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八十一章

话说林府外头来了两个灰头土脸的道士找薛大和尚。薛蟠出去一瞧便乐了:忠顺王爷本尊竟然八百里加急跑来扬州。之前他还有几分踌躇, 忠顺这厮寻找萧四虎会不会只因偏执——毕竟原著里头有案底;到了此时他已不疑了。嗯,虽说薛蟠得到那位的踪迹纯属巧合,但合约既定岂能不收钱?

忠顺王爷横了他一眼:“多少?”

“额……”本以为人海茫茫天晓得何时能找到,卢慧安又忙的厉害, 薛蟠还没让人正经给此事报价呢。想了会子老实道,“我那大掌柜这些日子不得空,价钱还没算出来。那算了以后再给吧。”

忠顺随手摸出一叠银票子甩给他:“够不够?”

薛蟠忙点了点, 竟有七万两之多!妈呀他们王府究竟多有钱?忙说:“够了够了!等算出来贫僧再找给您老。”

“不用了。”忠顺财大气粗, 摆摆手。“多的赏你。人呢?”

薛蟠笑得见牙不见眼, 收起银票子合十诵佛, 正色道:“多的不算您赏我,算您谢我。告诉你吧,我把你姐姐说通了。”

“嗯?”忠顺有气无力道,“什么说通了?”

薛蟠扯扯嘴角:“装!您老接着装!贫僧早就看出来了。”乃凑近他跟前低声道, “我把明太太劝妥了,她会接受你喜欢的人,不论那人是谁。”

忠顺一骨碌坐了起来, 两眼瞪得滚圆。过了片刻,一把薅薛蟠的衣领子:“什么意思?!”

“喂喂!贫僧是直男!阿弥陀佛。”薛蟠忙从他手里挣扎出来, 抱怨道, “贫僧这僧袍挺新的别给扯坏了。你不是听清楚了么?字面意思。明太太终于明白了姐所不欲勿施于弟。”忠顺王爷眯起眼睛盯着他。薛蟠又念了声佛, “对了, 有件事我先告诉你啊。萧四虎没娶老婆, 有个养子今年十八岁。”

忠顺登时呆了。半晌, 眼中直愣愣滚下两行泪来。若是平日,这模样定然挺好看的。偏今儿他这脸实在太灰,眼泪径直在脸上洗出两道泥印子,莫名显出几分沧桑来。薛蟠不忍看,合十阖目弯腰行了个礼。忠顺一面掉泪一面瞪眼:“行礼作甚。”

薛蟠肃然道:“贫僧敬重世间有情人。明道长跟我来。”乃转过身。忠顺又怔了片刻,猛的站了起来。薛蟠想了想回头道,“那个,您老要不要去洗漱一下。”

“不用。”忠顺抿嘴道,“快些。”

薛蟠低头看自己今儿可巧穿着僧袍,遂命人拉马。回头悄悄瞥了两眼另一位道士,此人也是一张极方的四方脸,若立在赵文生身旁绝对比觉海赵二锁像他兄弟。遂带着两个道士直奔城郊。

一时到了庄子门前,薛蟠跳下马长诵一声“阿弥陀佛——”庄子看门的是两个正在养伤的山匪,走出来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来人,薛蟠合十大声说:“烦劳两位好汉前去通报——就说,金陵栖霞寺僧人不明,与京城大高玄观的两位道长,特求见铁面夜叉萧四虎大侠。”

两个山匪面面相觑:薛大爷这是唱的那出啊?一个机灵些,瓮声瓮气道:“你们等着,我们进去问一声。”

“多谢好汉。”薛蟠心里给这山匪点了个赞:随机应变,就是演技差了点。好在忠顺王爷这会子整个人都绷直了,压根没留意旁的。待他二人进去,薛蟠回头低声道,“明道长,你觉得萧大侠能听懂‘大高玄观’这个典故么?”

忠顺正遐思天外呢,闻言方回神,哼道:“他知道个鬼!”

“您赶紧下马吧。”薛蟠道,“不然待会儿不方便揍人。”

忠顺下马道:“揍人作甚。”

“您老要是不揍人,贫僧的卦可就要算错了。”

不多时,庄中传来急促脚步声,薛蟠兴致勃勃打了个响指。只见陶啸刮风似的跑了出来,直撞到他们跟前喊道:“和尚!你哪儿听来的萧四虎这名字。”

薛蟠不言语,伸出右手食指往身边一指。陶啸目光转动,登时呆若木雕泥塑。忠顺微笑道:“现如今正在九月,比二十年早了半年。”一语未了,泪如雨下。

薛蟠在旁等了半日,他俩既没有抱头痛哭,也没有拳脚相向。忠顺好歹还掉了眼泪,陶啸只怔怔的立着。乃引风吹火道:“萧大侠,明律道长亦有一养子。”

陶啸一愣。半晌,终于红了眼眶子:“……何苦……”

薛蟠加了一句:“他的懒状跟你毫无二致。”他俩还没反应。薛蟠终于决定放大招。“明道长,你可把贫僧哄得苦啊!萧大侠分明是辽东人,您怎么说是重庆的?贫僧派了多少人辛辛苦苦去重庆翻山越岭的找啊,重庆四周方圆六天路程的地皮子都快让贫僧给翻过来了……”当然是不可能的。

话音未落,忠顺王爷眉头竖起:“姓萧的!你扯谎!”抡起拳头直砸过去。

耳听“咚”的一声,陶啸小腹结结实实挨了一拳,分毫未动;倒是忠顺不由自主甩了两下拳头:看意思手疼。陶啸苦笑道:“这招还是我教你的。力气倒比从前大了许多。”

这回可好,忠顺瞬间解锁狂暴状态,大吼一声抡拳就砸。陶啸不敢还手,硬扛着。薛蟠在旁拍手喊道:“别打脸啊!人家萧大侠靠脸吃饭的!”忠顺王爷是谁啊?骄矜跋扈的京城纨绔头子,你说不打脸就不打脸?本王非打不可。果然一拳砸在陶啸脸上。薛蟠在旁笑得合不拢嘴:阿弥陀佛陶四舅哇贫僧说什么来着?您果然会被人暴揍吧。

正看的开心呢,忠顺忽然住了手。大伙儿都一愣。忠顺转身就走,抓住缰绳就要认镫。陶啸也顾不得鼻青脸肿,急喊:“那是我师父家!我打小在那儿长大的!”忠顺身形顿了顿。陶啸接着说,“幼时我曾得了种怪病,遍请名医都治不了。彼时我家正在四川,父亲听说山间有位怪医能治那病,便抱了我去求他。师父说,那病极麻烦,少说得治四五年。父亲一口答应。谁知才过了半年,我家要离开四川,便将我留下。我在那儿住了七年有余,辽东却是打小没去过。实在重庆府才算我家乡的。”

忠顺慢慢松开了马缰绳。薛蟠喊道:“明道长,贫僧特意留了一个问题没替你问。不知萧大侠何故特特挑了三月十四告别?次日便是十五,月亮不是更圆些?”

忠顺哼道:“无非特为着不圆罢了。”竟又抓住缰绳。

陶啸忙说:“不是因为那个。十五日我便要走了。”

薛蟠沉声道:“离京的日子是你们家自己择定的还是太上皇勒令的?”

忠顺大惊,扭过头去。却见陶啸面上浮出一丝苦意:“圣人命接旨后五日之内务必离京。”

薛蟠冷笑两声:“果然与贫僧猜的一般无二。”

忠顺已面如金纸:“不明和尚!怎么回事?”

“明道长,你们家有叛徒。”薛蟠看着他道,“或者说,十九年前你极贴身的人里头有叛徒。”忠顺不觉与方脸道士互视几眼。

陶啸皱眉道:“此处不是讲话之所,进庄子吧。”举目看忠顺忍笑道,“阿律也该洗漱洗漱。”乃上前来牵忠顺的马,不留神手指头擦过忠顺的手指。忠顺哼了一声,放开缰绳。陶啸摸摸马背,嘴角咧上耳根。那马还挺喜欢他,蹭了他两下,叫唤两声。

薛蟠在旁冷不丁的说:“明道长,贫僧可告诉你!”他指着陶啸道,“这货成日找明太太的茬,诬陷明太太是扫把星投胎、给人带霉运,还撺掇林大人请道士作法驱邪!”

陶啸大惊:“明太太是你什么人!”

薛蟠幸灾乐祸道:“姐姐,亲的!明道长唯一的亲姐姐、唯一的亲人!贫僧分明给过施主忠告,哎呀施主不听贫僧也没办法呀~~”

陶啸霎时面如土色。忠顺磨了磨牙,“咚”的一拳砸在陶啸脑门上。

几个人乃同入庄子。忠顺与方脸道士先去后头洗漱一番。他俩这趟走的急,压根没带换洗衣裳。薛蟠遂寻山匪们借了套衣裳给方脸道士;至于忠顺的衣裳,干贫僧什么事!一时忠顺出来,果不其然穿了身宽大的袍子。

陶啸寻了间静室,三人围坐,方脸道士在外头放哨。

薛蟠看了看他俩,拍手:“摊牌吧你们。真名、真实身份都直说了吧。”猛然发现两位当事人皆瘫在椅子上,直瞪陶啸道,“这坐没坐相的,绝对是你传染给了明道长!”

只听忠顺懒懒的道:“非也。他早先挺有坐相。”

陶啸也道:“我跟他学的。”

薛蟠翻了个白眼:“年轻人果然容易学坏。”忠顺比陶啸大两岁。遂干脆指陶啸,“辽东大将陶远威之第四子陶啸。”忠顺猛然坐起身来。薛蟠又指忠顺,“当朝忠顺王爷司徒律。”

陶啸亦大惊,随即吹了声口哨:“我眼光这么好!”

忠顺横了他一眼。半晌,沉着脸道:“我姐姐信中略简,只说过些日子派人回去当面说。”

“可以理解。”薛蟠看了他二人几眼,“陶四舅,贫僧不得不在事先走个程序。后头贫僧要说的话极其机密,你若不想听可以现在就走;若听了,只怕就上了贼船。许多事情上就不得不站在皇帝的对立面了。”

陶啸嘿嘿两声:“好生有趣,为何不听?”

薛蟠点头:“其实事儿是贫僧推断出来的。既为推理,自然有缘故。”乃正色道,“从知道陶家老家在辽东贫僧就有所怀疑。哪有谪贬去祖籍的。莫非皇帝对你们心有愧疚?”他顿了顿,“只怕十九年前陶家因莫须有之罪紧急出京,便是因为你们二人。”

忠顺面黑如锅底:“快些说完。”

薛蟠看着他:“认得萧四虎之前,你有没有相好。”

忠顺撇脱道:“没有。”

“那有没有疑似相好。”

“嗯?”

“人在遇见真正的爱情之前,也许会把其他一些好感误认为是爱情。”薛蟠认真的说,“二十年前,在明道长遇见萧四虎之前,有没有什么人。他仿佛非常了解你、见识习惯爱好甚至小器物皆与你相似、你对他十分感兴趣?”

忠顺摆手道:“于自己一样的人何等无趣。”

薛蟠皱眉想了会子。“那……他离开之后,王爷可曾遇到这样的人?”

“没留意。”忠顺闷闷的说,“烦。”

薛蟠摸摸脑门子,知道自己犯了个错误。人家情侣分隔多年,哪儿想得起别的?忙站起来道:“离别多年,二位定有许多话要说。要么这样,你们先唠唠嗑……该回忆回忆,该算账算账。陶四舅哇这位可是王爷,记得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哈~~”遂一把抓住方脸道士的胳膊拖他出去,脚后跟一勾,把房门给带住了。

出门一望,天色昏阴,乱云将雨。此处本是农庄,屋舍皆粗陋。立了半晌,薛蟠不觉犯愁:“道兄,下雨的天儿易生事。咱们俩若躲在隔壁,他俩妖精打架,咱们多尴尬呀。”

方脸道士道:“师父,何谓妖精打架?”薛蟠比比两个大拇指,又勾到一处。道士道:“当没听见便是。”

“……道兄修为真高。”

薛蟠一想,人家是王爷护卫,定然不能离开。放他独自听壁角不人道,贫僧还是陪着吧。二人同溜到隔壁。这屋子隔音效果本来平平,何况这两位耳力皆好。

遂听隔壁传来陶啸的声音:“虽说是祖籍,我们几兄弟皆头一回来。乡音听得一点都不习惯。亲戚极多,真真七大姑子八大姨,压根记不住。横竖我得空便溜出去,我老子也逮不着我……”

说了半日,换人。“五月初一是东平老太妃六十寿辰,把京里头得脸的戏班子请去了一多半。老王爷爱热闹,点了好几出西游记,可吵的我头疼。偏我老子还不许我离席……”

原来他俩在互诉这些年的经历。薛蟠不禁低念了声“阿弥陀佛”。自打猜出他俩的关系,薛蟠多半是抱着瞧热闹的心思,并隐约庆幸两个都算自己人。直至这会子他方实在感受到,有对恋人被硬生生分开了将近二十年,错过了彼此最好的年华。

出神时天已昏黑。蓦的一道电光劈下,霹雳骤起。凉风破窗而入,外头沥沥的落下雨来。隔壁人说的话渐渐混入雨声中听不真切了。薛蟠立在窗口莫名惆怅,扶着窗棱发了会子呆,回头看方脸道士镇定自若,又觉自己修为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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