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提醒青年不要掉以轻心。
“虎,别大意,那是个机关师。”
青年名曰裴擒虎,瞧着很年轻,二十出头的样子,留着一头不羁且凌乱的红色短发,眉宇间透着几分纯天然的野性,身上纹着大片纹身,寻常人看他一眼就知他是个不好惹的。
“机关师?”听到公孙离的提醒,他收敛笑意,脸上露出几分认真,同时又很自信地将胸脯拍得响亮,大声道,“只是个鬼鬼祟祟的胆小鬼,怕什么!包在俺身上!”
对裴擒虎的自信,公孙离并未吐槽什么。
她知道前者有着近乎可怕的作战直觉,暗中机关师唯二的优势便是机关手段繁多以及藏在暗处。一旦被抓出来过了明路,想在他们合作下发挥出其不意的效果,难度堪比登天!
那名机关师也像是被裴擒虎的话激起好胜心,不但没有退却反而选择主动出击。
窸窸窣窣——
此时,寂静小巷突兀响起昆虫鸟兽的响声。
仔细一听,还有什么东西攀爬游走的沙沙声。
遮蔽皓月的阴云散开,清冷冰凉的月光倾斜而下,落在这方寸之地。
待公孙离看清从墙角阴影、墙面、墙头爬出来的是什么东西,脸色不由得沉了沉。
竟然全是改造过的,昆虫走兽形态的机关造物!
“哈,还挺自信!老虎不发威,当俺是病猫吗?”见机关造物选择一起上,裴擒虎也被激起了好战心,念气守身,以盾相护,将第一波冲上来的机关造物弹开,拳法之快留出了残影。
这些机关造物体型不大,身躯能藏匿的东西也是以机关丝、暗器、毒药为主,走得是出其不意的灵巧路子,而裴擒虎则是以力破巧的刚猛路线。冲拳路径之上,机关造物皆数阵亡。
相较于裴擒虎的猛,公孙离的路线则与那名机关师类似。
她旋身而起,纸伞随之飞舞,灵巧躲避袭向她的机关造物,连背后也似长了眼睛,总能精准避开机关丝的纠缠。足尖轻点墙头,身姿灵巧,起跃之间竟似一场赏心悦目的舞蹈。
只可惜,此时无人欣赏。
她掷出一枚枫叶暗器勾住一根机关丝,足尖借力上跃,另一手从黑袍夹层取出一只装满香灰的锦袋。面对十数只弹跳追击上来的机关造物,她浅笑着将锦袋掷了过去,半道运气将其炸开。一瞬间,满天香灰在机关造物上方兜头撒了下来,她运气身法,闪身现至另一处墙头。
冲着裴擒虎娇声道:“虎,可以了!”
原先透明的机关丝沾上特制香灰,暴露大半。
裴擒虎也不耐烦跟这些烦人东西没完没了地纠缠。
一听公孙离警示,当即仰天长啸一声,运气与全身。
虎目一扫,瞬时锁定目标方向。暗中的机关师也察觉自己方位已经暴露,指挥所有机关造物全部攻向裴擒虎,手指夹着数枚烟雾弹炸开,转身逃离。裴擒虎被拖住,公孙离可没有。
“朋友,不留下来聊一聊吗?”
纸伞伴随着枫叶暗器从后方袭来。
叮叮叮几声,暗器深深没入机关师足尖三寸处的地面,截住他的去路。
机关师脸色凝重地看着前方,只见一把纹着枫叶图案的纸伞在来人操控下翩然降落。
黑袍衣角翻飞,露出妙曼修长的双腿,视线再往上,竟是个身披黑袍的少女。摘下黑色兜帽,发间露出一双兔耳。本是甜美可爱的长相,此时冷着张脸,似蒙上一层冰冷肃杀之气。
机关师抿唇不语,却不甘放弃,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勾了勾。
下一秒,一柄受其机关丝控制的暗器飞旋着,以极其刁钻毒辣的角度击向公孙离后心。
公孙离旋身躲过:“真是冥顽不灵!”
谁知这只是虚晃一招。
刚一站定,余光瞥见机关师抓住空隙逃脱。
她咬紧贝齿,抬步欲追,下一秒便察觉到那个方向传来裴擒虎的气功波气息。
公孙离抬起的脚步顿了下来。
“嘿嘿嘿,朋友,走这么快干啥?”
裴擒虎一直盯着这家伙,机关师前脚逃,他后脚就追上。
双拳蓄力,从天而降,冲着机关师脑袋兜头砸下。
“滚开,别挡道!”
机关师爆退数步,年轻的声音带着几分严厉不善。
若非方才他躲得快,脑袋怕是要开瓢,饶是如此也被气浪撞得内息紊乱,气血翻涌。
“这可不行。”
裴擒虎收起笑意,沉声拒绝。
机关师闻言动了杀意,谁知下一秒就看到红发拳师长啸着化身为猛虎,蓄力,扑杀,用几乎能带出残影的速度袭向自己,虎爪生风,一往无前,粗暴拍开他甩出的机关暗器。
哪怕机关师有万般手段,但架不住裴擒虎暴力开道。
“阿离,抓到了!”
公孙离持伞在原地等了片刻。
没过几息就听到青年开心又中气十足的声音。
她循声抬头,望向那堵墙,探出个熟悉的大脑袋。纹着大片兽纹纹身的青年单手城墙翻了过来,脸上挂着灿烂单纯又有几分憨实的傻笑,另一只手拎着的,不正是那名机关师?
裴擒虎对俘虏可不温柔。
他随手一掷,那名机关师肉躯摔在地上发出闷响,半滚着摔在公孙离脚下。
为防机关师又使坏,裴擒虎睁圆一双虎目,死死盯着,大有这人敢动一下就拍断腿的意思。
“卿本佳人,奈何与贼人沆瀣……一气?”
公孙离上前半蹲,抬手将机关师脸上面具摘下。
她倒要看看田氏爪牙长什么人模狗样,竟然做得出残害无辜乞丐孤儿的恶行。
可当她借月色看清机关师长相,发现还是个“熟人”。
当即怔忪一瞬,脱口而出:“怎么会是你?”
这句话不仅说懵裴擒虎,也说懵机关师本人。
机关师:“……”
咱俩认识???
这名机关师也是个青年,看上去年纪跟裴擒虎差不多大,相貌俊秀,皮肤白皙,气质斯文,半点儿看不出刚才操控机关丝,招招致人性命的阴毒刁钻,反倒像是个一心念书科举的书生。
他皱眉反问公孙离:“你认识我?”
裴擒虎撇了撇嘴,也弯身凑上来盯着机关师,瓮声瓮气道:“阿离,你认识他?”
公孙离有些哭笑不得:“这位朋友,这是第三面了。你可还记得你早上被一伙人追得上蹿下跳,是谁替你挡了灾劫?是我。之后在悦君楼,你连张面具都不戴就去跟情报贩子买消息。”
机关师眨眨眼,眼底恍惚迷茫。
他根本不记得公孙离当时有在场。
听到她揭穿自己不戴面具去买情报,一瞧就是行走江湖的萌新做派,当即微红了脸。
“你与田氏什么关系,为何助纣为虐?”
谁知机关师想也不想便开口反驳。
“什么助纣为虐?你这田氏的爪牙!”
公孙离:“……”
裴擒虎:“……”
看着他俩一副“你是在逗我”的表情,机关师心下咯噔,隐隐意识到不对。
最后改为三人面面相觑。
机关师濡湿干涩的唇,又紧张又心虚:“等等,你不是田氏的人?”
公孙离心下险些被气笑了。
语气不善道:“不是。如此说来,你也不是田氏的人?”
不是田氏的人阻拦她作甚?
居然还有来有回打了一场。
机关师像是一只被踩了尾巴的毛,浑身炸毛,连声音都带着几分抗拒的尖锐。
“这怎么可能!”
“既然不是,你为何对我动手?”
机关师微圆的眼睛睁得很大,似乎没想到公孙离会倒打一耙赖人清白,立时气得耳根涨红。
“难道不是你先释放恶意与我动手?我瞧你躲在暗处护卫田氏那一伙打手……”
面对指摘,公孙离目光平静坦荡,反倒是机关师自个儿说着说着,底气不足,声音渐低。
见状,公孙离只得叹了一声。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与我们走一趟吧,朋友。”
说完又看了一眼裴擒虎,后者心领神会。
一把抓起青年机关师丢在肩上。
这里离田宅太近,方才打斗动静虽不算大,但也不能保证不会惊动田氏的人。
青年机关师:“……”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作为机关师,他的观察力和细心比寻常人都高,自然看得出来眼前二人与自己交手那会儿都没尽全力,仍是游刃有余,怕是俩高手。若自己不配合,难说他们会如何处置自己。
于是,识时务道:“好。”
公孙离与裴擒虎将机关师带到附近一处酒楼雅间,确定无人窥视偷听才放心关上门窗。
坐下盘问:“说罢,姓甚名谁,大半夜鬼鬼祟祟偷窥田宅有什么意图?”
青年机关师反唇相讥:“小娘子大半夜鬼鬼祟祟,潜入田宅偷窥,又有什么意图?”
一侧的裴擒虎攥紧硕大拳头,冲着青年机关师舞了舞。
不客气道:“阿离问你,你就回答,油嘴滑舌的小子!”
青年机关师:“……”
威逼之下,他只得叹气服软,哦,他这不是怂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便起身叉手一礼,生硬道:“我姓连,名景。‘虎啸而谷风声,龙举而景云属’的‘景’,一个没什么名气的普通机关师。”
语气听着敷衍没啥诚意。
裴擒虎没什么反应,公孙离却不好糊弄。
她揭穿青年蹩脚的敷衍之词:“没什么名气的普通机关师?名气或许是没有,但‘普通’绝对称不上。机关术入门难专精更难,想要有所成就,不仅要求自身要有天赋,还要有个经验丰富的机关师领路。你先前那一手操控机关丝的手段有点儿傀儡术的痕迹,要么是家传绝学,这说明你出身机关世家,底蕴深厚;要么就是有个博采众家之长的师长,手把手教你。”
世上不乏天纵奇才能无师自通,但绝不包括眼前的连景。
他有天赋,但天赋没高到那种程度。
连景被堵得哑口无言。
“你既不是田氏之人,夜探田宅有何目的?总不可能是路过。”
连景被逼得无法,这回没顾左右而言他,道:“因为我怀疑田氏族长田春谋害我恩师……这次赶来长安城也是为了查一个真相。若真是田春做的,身为人徒,自然要为恩师讨一个公道。白日在悦君楼没买到田氏的情报,便决定入夜过来探一探,或许有什么收获,就遇见了你。”
结果将公孙离误认为是田氏的爪牙,二人便大打出手了。
“你怀疑田氏族长田春害了你的恩师?”
连景的回答超出了公孙离的预期,连裴擒虎也诧异,暗下用眼神向她询问连景此话真伪。
“对!”
连景郑重点头,不似作假。
公孙离垂眸思忖,她先前没仔细观察连景的穿着,如今再瞧,她发现连景的确是在孝期,还是重孝,只是在外行走不得不做些更改,不仔细观察很难发现。
等等——
她倏忽瞥见连景背负的机关匣,侧面刻着一枚小小的牡丹纹。
机关师跟每个创作者一样,也会在自己作品上留下独属于自己的印记,这几乎是每个机关师的习惯,区别在于纹刻位置和图案不同。看到那枚有些眼熟的牡丹纹路,公孙离眼皮轻颤。
有件事情她要跟连景核实一下。
“你口中的恩师是授你机关术的人?他是不是也姓连?”
连景诧异地看向她:“对,你怎么知道?”
公孙离不答反问:“……那你背着的机关匣行囊,也是你恩师留下来的遗物?”
“你怎的连这也知道?”
公孙离:“……”
“连”姓并不是非常常见的大姓,有名有姓有一定年龄还用牡丹纹的“连”姓机关师就更少了。
关于连景口中的恩师身份,公孙离基本能锁定目标。
“是连笙大师?”
连景闻言惊得原地起身。
猜测得到证实,公孙离吐出一口浊气,声音带着几分轻颤。
“居然是连笙大师,他何时仙逝的?”
“你……你认识家师?你又是谁?”
连景上前两步,第一次仔细端详眼前的兔耳少女。
不确定地道:“我以前……并未在恩师那边见过你……”
公孙离看他的目光也带着几分复杂,似乎没想到会这么巧合——
连景竟是连笙大师的徒弟!
连笙大师出身寒门。
他于机关术一道有着惊人天赋,脑子里更不乏奇思妙想。为了学到更多机关相关知识,连笙主动投身某机关士族当客卿,靠着天赋和能力深得主家看重,几年下来就闯下不小名声。
没几年,效忠的主家卷入皇权之争,后因政斗失败而倒台。
树倒猢狲散,他也从那时沉寂下来。
几十年来一边周游各地,一边用所学机关术帮助普通平民。
“在下公孙离,曾与连笙大师有过几面之缘,受其指点,学了不少机关术技巧。”
只是没想到再听到连笙大师的消息,他已不在人世。
连景看向公孙离的伞,喃喃道:“公孙离?难道你是……我想起来了,老师先前与我传书的确提过,说是碰见一位赤诚有趣的小娘子,她以伞为刃,其心性与能力,巾帼不让须眉……”
如今看来,那位小娘子多半就是眼前的公孙离。
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二人面面相觑,说不出的尴尬气氛在空气中蔓延。
裴擒虎左看看右看看,挠挠头:“阿离,你什么时候认识的这个连笙大师?俺怎么不知道。”
阿离私下乐观善谈,每次任务结束听到什么好玩儿有趣的,即便别人不提不问,她都会主动跟人分享。裴擒虎自信记性还不错,但他的确没从公孙离口中听到“连笙”相关的内容。
往日亲密无间的伙伴有了他不知道的秘密,莫名有些吃味。
于是,裴擒虎又暗中瞪了眼连景,眼神有些凶。
“一次任务。”
说完,她又温声补充:“连笙大师隐居多年,不喜欢被人背后谈论,就没告诉你们。”
认识连笙大师完全是个巧合。
彼时因情报任务需求,她化身舞姬在某贵族举办的宴会上献舞。连笙大师跟那位贵族有些私人交情,也应邀出席。他意外看穿公孙离另有目的,本想插手阻止,但在得知公孙离此举是为了保护忠良、拿到扳倒贪官的贪腐证据,不仅没揭穿她,反而暗中帮忙打了几次掩护。
三言两语就解释清楚。
裴擒虎这人憨实,听到这理由连连点头:“哦哦,这是应该的。”
即便背后谈论,连笙大师也不会知道,但公孙离此举是出于对大师的尊重,没什么好说的。
公孙离眉目染上轻愁。
“可上次与大师通信,他说他一切安好……”
她还记得连笙大师说过,待他身子骨走不动了,他便安安心心定居一处,将他这些年的机关术体悟心得整理一番,编撰成册,让任何一个热爱机关术的机关师都能借阅学习。
他出身寒门,更知寒门机关师求学无门无路的辛苦。
这样的人,缘何就没了?
“恩师是突发重疾去的……那病来得又急又重,我听到消息赶回去,衣不解带地侍疾两日,恩师便……”连景年轻的脸上浮现悲恸难忍之色,勉强用理智压下,他缓了缓情绪继续道,“前一阵子,我帮恩师整理书册遗物,从他随笔中发现蹊跷,这才千里迢迢赶来长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