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记忆

大浪中蕴含着很重的血腥味,就像是一张吞噬了无数人命的深渊巨口。

现在,他们也是要落入这张嘴里的猎物了。

湖水逼近脸庞的瞬间,白摇七身形轻晃,她的手搭上了阿雾的肩膀,看见前面人的身体轻轻一颤。

紧接着两人齐齐闭上了眼睛,半透明的月白色保护罩将他们护住。

阿雾的脸被映照的微微泛蓝,他紧闭的眼睛里眼珠子乱转,像是深陷一场梦魇,急欲醒来。白摇七的按住他肩膀的手微微用力——

他最终沉沉睡去。

白摇七眼前画面则是陡然一变,满眼的湖光山色被苍茫黝黑的无垠大地所替代。

她轻轻地拨动纸伞伞骨,眉头不由蹙起,这就是阿雾的识海?

白摇七是无尽海之主,聚天地灵气而生,上古神灵最后的陪伴者,生来就拥有窥视他人记忆的天赋,包括神灵。

但为了避免与人类扯上因果,白摇七从未窥探过人类,她也不感兴趣。

阿雾是自己送上门的。

他三番五次地黏上她,好似没了她就会死去,她被勾起了那么一点微末的好奇,便留下他。

他说自己身上的封印恰恰与神灵当年被封印的地方吻合,他努力地证明自己的有用,疯狂地向她示好,若只是这些,她自然可以履行承诺,此行带上他也无妨。

可是谁能用矿区那枚纽扣设计她留下呢?

白摇七想,只能是阿雾。

若此事与他无关,那她的承诺会继续履行。

若真是他设下这个骗局,白摇七看着眼前这片荒漠,没再继续想下去。

夜下荒漠广袤无垠,安静到只能听到她的脚步声。

人的识海,承载记忆,承载苦难欢乐。哪怕是在痛苦中成长,识海之中也当有具象的记忆。可阿雾的识海却如此空荡,除却异于常人的黑暗与实化的大漠,与刚出生的婴儿也没什么区别。

平地忽然刮起了风,风中有海水的咸腥味,就像是荒漠之外是大海,白摇七往前走了一步,便顿在原地。

以她为中心,绿色草地扩散蔓延,取代了无垠荒漠,黑沉天幕有流星迅速穿过,点亮了整片夜空,天地呈现出一种清朗温柔的妩媚。

白摇七的唇角微微扬起,果然不是什么纯良的人类。

她又往前踏了一步,眼前安宁平和的画面再转,风雪覆盖满地,刺眼的白瞬间填满整个世界。

天气、地形、时间、季节……

几乎是行走的每时每刻,这片识海都在发生大的、小的、令人震撼的、无法察觉的、各色各样的变化。

白摇七行走了百步,不见终点,也没有见到任何藏在识海里的记忆碎片。

她站在原地,手无意识地抚摸纸伞的伞柄,自言自语:“我本不想伤害你,可你藏得这么深……”

白摇七抬手,纸伞瞬间张开,杏白色伞面上流光一闪,眼前这片生动的世界忽然停滞了。

就连风都消失得无影无踪,鲜活的天与地,变成了一面没有丝毫生气的镜子。

“啪”的一声,伞柄朝天空方向轻轻一点,镜子四分五裂,布满了秋日落叶的高山密林从眼前消失,一个个记忆碎片藏在浓墨般的黑暗中,朝白摇七涌来。

记忆的最开始,是封印。

白摇七什么都看不见,但她能体会到那种惊慌,迷茫,绝望。

“放开我!你们是谁?!”

她听到了“自己”嘴里发出来的声音。

白摇七意识到,她进入了阿雾的记忆,她所感受到的一切,就是阿雾经历过的一切。

阿雾被蒙住了眼睛,绑住了手脚,困在黑暗而潮湿的地方,滴答滴答的滴水声与潮湿的空气,让人联想到了水牢。

一只冰冷的、拥有尖锐指甲的手掐住了他的下巴,而后缓缓在脸上,胸口逡巡:“真是个漂亮的孩子。”

这声音甜美极了,像是浸过蜜糖,令人心神摇曳。

“你……你是谁?”阿雾打了个哆嗦,“我……我的母亲呢?母亲!救我!”

“呵呵呵呵。”

蜜糖忽然笑起来。

那只冰凉的手抚上了阿雾的眼睛,她轻笑:“乖孩子,生得漂亮又如此乖巧,你母亲现在很好很高兴,你放心吧。”

那只手忽然用了点力。

阿雾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剧烈地挣扎起来:“你……你想干什么!”

手脚锁链发出碰撞的声响,但那无济于事。

蜜糖般的声音甜笑:“不会疼的啊,放轻松。”

话音一落,那冰冷修长的手指,直直地陷入了阿雾的双眼里,阿雾痛哭尖叫,他求饶,痛哭:“求求你!求你放过我!啊啊啊啊啊!”

“按住他的双手双腿。”蜜糖猛地一抠,活生生将眼珠子剜了出去,在那同时,似乎要毁灭躯体般的痛苦从四肢传来。

在双眼被挖的同时,他被斩断了手脚。

白摇七忽然脱离了记忆,她大口大口地呼气,诧异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

在那一瞬间,她有一种窒息到绝点的痛苦。

无尽海主白摇七,第一次感受到痛苦,阿雾所经历的,已然超越了普通人类经受的一切。

她忽然不敢回头,去看那个生不如死的阿雾。

她扭过头。

眼前空荡荡的,脱离了记忆,也就脱离了当时的阿雾。

她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那个女人,是姬如月吗?但声音对不上。

身体又突然被牵引,白摇七听见了繁杂的声响,但眼前漆黑一片。

她进入了阿雾的第二段记忆,但这一次看不见,是因为他失去了眼睛。

白摇七转念一想,她控制自己的身体,脱离了阿雾。

她看见了更小的、更可怜的阿雾。

他四肢都裹着一层白布,包括眼睛,抿着干裂的唇,岔开双腿,坐在一个门槛上。

周围是漆黑的,因这是阿雾的记忆,他看不见,所以就具象不出来。

“阿雾啊,”蜜糖般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阿雾一个哆嗦。

白摇七看不见蜜糖女人,只能听见声音:“你这孩子,怕什么?”

阿雾小心地侧过脸,躲了躲。

蜜糖女人笑:“你的手脚快长好了,眼睛我也已经为你种了新的,再过几日便能拆开纱布了,你放心,一切都会和以前一模一样。”

阿雾沉默了许久,问:“我母亲呢?”

蜜糖女人再笑:“她好着呢。”

阿雾重新归于沉寂。

画面再变,这一次,白摇七看见了一方蔚蓝色的天空和高大的朱红砖墙。

阿雾的纱布已经拆掉了,他抱着双腿,蹲坐在门槛上,抬头仰望着天空。

他已经拥有了一双浅褐色瞳孔,只是看着看着,就会流下眼泪。

白摇七坐在他的对面,这是一段很长的记忆。

最开始,什么人都没出现,只有高墙、天空,以及流泪的小阿雾。

阿雾生活在不错的环境里,他身上穿的衣裳都不普通,偶听两声敲门声,有人从门口塞进了食物,他打开去看,是很精致丰富的饭菜。

但阿雾一口都没吃过。

他盯着天空,看着日出,日落,月升,月降,他会数星星,一直数到晕过去。

直到有一天,醒过来的时候,眼前又黑了。

白摇七听见蜜糖女人的声音:“阿雾,听说你很不乖,这才好了没几天,就不吃饭了?”

阿雾沉默着。

蜜糖女人甜甜地笑:“乖孩子,这样,你不吃,你母亲也不要吃了,好不好?”

很久很久,阿雾缓缓点了点头,他久久未开过口的嗓音粗粝:“我吃。”

世界再度变化,又或者没变。

新一段的记忆里,仍旧是那方高墙和天空。

区别是幼小的阿雾,长成了少年阿雾,一如现在白摇七见到的样子。

他面容沉寂地盯着天空,然后视野里,出现了一个人,他面容模糊成了一片苍白,唯有身上青绿色的袍子花纹清晰,像是蟒蛇的蜕皮。

他捏着嗓子:“请吧。”

阿雾被蒙上了双眼,清醒地带到了另一个房间。

蜜糖女人的声音仍旧那么甜美,也不见丝毫苍老的迹象,明明阿雾已经从孩童长成了少年,她却一如往昔:“好久不见了,阿雾。”

阿雾的沉默被她无视,她笑着开口:“我是来和你分享一个高兴的事情,我啊,快要研制出不死药了,到时候,我就解开你的封印,好不好?”

阿雾问:“你会放走我吗?”

蜜糖女人声音轻快:“那是自然。”

阿雾被重新送回了高墙之内,他蒙着布的双眼被解开,白摇七离开他的身体,注视着他。

这段对话,让她意识到了一个点,蜜糖女人绝对不是姬如月,阿雾体内的封印不是姬家兄妹做的。

他撒谎了。

可看着眼前的少年,白摇七忽然觉得,这谎言并不令人难以接受。

“有谁,在看着我吗?”阿雾忽然看准了白摇七的方向,歪了歪头。

白摇七心猛地一跳,这只是记忆,他怎么会看见她?

阿雾的眼睛在她的方向死死看了很久,然后苦笑了一下,闭上了眼睛。

记忆再度翻篇。

一切像是回到了原点,双眼被蒙,双手双脚被缚,潮湿的空气黏腻地缠上了身体。

但白摇七能感觉到,阿雾不再有惊慌,他像是早就料到了一切,心中有种奇怪的平静。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的不老药怎么会失败呢!”

蜜糖女人的声音尖利刺耳,她甜美的音色在此时只是让人脑子更痛,她像是崩溃了,反反复复地用鞭子抽打着水面,水花飞溅,阿雾的嘴上沾到了,他伸出舌头舔了舔,苦的。

蜜糖女人扔掉鞭子,她冲到阿雾面前,抚摸他的脸:“阿雾,抱歉,抱歉,抱歉,我失败了我失败了我失败了。”

她有些神经质了。

白摇七忽然猜到了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四处封印,还剩下最后一个地方。

蜜糖女人的手,放在了阿雾的心口:“别怕,你不会死,也不会特别疼,毕竟,你连第一次都挺过来了,是不是?”

阿雾问:“我的母亲呢?”

蜜糖女人这一次顿了顿,才答:“她,好着呢。”

阿雾忽然笑了:“那你动手吧。”

这是阿雾第一次笑,蜜糖女人顿了许久,才拿出刀,一点点地刺入阿雾的心脏,她将那颗炽热的心捧出来,然后放进了另一样东西。

奇怪,白摇七感受不到阿雾的痛苦,就好像被切割开的身体,已经与他的思想分离了一样。

可是有一种奇怪的情绪在体内蔓延。

蜜糖女人取出了心脏,她缓缓地抚摸阿雾的脸:“一切都结束了,阿雾,这一次,是所有都结束了。”

阿雾又笑了,笑着笑着,蒙着眼睛的黑布便被泪水浸透。

他说:“恭喜你,母亲。”

蜜糖女人的手僵住。

她那甜美动人的嗓音被低沉慈祥的女声替代:“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阿雾似感叹,似赞美,似想念:“原来我这么多年没听到您的声音了,母亲。”

话音一落,眼前画面如镜片碎裂,白摇七被迫退出了识海,冲入她眼中的,是一双赤红的眼睛。

阿雾像是要活活掐死她,他骑在她身上,双手紧紧地勒住她脖子:“你在做什么?你在做什么!”

白摇七手轻轻抬起,阿雾被迫停住了动作。

真可怜,白摇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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