少不得说些谢意的话。表姐妹聊了些家常话,莘夕才转身去娘家。看表,八点才过。路上碰见春姑,对了笑脸儿。春姑对莘夕:

“稀客!买了多少礼,花大钱啦!莘夕,你晓得吧?怎么云峰没有来,倒是林海建来了呢?听宝如说,小娜和云峰吹了,是吗?哎哟,可惜那么好的一个姑爷!她们刚才还在说呢,说小娜肯定是跟林海建好上了。话说回来,林海建也还是不错的,嘴巴甜,见一个喊一个。这一点,他就比云峰强一些。”

莘夕听了这些话,脑袋里“嗡”了一下,好像给敲了一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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