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恣盯着他,没说话。
卧房陡然陷入一阵静默,于玖有些不自在,干脆装死。
忽然有人轻手轻脚进来,打破这阵寂静。
“千岁爷,膳粥已做好,蜜饯也取来了。”刚才退出去的下人重新走来,低着头小声道。
楚恣站起身,整了整微皱的袍袖,对于玖道:“本宫有事在身,于小公子既体弱,那便用完膳好生歇息。”他说完离开,背影漠然,走向落雪红梅处。
“于小公子。”下人坐在床边,见于玖出神,便轻生唤,把一小盘蜜饯双手捧给于玖。
于玖恍然回神,随后道谢又为刚才说错话的事道歉,弄得捧蜜饯的下人不知所措,慌里慌张要给他跪下。
于玖无奈。
吃了这个教训,以后还是闭口不言好,免得连累别人。
他吃了一小半蜜饯垫口,便把下人一勺一勺喂来的清粥吃了干净,又喝了两碗不同的药,终于好受了些。
他休息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什么,叫住了托着碗准备出门的下人,“那个,我想问一下,太子殿下是允许了我在卧房吃东西吗?”
之前侍从说过他不喜脏秽的。
下人立刻低头道:“千岁爷吩咐过奴,往后东厨给小公子的膳食皆送来卧房,小公子不必远走膳厅。”
逼着人改掉原本的习惯是很折磨人的一件事。
于玖以前不喜欢出门,不喜欢与人打交道。他父母和哥哥怕他在家里憋坏了,就硬拉着出去。
他走在人来人往的街边小路,对周围的东西不但没有丝毫兴趣,反而更加抵触。
一个小吃店而已,好逛吗?
一个小件商铺而已,好逛吗?
一个xx商城而已,好逛吗?
于玖越逛越累,最后说什么都不出门,并对强硬更改别人习惯的行为深恶痛绝。
现在他竟然也成为了这样的人,做了这样的事。
于玖心里不是滋味。
过了一阵,他轻声道:“等我病好就不用送了,我去膳厅吃。”
药里放了安眠的东西,下人说了什么,他后面听得模糊,最后只靠在床边休息了一会儿,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
深夜,书房烛火昏黄。
楚恣一身珠白金纹里衣,外套着御寒的锦棉广袖,肩上披着大氅,长发松松搭在肩上,正垂眸看摊开的奏折。
上面小字密密麻麻,大半都在弹劾千岁爷辱君乱政,截断臣言,倒空国库,搜刮民脂民膏。
言语毒辣,字里行间充斥着要替天行道的正义之气,势必要清天地之浊气。
楚恣漠然看完,一个的“阅”字都无意下笔。
身旁的侍从跟了他许久,颇有眼色,立刻为他收起,换了一本奏折摊开。
一直到深夜,地上堆成山的奏折才堪堪批完。
楚恣仍然没有要回卧房的意思。
窗外月光澄净,落雪红梅。空气中隐有暗香,悠悠漫入书房,沾染字迹清逸的满墨书页。
楚恣闭眼片刻,道:“收拾另一间卧房。”
侍从作礼,“是。”
——
于玖睡了大半天,醒来的时候,窗外的半角月亮已经挪到了正中央。
太阳一天走半角从清晨走到黄昏,月亮亦然。他估测现在是半夜十二点左右,然而床边空荡荡的不见人影。
难道是事情还没处理完?
于玖拉了拉喜被,罩住自己冻在外边的脸。
不知道是不是药效太好,他身体里那阵毁天灭地的绞痛已经消失得差不多,只剩隐隐的刺痛,他还能忍。
嗓子也不怎么疼了,就是痒,想咳嗽,但又咳不出来。
又睡了大半天,他现在精神不错,哪怕是闭着眼睛也睡不着了。
他在被子里闷了一会儿,又受不了那阵窒息感,重新露出脑袋出来透气。
望着空空的床侧,没人打开的门,他忽然有点慌。
是因为他在这里吃了东西吗?
还是怪他又吐血又骚扰人又说梦话,睡不好才走了?
于玖虽然在某些方面迟钝,但在与人相处这点上敏感异常。
要不要再道个歉?可道歉好像没用,事情已经做出来的,他该怎么补偿?
一没钱二没力,楚恣好像也不缺钱不缺力。
难道……侍寝?
于玖脸一热。
这具身体撑不住吧,楚恣似乎也没这个打算,“不宜行房”四个字还是楚恣亲口说的。
所以他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于玖短暂地陷入了沉思。
他主动求救,拖人下水。
别人不好意思拒绝,然后接了个烫手山芋回家。
他好像个混饭吃的。
于玖东想西想了一夜,思绪混乱,越想越不安,最后甚至蹦出了想现在跑去找楚恣道歉的念头。
一夜未睡,天色将明,身侧依旧无人,外面一阵寂静,于玖忐忑不安。
至少道个歉吧,于玖叹气,他除了道歉就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他忍不住手撑喜被坐起,挨过那阵头晕眼花的劲儿,慢吞吞下床,轻手轻脚找到下人给他放满衣裳的柜子,凭着他们给他穿衣顺序的记忆,套上几层内绒,御寒广袖,肩上大氅,然后慢慢扶着墙走到门边。
门只开了条缝,迎面的寒风先扑了他一头一脸,把他给逼得关了门。
外面候着的下人眼皮子打架,听见动静立刻惊醒,环视四周,见一切无恙后才打起精神继续站着。
一门之隔的于玖扶着墙回去,心想还是算了,万一再感冒吐血,还给人添麻烦。
等他来了再道歉也不迟。
——
楚府一大早就接到了一箱箱新岁贺礼。
正值苦冬时节,朝廷要事颇多,需要整疏一年来的所有事务,做总集寻错漏提良策。朝廷上下忙里忙外许久,就盼着千岁爷过目总集后给他们放旬假,归家迎春。
然而还没忘了临走前给楚府送来新岁贺礼。
楚府大门敞开,外头神兽象旁堆着一箱又一箱的贺礼,放眼望去如山壮。管事的老头摸着计本,吩咐下人抬进前堂等千岁爷过目。
楚恣已经醒来,洗漱用饭过后在书房听着侍从报出一长串贺礼名,比以往多出了三倍。
“一半贺品七三分,爷走七,于小公子走三。剩下的是新婚缝新岁礼,是一起的。属下已过目,无任何可疑物,爷可要再过一遍?”
楚恣批着整上来的总集,淡淡道:“贺礼送过去给于小公子。”
侍从一愣,“爷,全都给于小公子?”
楚恣默然。
——
于玖怀里抱着暖炉,坐在床边,还在纠结要不要去找楚恣道个歉,就听门被轻叩,“于小公子可醒了?”
于玖立刻扶桌站起,“我醒了。”
下人开门,见于玖穿戴整齐站在桌边,忙不迭捧着热粥蜜饯快步上前,“奴不知小公子醒了,求小公子赎罪!”说完要跪,于玖连忙拉起,“不关你的事,我醒早了。”
下人战战兢兢,见于玖没有发脾气的意思,松了口气。
门外的候着的下人也反应过来,立刻给于玖安排洗漱。
于玖坐在床边,苍白手指压在大红喜被,闭着眼任人摆布。
忽听卧房外踏雪声沉沉,伴随着金属石质物品的轻微碰响传来。
下人正给于玖的脸抹上防干的冬油,于玖听异响离这里越来越近,忍不住睁眼去看。
目光越过微开的木窗,看到有人抬着一箱箱东西朝这里走来,没一会儿门就被扣响,“于小公子,属下来送新岁贺礼,可否方便?”
于玖立刻道:“方便,进来吧。”
正困惑是什么新岁贺礼,就见门被推开后,沉甸甸金箱就被抬了进来,于玖看着不断被抬进来的金箱,眼睛越睁越大,忍不住扶着床头站起来。
等金箱堆满屋子,下人一一打开,于玖再也坐不住。
金银辉映,珠翠光彩,锦衣华袍,漫香胭脂,华美首饰,精细小件,各种各种。
于玖眼花缭乱。
他听侍从道:“这些是朝臣送来的贺礼,于小公子可随意挑拣,若都喜欢便移入偏室存放。”
于玖木讷,呆呆道:“这些……都是给我的?”
侍从点头:“全是小公子的。”
好多钱。
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
但理智还在。
他道:“太子殿下知道吗?”
侍从听到那声称呼后嘴角抽了抽,于玖正好捕捉到,迟疑道:“……怎么了吗?”
侍从恢复神色,道:“无事,属下患有面疾。于小公子莫要担心,千岁爷知道,这就是千岁爷差人送来的,于小公子收着便是。若不挑拣,属下便全部移入偏室。”
于玖愣愣点头,下人们便合上金箱,抬去了隔壁。
他后知后觉,楚恣可能不是生气了,不然不会给他这么多东西。
肯定是太忙了。
对,接近年关,现代都要加班冲业绩的,这里应该也要……吧。
然而过了五六天,楚恣依旧没回来。
于玖有时半夜梦醒,见空荡荡的床侧还有点恍惚。
他照样吃照样睡,喝完药就静躺休息。在没有手机的日子里,时间仿佛停滞了。
他不止一次想问楚恣去了哪,但快问出口时又闭嘴了。
他想去哪就去哪。自己一个拖油瓶,问了可能遭人嫌,还是尽量降低存在感为好。
第七天,雪停了,阳光正好。
于玖的病也彻底好了,只是药不能停。
他手里抱着暖炉,坐在窗前晒太阳,一片宁静中,忽然有人扣门:
“于小公子,今日岁除,街巷热闹。千岁爷派属下来询,要不要同他出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