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二 独白一

我是个很孤独的人。

这是我自小就知道的事情,因为他人的高论无法使我热血沸腾,而我爱的一切,我独自去爱。

从我有记忆起,我就不怎么见到我的父亲,每隔几年他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回来一趟,我不太明白为什么他总是谈论起自己今年挣了多少钱,也不理解为什么他喝完酒后会对着我笑,说你老子我挣的钱,都花在你身上了,对于年幼的我来说,他只是个称呼有所不同的陌生人。

他会抱起我,用硬硬的胡茬刮我的脸,我很讨厌那种感觉,但是只有那时我才会看到我母亲脸上露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笑容,过了很多年我才知道,那就是她所理解的家的模样。

年幼的我,对父亲的印象仅仅只是个有时会在家住几个星期的男人,我的童年,或者说直到我考上大学,他都没有参与过我的人生,按照道理,我应该因为他的忽视恨他,或是体谅他为了多挣点钱而在异国他乡的落寞而释然,可是这些都没有,我只是很少喊他爸爸,每年他回来的那几天我都以一种平静的姿态和这个男人相处,从不主动找他说话,如果他问起我的学业或是是否谈恋爱,我就像对待长辈那样应付着几句话。

在我初二那年的暑假,母亲问我是否愿意去新加坡看看父亲,就当做旅游,那是我第一次坐飞机,在候机厅等待了两个多小时后,拎着行李箱的母亲和我从机场登上长长的登机梯,然后找到位于机尾的经济舱坐下,我到现在都记得我那天的紧张,我去新加坡唯一带上的东西就只有我的MP4,里面有提前下好的小说,川端康成的《雪国》,中岛敦的《山月记》以及赫尔曼·黑塞的《荒原狼》,或许你们会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会看这些复杂而晦涩的书,我说过我是个孤独的人,那些渲染悲欢离合,喜怒哀乐的故事对我来说我仅仅只是旁观者,我更愿意将时间花在那些询问世界,询问自我的书上,因为那使我有种莫名的安心感,这个世界上曾经的某个角落,也有人和我一样对这个世界的运行,自我的认知产生过疑问,并且他们将答案放在了那些文字里。

我仍然记得我在机舱里忐忑不安的心情,等我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好,在起飞前的广播声中一个甜美的女声播报着乘坐注意事项,过了几分钟飞机在跑道上启动而后慢慢爬升,我的耳膜有些疼痛,广播里的声音让我们张开嘴巴这样就能缓解压力,我依言照做,原本做的是靠窗的座位,但是我有些恐高所以起飞后便拉下了遮阳布,等飞机平稳后我打开MP4,我的飞行之旅便从那句“穿过仙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开始。

也许是一天,也许是一天一夜,我已经记不清确切的时间了,我好像在飞机上睡了一觉,醒来时母亲已经在向空姐求助如何填写落地后的表格,我的母亲初中毕业后就没再念书了,所以很多东西她受限于阅读水平,总是弄不明白,等到填写完入境材料,我才和母亲走出机舱,在新加坡的机场母亲说的第一句话是,你看,有好多黑人。

其实她说的是错的,机场里的那些印度人,马来西亚人和印尼人都被她统一归为了黑人,不过她说的声音只有我能听得见,所以没人反驳她的观点。

接机的过程我已经忘记得一干二净了,现在只能回想起我和母亲来到父亲在新加坡租住房间后的事情了,那是一间逼仄到只有我家卧室一半大的房间,新加坡的房租很贵,所以那些房东们会把一栋完整的房子分成许多不同的单间来出租,我在床上睡,母亲和父亲则在床下打着地铺。

在那间房间度过一夜后,我的身上就多出了一些小红痘,第二天父亲带我去看医生,医生说那是小虫子咬的,开了一管药膏让我在红肿的地方一天涂抹三次,回出租屋的时候父亲说我皮肤太娇嫩,住不惯那里,便将我送到他的哥哥也就是我的二叔那里住,于是每天清晨我醒来后便跟随二叔出去吃早点,准确地说,是去吃早茶,因为早点摊的老板是个讲着粤语的广东人,他招呼客人的时候总会说上一句,吃早茶咩?

吃过早茶我便跟随二叔前去我父亲租住的地方,将卡交到我母亲手里,二叔和我父亲便去工地上班,他们的职业应该算是监工,监督着那些工人干活以及处理一些工地上的问题,母亲虽然有着父亲帮她办好的地铁卡,但是她基本从不外出,于是我也被束缚在那小小的房间里,在我整个长达两周的新加坡之旅中,我只记得我出去过两次,都是父亲放假的时候他带着我和母亲出行的,一次是去新加坡夜间动物园,一次是去海边。

夜间动物园去的时候是晚上,虽然有着微弱的灯光,但是那时我的眼睛不太好,直到现在也有这毛病,天暗下来后我的视觉就会大大减弱,对我来说黑漆漆的夜晚仅能隐隐约约看见一些动物的形状,不过那四十分钟的游览是我在新加坡唯一留下的好印象,游览结束后,父亲让我在纪念品店挑一件东西留作纪念,我选中了一个胖乎乎的老虎爪书包,可惜要六十多新币,那时折合人民币要三百多,我最后只拿了一本父亲替我挑的荧光笔记本,从上往下看封面是一只花豹,从下往上看是一只懒猴,那本子是我唯一的纪念品,一直舍不得用,可惜搬家的时候弄丢了,好像是我太过在乎的东西大都是这样的下场,还来不及发挥作用就会因为各种原因而消失不见。

去海边的时候是下午,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大海,相较于辽阔的水面,我更喜欢绵延向远方的沙滩,我赤着脚行走在被潮水亲吻的沙面上,看着那些浪花打落后遗留在沙滩上的空贝壳和海藻,我知道自己不会游泳所以只让海水淹到我的小腿,我就这样在潮水中来回行走着,直到太阳渐渐朝着海平面下沉,我坐在海潮之中,望着那轮夕阳一点一点下坠,光线一点一点昏暗,我的心也随之一点一点平静,那天的太阳下落是很慢,直到现在也仍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等我从新加坡回来,十个月后我弟弟出生,他出生的时候,我其实并不欢迎他,因为在等待他降生的这十个月里,我渐渐明白如果多出一个弟弟或是妹妹意味着什么,我所拥有的一切都要一分为二,仅仅是因为他要叫我一声哥哥,我本就不多的东西就要分给他一半。

他们说其实并没想要再生一个,但是事已至此也没有办法,只能让我学会分享,我点点头没说什么,还好,我拥有的东西也没多少,就算分出去一半也损失不了多少。

可是,不管怎么说我的心里或多或少还是会有些芥蒂,我并不讨厌我弟弟,我只是觉得我好像失去了本该拥有的尊重,为什么没人问问我呢?哪怕只是一句无关痛痒象征性的询问。

从我弟弟出生后,我觉得我的母亲好像渐渐和我有些疏远,因为她的精力都要花在那个小小的家伙身上,我不怪她,我也没脆弱到需要和一个婴儿去争夺什么,我知道我的母亲还爱我,只是她没有时间去表达,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一个人同一时间只能扮演一个角色。

他们总说会平等地对待我和我弟弟,可是又怎么可能真的一样呢?毕竟时间会改变一切,父亲的事业在来到新加坡后好了很多,房子和车也是在来到新加坡工作后买的,我和我弟弟的家境其实并不一样,他可以向父母撒娇,要新玩具要好吃的,而我一直是那个跟随打工的父亲在青岛的孩子,站在玩具店外,连开口都觉得羞愧。

我永远记得在我上小学的时候,生活极为清苦,一星期才有一顿荤腥,一盘青椒肉丝或是土豆烧肉,端午中秋,清明春节,才有一顿丰盛的食物,有一年过年的时候,桌上出现了一盘獐子肉,是乡下的大伯前段时间带过来的,很好吃,以至于我在吐出骨头后望着桌上只剩下几块的肉时,仍是止不住地望着,但我母亲不允许我再吃了,因为所有的菜都要剩下一点,图个年年有余的兆头。

我在凌晨翻来覆去,不管怎样也说服不了自己,为什么那样好的东西要搁置坏掉而被倒进垃圾桶?课本里有仁义礼智信,却唯独没有哪一页说过,好吃的肉应该留下一点用来被倒掉。

我按捺不住起身摸到厨房,从香油味的橱柜里端出那盘还剩下几块油脂已经凝固的獐子肉,因为身高不够所以我是踩着凳子站下来的,因为胆怯心脏跳得太快,我抬起一块肉放到碗里,倒了一碗开水进去,直到油脂化开,开水变得温和才用筷子夹起一块肉,外面热乎的,但里面却有些冷,但那依旧不妨碍那美好的滋味,等到夹起第二块时,我听见客厅里有些声响,好像是母亲起夜解手,我的手微微颤抖,那块肉便掉进了垃圾桶,我不敢动,直到听见母亲回房睡觉的声音才俯下身看着那块掉到垃圾桶的肉,我把它捡起来,我从不吃掉到地上的东西,更别说掉进垃圾桶的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把它拿水冲了冲,看了好久好久,才放回那个盘子。

现在,我的弟弟,可以在面包店随意挑选喜欢的甜点,仅仅只凭借个人喜好,而无需关注价格。

哪怕是我长大后,我的家境好了起来,我也仍然没有得到像我弟弟那样的待遇,他们认为男孩子就要吃点苦,我上大学的生活费第一个月只有一千,给这么多是因为考虑到我需要买一些生活用品,以及适应新环境,等到第二个月只有八百了,因为我已经满18岁了,应该像新闻里的那些勤工俭学的孩子一样一边上大学一边打工养活自己,他们总是说自己比新闻里的父母更溺爱孩子,因为我兼职挣的钱并不需要交给他们补贴家用。

你们知不知道有一部动画片叫做麦兜故事,是讲一只小猪的动画片,他是“春天花花幼儿园”的麦兜小朋友,麦太太独立抚养麦兜,没有什么钱,生活过得紧巴巴。麦兜在幼儿园的小朋友去了马尔代夫,回来之后讲起马尔代夫的见闻很骄傲,麦兜小朋友听信了广告里的话说马尔代夫是“蓝天白云,椰林树影,水清沙白,坐落于印度洋的世外桃源”,他最大的梦想就是去马尔代夫旅行。有一次麦兜生病了病得很重,麦太太怕他活不过来了,鼓励他说等你病好了我就带你去马尔代夫。于是麦兜很努力很努力地和病痛作斗争,等到他病好的那一天,麦太太却没有钱带他去马尔代夫。于是麦太太带他去了太平山山顶,告诉麦兜说这就是马尔代夫。麦兜小朋友坐了缆车看了海湾,见识了山顶的鸟语花香,那是他人生里最快乐的一天。

可我病了,只有自己一个人去医院。

在满是消毒水的走廊里举着吊瓶,隔着墙壁听病人的呻吟,孤零零的一个人,护士小姐问我中午吃的什么,我要腼腆地笑笑,编造一个谎言,说我中午吃得很好,是医院对面的兰姨馄饨,味道好极了,可是虽然我兜里塞着妈妈给的钱,我又该怎么举着吊瓶走出医院呢?

饥饿的时候,我反复咀嚼自己的孤独,等到索然无味又吐出来。

我曾经一度怀疑,我父母所谓让孩子得多吃苦,唯一的作用就是便于未来吃更多的苦,自尊,自信,人格,价值观,这些东西绝不会因为苦难而更伟大,只会为了抵御外界而塌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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