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2. 第 232 章 *“平生所负恩,不独……

姜烟只觉得满头黑线,挣扎着从一堆乱竹中爬了出来。

起身后才注意到,刚才那堆竹子被自己踢歪了不少。

再看旁边的郑燮,姜烟想到他爱竹的习惯,有些不好意思了。

谁知,郑燮却摇着头笑,轻轻挥动手里的竹子:“我爱竹这不错,可姑娘方才是为了起身,不得已才如此。我喜欢的是竹子的气节,又不妨碍我用竹椅,用竹篮。若是我将竹子看得比人还重要,那不是爱竹,那是恨透了这东西才会有如此做法。”

竹子比人还重要的话,那是本末倒置。

那他给竹子带来的绝非好名声,而是一箩筐的烂事。

姜烟嘿嘿一笑,跟着身高才到她胸口位置的郑燮往外走。

郑家到郑燮出生后就已经家道中落。

三岁时丧母,自幼跟着父亲读书习字。

刚出了竹林回到家,姜烟就看到郑燮被父亲叫去考校功课了。

然后姜烟就看到身高将将到她胸口位置的郑燮不仅能作诗,还能对对子,一手字也写得不错。

对面的郑之本捋着胡子略略点头:“尚可。”

对面的郑燮刚准备扬起唇角,就听他爹声音缓慢低沉的说:“切不可骄傲。不过是尚可,为父教导的几个孩子也都有此积累,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说话的时候,外面突然下起雨来。

姜烟坐在靠窗的椅子上,雨声和郑之本说话的声音配合下,眼皮越来越沉,最后竟然给说睡着了。

倒是对面的郑燮,听得专心致志,对父亲的教导一刻也不曾忘记。

姜烟睡醒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对面的郑之本也说完了最后一句“行了,今日就说这么多,你须得听进去,总归不会有大问题的。”

对面的郑燮也毕恭毕敬的答:“多谢爹,孩儿都知晓的!”

姜烟砸吧嘴,坐在椅子上眼睛都看直了,虚虚的感叹:“可真能说啊。”

待郑之本离开,郑燮端正的坐在椅子上练字,听到姜烟这么说才慢慢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爹这不是啰嗦,不过是担忧我罢了。”

姜烟也承认。

非亲非故的,谁会浪费这么多时间和口水?

也就只有亲儿子才会如此。

但很快,又有一个面容慈祥,身材微胖的女人踩着小碎步端着什么东西跑进来。

对方许是十分了解郑家这对父子,将端来的东西放在另外一张桌上,朝着郑燮招手:“来!被你爹说累了吧?今日给你炖了一条小鲫鱼,鲜得很。”

郑燮放下笔,对着那女人笑得纯和,眼中满是依赖:“您今日又去河边了?我如今都大了,不吃小鲫鱼也可的。”

“这有什么?不过是起得早些,不买鱼我也是要那么早起来忙活的。再说,悄悄我今日发现了什么!”

女人慈爱的看着郑燮坐下,又给他盛汤。

咸香的小鲫鱼汤的味道顿时飘满整个书房。

除了小鲫鱼,汤里还有几块方方正正的豆腐,点缀着几粒葱花。

在端来的时候,用于去腥的姜片和葱段就已经被取出来了。

汤色清澈,鱼肉鲜甜,配上滑嫩的豆腐,简直不要太好喝。

女人说话间,从门口拿进来一个用帕子包着的东西,然后惊喜似的掀开:“你瞧瞧,这是不是你那日说的兰花?”

几根歪斜的绿草,根系上还团着一大块泥巴。显然被挖回来的时候,这女人是十分小心的,一点根须都没有伤到。

郑燮朝着女人弯眼一笑:“辛苦乳母了,这就是兰草。”

“真的呀!”女人感慨,又一刻不得闲似的起身:“那我得去给你弄个小花盆来。你先吃着,碗筷就放在桌上,等我回来再收拾。”

郑燮无奈,想要阻拦的话都在唇边来不及说。

只能看着乳母小碎步的飞快跑出去。

见姜烟看过来,郑燮认真的说:“那是照顾我长大的乳母,在我心中,她与我亲母无异。”

一位给了他生命。

而这位给了他往后几十年的母爱和关怀。

姜烟在旁边看着,只这一幕都能看出来了。

又是给炖小鲫鱼,又是挖兰草的。

关注了身体,还丰富了精神。

只是……

“这不是兰草吧?”姜烟问。

看起来就是普通的杂草而已。

郑燮端着鲫鱼汤吨吨吨的喝完,擦擦嘴,一本正经的点头道:“恩。但乳母说是,那就是。”

姜烟忍不住惊叹:“哦豁!”

跟着郑之本读书的不光有郑燮,还有本地的其他学子。

姜烟托腮看着郑之本教子,以及乳母费氏对郑燮的关爱,心中起了不小的波澜。

她大多时候是不喜欢古代对孩子的教育方式的。

好一点的,那就是谢玄教导家中子侄,以身作则。

差一点的,就是宇文邕教子,动辄打骂,最后教出个败家子。王朝到儿子手里短短几年就折腾没了。

郑燮与他们相比,其实从男性教导的情况看,相差不大。

特殊在,郑燮有一位对他极好的费氏。

费氏疼爱郑燮,却又不会过于宠溺。

在郑燮的生活中,读书带来的疲惫,都会在费氏给予的慈爱里慢慢消融。

至于继母,郑燮相处不多,郑之本也不会要求儿子与继母有什么母慈子孝的场面。

相反,兄友弟恭才重要。

所以,郑燮与弟弟的感情不错,见到继母也很是敬重,一家人相处得十分和谐。

随着郑燮长大,在二十岁考中秀才后,他也经历了娶妻生子。

费氏也一直在郑燮的身边照顾着他。

他也教过书,还去了许多地方。

但停留最久的,还是扬州。

此时的郑燮已经三十多了,功名未进半寸。父亲去世后,生活日渐困顿。

扬州城繁华,才子佳人众多。

普通人家也想会附庸风雅一把,家中挂画的人不少。

郑燮画得一手好画,为了生活也只能在这里客居下来,卖画为生。

比起杜牧的“十年一觉扬州梦”,郑燮在扬州留下的除了一幅幅画,还有心酸和数次出游。

“我不愿在一个地方久居。这里也不是我的家乡。”郑燮颓丧的走出门,坐在院子的台阶上,低着头重重的叹气。

在他身后的房间里,妻子许夫人的哭声时不时传来。

就连最为乐观的费氏进门之前也用力的擦拭掉眼角的泪水。

姜烟伸手想要安慰,却又担心自己嘴笨,别到时候让人更难过了。

丧子之痛,谁又能安慰得了呢?

就连郑燮的女儿这些日子也沉默下来,依偎在母亲的身边不敢作声。

郑燮抬起头,仰望着头顶的天空,许久才说:“许是我这辈子亲缘太浅。”

徐夫人之子,还有之后饶氏的孩子,都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幼年时丧母,中年丧父丧子。

郑燮也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走出这一片阴霾。

也为了让家里人开怀,一家人经常外出游历。

在扬州卖画赚的钱,刚有一点富足了,便出去看看。

游过江西,上过庐山,去过北京。

可就算是这样,徐夫人也还是在他三十九岁那年离世。

姜烟看得都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郑燮大概是不乐意看到同情之色的。

“去考吧。”费氏牵着年幼的女孩,一如当年那般慈爱的望着郑燮:“我啊,没有什么大学问。只是你这样难过,夫人也不会安心的。老爷生前就时常说你聪慧,定然能考中。我听闻就要开考了,你去考吧。家里有我照顾,你且放心。”

“我……”郑燮饶是知道这是幻境,也忍不住红了眼。

“不苦了!你都这么大了,在孩子面前可不要这样。”费氏笑着拍拍小姑娘的肩膀,将其搂在怀中,对郑燮说:“我不会别的,就会照顾孩子。我能将你照顾得这么大,你就别担心你家姑娘了。”

郑燮吸气,清楚如果不是自己这段日子太颓废,费氏也不会这么担心。

还特地过来劝他专心备考。

“克柔明白了!”郑燮用力的点头:“让您为我费心了。”

“这算什么?”费氏哈哈大笑,还有些不好意思了:“我不过是来说句嘴,你这么聪明,总能自己想明白的。”

见郑燮好多了,费氏这才松了口气。

带着女孩走了之后,还悄悄的去给菩萨上香。

第二天更是神神叨叨的就出门了。

姜烟是见到过费氏上香的,只是看到费氏出门,忍不住问郑燮:“婶子这是去哪里?”

“大概是去拜文殊菩萨和文曲星。看那篮子,扬州附近大大小小的庙宇,只怕今日都能多得一炷香喽!”

郑燮倒是很淡定,低头画了一幅画,抬笔的时候,面上悲戚之色的确比前些天好多了。

“我心中惦念发妻,却也不能不顾乳母和女儿。倘若一直沉湎在哀痛里,才是真的谁也对不起。”

他毕竟是一家之主。

如果不能立起来。

不说让乳母过不上好日子,只怕女儿也要惶惶不可终日。

姜烟用力点头,是这么个道理。

对于离开的人,哀伤并不是唯一记住他们的方法。

过分的悲痛,反而会让身边的人担忧。

姜烟也经历过至亲离开,所以很明白郑燮的心情。

不过,大概是费氏跑遍了扬州大大小小的庙宇还真有用。

次年郑燮就在南京的乡试上考中举人。四年后又去北京参加会试,中了二甲八十八,赐进士出身。

之后,也几经波折。

在京城逗留了一年也没能等到吏部的任命,倒是在京城的这些日子与早年相识的慎郡王关系日渐更好。

蹉跎了五年,郑燮才在慎郡王的推荐下,年过半百的时候,才真正踏上了仕途。

“平生所负恩,不独一乳母。长恨富贵迟,遂令惭恧久。”

郑燮带着饶氏和孩子前往范县,只是走在路上的时候,还是几次暗中悲闷。

姜烟也在幻境中看到了费氏的离世。

其实费氏是可以过上好日子的。

早在郑燮还未曾考中的时候,她的儿子就已经当官,只是放心不下郑燮才一直没有离开。

这样一位长辈的付出,换做是姜烟也很难不动容。

郑燮的一生中,有一半的时间是与费氏相处。

只是行在路上,又想起费氏早些年对他的谆谆教导,郑燮没有让自己沉浸在哀痛里,很快就在范县振作起来。

范县为官的这四年,他体察民情,重视农桑。治下也清明,对待百姓更是十分亲和。

一时间,范县虽不至于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范县中人却也知道,如今的县太爷是个好官。

在郑燮调任潍县的时候,更是不少人前来相送。

“很厉害啊!”姜烟骑在一头小毛驴上,旁边的郑燮也骑着小毛驴,另外一头小毛驴拉着一辆小板车。

他中进士之后再娶的饶氏抱着一个年幼的孩子正坐在上面。

郑燮却只摆摆手:“不过是做了为官者应当做的,他们越是感激,我反而越不敢受。”

“为什么?”姜烟不解。

“我从不觉得自己做得有多好。可他们却如此感激,依依不舍。想来也不仅是这几年的相处亲厚,更多的是因为在我之前的官员没有尽到责任。”

郑燮从来不觉得处理好县里的政务是一件多么难得的事情。

更不觉得为官清廉有什么好值得称赞的。

可就是这样,他却听了一路的不舍和夸赞。

“若是放在姑娘那个时代,这样的事情姑娘也觉得是好事吗?”

姜烟冷不丁被问到。

想了想只说:“负责的人其实不管是任何时代都是可贵的。你觉得这是为官者应当的责任,可也有人觉得当官不贪才是错。人与人的价值观不同,做出来的事情当然也不会一样。可如果好的事情,好的人不夸,不赞扬。那岂不是让人寒心?毕竟,实际上的东西也没有拿到,总不能连个好名声也没有吧?板桥先生,您摸摸自己的心口,是不是暖洋洋的?”

郑燮愕然,随即哈哈大笑。

连连点头道:“姑娘这么说的也没错。”

坐在毛驴上回头望向范县的大门,又抬手抚上心口,很是感慨的说:“的确是暖洋洋的。只盼后来的县太爷是位好官吧。”:,,.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