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4章 崩碎

洞明圣地的那座玉珠峰,终年积雪覆盖,虽然不是秦川百万山中最高的那座,却是飞雪流云景色最为壮阔的那座,便被一些精于风月之人,喻作“飞起玉龙三百万,搅得周天寒彻”。

度朔山的景色,不比玉珠峰,可如今这场鹅毛大雪洋洋洒洒,好似杨柳棉絮一般充斥了整座天地,又有那么大的一棵老桃树,枝桠繁密,被大雪覆盖,于是偶有寒风吹袭,就也有些流风回雪,势如白龙的味道,只是寒风不够凛冽,所以瞧不见玉龙腾飞,也瞧不见周天寒彻。

云泽甫一落地,双脚就立刻陷了下去,积雪已经没至脚腕,再张嘴吐出一口浊气,就好似抽了一口老烟杆般,颇有一些吞云吐雾的感觉。

杨晃紧随其后,落地瞬间,积雪咯吱作响。

这驼背老鬼抬头瞧了瞧这场可谓是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忽然眼神一动,便转过身去走向悬崖边缘,低头去看山下貌似辽阔无边的海面,最终目光落在山下侧面的一个方向,咋舌两声,呵呵怪笑。

云泽冷眼看他,并不急于返回云府,同样来到悬崖边缘,顺着杨晃的目光一同看去。

海面上,正有一些很大的碎冰,随着波浪起起伏伏。

云泽面露意外好奇之色。

“那是什么。”

杨晃言简意赅道:

“青槐。”

闻言之后,云泽眉头一皱,随后耳朵一动,便转身看去。

来人并非雪姬,也不是木灵儿、希儿、钱淼,或者那个时至今日也还没有见过的夤夜,而是腰后横有一把七尺玄剑的云鸿仁,右边衣袖依然空空荡荡,脸上也比印象中的多了不少狰狞疤痕,所以看似就比以往更加狰狞可怖。

身上应该还会更多一些。

但最让云泽感到意外的,还是云鸿仁身上悄然浮动的阴冷鬼气,很浅,很淡,直到云鸿仁走近之后,云泽这才终于隐隐察觉。

他的目光很快就转向云鸿仁脸上那些狰狞疤痕,能够大概看得出来,鬼气其实源于此间。

这些伤痕,是被鬼狱当中那些形同囚徒的阴鬼邪祟所伤。

所以云鸿仁现在是把这些伤痕当做种子,要以活人之躯,转修鬼道?

云泽眉关紧蹙,从未听人说过世上修行万般法,竟然还有这种路数存在。

杨晃笑呵呵地抬手抱拳。

“泽哥儿,仁哥儿,老奴还有事情要做,便先行告退了。”

云泽嗯了一声,杨晃便与两人弯一弯腰,抬脚离开。

待其走后,云鸿仁方才笑道:

“边走边聊?”

云泽答应下来。

于是两人并肩而行。

云鸿仁仅剩的左手,习惯性压住腰后七尺玄剑的剑柄,使之微微斜向前下方,所以后面的剑鞘,便高高翘起,似乎很多习惯腰后横剑的剑修,都很喜欢这种手压剑柄的动作,就像剑气小镇的老人卫熵,先天剑胚卫洺,以及如今正在补天阁的鸦儿姑娘,都是这样。

云泽还是习惯双手交叉揣入袖口之中。

云鸿仁缓缓说道:

“上次你来的时候,我在养伤,直到你走之后,我才终于得知此事,所以没能来得及见你一面。不过有些事情,你也已经见到了,孟支离的那把滴血剑,虽然我不知道究竟是从何处而来,但它确实是个很大的麻烦。”

云泽点头道:

“能让一个原本并不具备先天异象的人拥有异象,确实是个很大的麻烦。”

云鸿仁便道:

“尽早杀了吧。”

闻言之后,云泽并未第一时间予以回应,而是忽然沉默下来。

滴血剑的事,其实很早之前,云泽就在洞明圣地的老秀才口中听说过,牵扯到了万年前的一桩旧事,放在当今世上,或许已经很少有人还记得,毕竟按照老秀才当时的说法,那位最早炼制出了滴血剑的炼器师,最终是被近古人皇远隔上百万里的一道杀机将其斩杀,并且尸首丢于东海。

人皇已经亲自出手,哪有活路可言?

所以那个时候,云泽也是这么以为。

直到大半年前与白先生的那次坐而论道,云泽方才得知,原来近古人皇竟是法家出身,并且主张天下无不可赦之罪,天下无不可悔之过,所以生平从未亲手杀过任何一人,只是分别建造几处大狱,每逢遇见作恶之人,便依法量刑,将之关押,意在使之开悟悔过,却不能一杀了之,不给任何改过自新的机会。

尽管这件事听起来好像有些匪夷所思,毕竟修行路上,总有人说一将功成万骨枯,但云泽却也不是完全不信。

因为有些时候,活着确实要比死了更难受。

就像那座虚无禁地,存在于虚无之界,却又并不完全是在虚无之中,而是位于人间与虚无之间的某个缝隙,除了一片荒凉,还是一片荒凉,根本就是一处彻头彻尾的不毛之地,不见天日,万象皆暗,偶见枯枿朽株,死气沉沉。也正因此,那座虚无禁地,才能成为近古人皇选中的大狱之一,用来关押某个曾经大乱天下、为祸苍生的一整个族类,并且量刑十万八千年。

那可不十年八年,而是十万八千年。

所以云泽确有理由相信,白先生当时口中所言,并非虚假。

既是如此,那老秀才当年所言,万年前的那位炼器师,最终死于近古人皇远隔上百万里的一道杀机,可能只是看似如此,而其之后所讲,“尸首丢于东海”,就也绝非事实真相。

白先生曾与云泽提到,近古人皇共有三处大狱。

虚无禁地,桃源村,度朔山。

如此一来,有些事情就也能够说得通了。

像是孟支离的那把滴血剑,或是锻造之法,究竟从何而来。

不过想到这里之后,云泽却又忽然驻足,愣在原地,意识到了另一件事。

上次返回度朔山时,钱淼曾经与他提到过的那本古书,其中就有记载一位近古人皇崛起年间的人物,会以他人性命为代价,强行夺取对方修为手段甚至大道偏颇,化为己用,并且最终结果,同样死于近古人皇的一道杀机之下,同样尸首沉入东海...

那这是不是同样意味着,书中记载之人的修行之法,也被某人以某种方式,收入云府之中?

能够夺取他人的修为、手段,应该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关键,但能夺取他人的大道偏颇,也便气运,从而化为己用...

云泽面上神色,一时间有些变换不定。

只是还没来得及理清思绪,就忽然听到了云鸿仁叫他的声音。

“泽哥儿,泽哥儿?”

云泽恍然回神,呆呆地应了一声,正见到云鸿仁神情古怪,开口问道: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孟支离的事情怎么办?杀是不杀?”

云泽抿了抿嘴角,忽然心头涌上一阵烦躁感,便摇了摇头,随口说道:

“以后再说吧。”

云鸿仁愣了愣,神色越发古怪,却见云泽已经重新面露沉思之色,也不知是正在想些什么更重要的事,便无奈摇头,不再出声打扰。

但经此之后,云泽的心湖却已不再平静,逐渐泛起层层涟漪,所以有些事情,有些脉络,甚至有些真相,明明能够感到距离自己已经近在咫尺,可偏偏任他如何努力,都无法真正触及。

于是这些事情,就让云泽越想越乱,到最后,干脆变成了一团乱麻。

云泽呼吸逐渐变得急促起来,甚至开始咬牙切齿,某种萦绕在心头的烦躁感,也越来越甚,好像一团原本不是特别杂乱的毛线摆在面前,明明自己想要一点一点将它全部解开,结果却越解越乱,越解越烦,如今更是莫名其妙变成了死结,任他怎么用力拉扯,只会越拉越紧,死结越死,越难解开。

云泽忽然抽出一只手,一巴掌甩在自己脸上。

啪的一声,极为清脆,用力大到云泽直接脑袋一歪摔在地上,脸颊迅速红肿起来,嘴角也随之溢出一缕血丝。

云鸿仁神情错愕,刚刚回神,就下意识想要上前,却见云泽已经翻过身来躺在地上,原本粗重的呼吸慢慢变得平静下来,只是依然愁眉不展。

云鸿仁默然不语,站在原地没动。

许久之后,云泽方才坐起身来,并未理会自己又红又肿的脸颊,抬手抹去嘴角血迹,面无表情站起身来,然后深深吸了一口凉气,屏息片刻,再缓缓吐出一股白雾。

以他现在的情况,确实不太适合去想这些过分繁杂的事情,不过有些相对而言比较关键的东西,已经挑选出来了。

近古人皇,生平从未杀过任何一人。

古书记载之人,可以强行夺取他人无形之中享有的大道偏颇化为己用。

补天阁,冰山黑市,灵芝苑中,那位真名孔懿的丰腴妇人,曾经说他运道极盛。

还有临来之前,白先生与他说的第三件事。

这些事情,虽然看似天差地别,相互之间并没有什么太多的关联之处,但在无形之中,却又似乎有着某条肉眼难见的丝线,正将这些事情全部串联起来。不过这也并不意味着一旦能够找到那条线,就会立刻理清所有思绪,从而发现某些自己一直没能察觉到的幕后真相,因为这些事情,其实只是所谓的端倪罢了,它们就像极北之地附近的海面上,总能见到一座又一座看似礁石一般的冰锥,可一旦这些冰锥的底部浮出水面,才会发现,原来这些冰锥,全都来自某座十分庞大的冰山。

云泽又一次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然后抬头看向云鸿仁,笑道:

“抱歉,刚才忽然想到一些事,走神了。”

云鸿仁神情复杂。

“我是不是打扰你了。”

云泽摇头道:

“影响不大,因为即使你没叫我,很多事,也不是这么容易就能理清楚的,它们牵扯太多,太杂,也太乱。而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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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想问我,我刚才究竟在想什么...我甚至不知道应该怎么才能跟你说清楚。”

云泽话音一顿,想了想,继续说道:

“这些事情的时间跨度,可以从近古人皇的崛起年间开始算起,然后一直算到前两天。可先后顺序,重要程度,却不能按照事情发生的先后去排列,所以我还要再想一想,至于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彻底想通、理清...”

说到这里,云泽便只得无奈摇头。

云鸿仁神情错愕。

不过云泽显然已经不想再说这些事,便起身扫了扫身上的积雪,继续双手揣袖,往前走去,顺嘴问道:

“刚才说到哪里了?”

云鸿仁快步追上,缓缓说道:

“孟支离和滴血剑。”

云泽恍然,想了想,便开口说道:

“我能大概明白你的意思,说到底,还是因为滴血剑这把禁器杀力太大,倘若任凭孟支离继续以活人养剑,就终有一天会成大患,所以才要将她尽早除掉,以防后患。”

“但滴血剑之所以叫做禁器,就是因为这种兵刃不仅杀力极大,并且难以掌控,稍有不慎就会出现禁器弑主的情况。而且有件事你可能还不知道,就是滴血剑的炼制,其实需要用到上百头已经踏足圣道的异兽心头血,所以滴血剑本就戾气极重,再加上孟支离又以活人养剑...”

“若我所料不错,那把滴血剑在吞噬了活人心头血后,不仅可以提升自身品秩,还会以某种方式反哺孟支离,所以她那修为境界的攀升速度,才会如此迅猛。”

云泽摇头叹道:

“可这世上哪有白来的好事。滴血剑吞噬活人反哺孟支离,在反哺同时,肯定会有戾气暗随,从而污染孟支离的心性心境,直到心湖浑浊,灵台黯淡,孟支离与滴血剑,恐怕就会主仆倒置,到时候就不是人在用剑,而是剑在用人。换句话说,一旦到了那个时候,滴血剑虽然还是那把滴血剑,可人却不是原来那个人。既是如此,又何必理会。”

云鸿仁面上神色一阵变换不定。

到最后,云鸿仁苦笑一声,感慨说道:

“这几年,咱们见面的次数实在不多,我都不知道你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云泽哑然失笑。

说话闲逛之间,两人已经来到一片荒凉之处,再往前,便是一条打从山顶更高处流淌而来的溪涧,许是年月已久,便在地面冲刷出了一条极为深邃的沟壑,左右两岸对峙,宽只丈许,上面统共横有两座石桥,看似都是天然形成,只是后来被人削平了表面,便与拱桥相仿,一前一后,相隔不远,桥下生满了苔藓,并且极为繁密,一旦打从侧面看去,就会见到许多色泽灰暗的藓类,好似破布蛛网一般垂落下去。

两人来到其中一座更近上游的桥上,坐在边缘,双腿悬空,然后云泽就拿出了时至今日也还没有喝完的梨花酿,一人一坛。

喝酒之间,云泽便与云鸿仁问起了鬼修路数的事情,才知云鸿仁也是被迫如此,起因在于当初丢掉手臂的那次,不仅伤势严重,并且脏腑经络都被鬼气侵蚀,倘若不能找到方法解决鬼气,无需几日,就会丢掉性命。

于是云鸿仁便在某位狱吏女子的建议与帮助之下,将当时侵入体内的鬼气凝成一颗类似草木种子的鬼丹,将之种于气府深处,由深到浅改变自己的修行路数。只是在那之后,每次再与鬼狱中的阴鬼邪祟产生冲突,一旦负伤,对方的鬼气自会因为鬼丹需要的缘故,沿着伤口进入体内,成为那颗鬼丹的养料,才会留下这么多色泽灰暗,并且无法恢复的狰狞伤痕。

不过这种修行路数的改变,毕竟不是一蹴而就,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云鸿仁便不会动用鬼修手段,否则就会对于气府深处的鬼丹产生极大影响,不仅耽搁鬼丹由深到浅改变自身的进度,而且万一鬼丹破裂,导致鬼气四溢,甚至还会直接让他身死道消。

云泽又问了整个修行路数乃至肉身的改变,需要多久。

云鸿仁只道不好说。

之后喝了一口酒,云鸿仁又道,这种修行路数乃至肉身的改变,究竟需要多少时间,确实不好说,只因鬼丹本身虽然鬼气很重,但也有限,倘若能有机会得到更多鬼气,或者阴邪煞气、山水气运、龙脉之气作为养料,所需时间,自会大大缩短。恰好度朔山上就有极为厚重的龙脉之气,但又太过“粘稠”,不易摄取,有些时候运气不错,只需短短一两个月,就能“吃到”一捧龙气,但有些时候运气不好,可能辛辛苦苦努力大半年,也只能“吃到”一两滴。

说完这些,云鸿仁又与云泽说了一桩隐秘,便是以他这般方式继续改变下去,到最后,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就会变成某种意义上的活死人,届时,无论阳世人间,还是阴冥鬼狱,都可去得。

这是那位狱吏女子的原话。

云泽便好奇问了一些有关鬼狱的事情,但云鸿仁其实对此了解不多,只知道鬼狱那边,狱卒无数,负责镇守鬼狱边缘,防止囚徒逃离;再有便是狱吏百余,各自负责一片辖地,所以麾下往往会有几十狱卒甚至几百狱卒,与各自的修为境界有关,不能一概而论,像是他在鬼狱担任狱卒的时候,顶头上司,也便方才提到的狱吏女子,便是其中最为顶尖的一个,狱卒一般只会负责十里边界,可那狱吏女子,却要负责掌管三千里边界,便是纵观整座鬼狱,能够与之相提并论的,也绝不超过一手之数。

再往上,便是人称四爷的典狱长了,云鸿仁从未见过,也很少听到有谁提起,只知道那位四爷,貌似是个进入阴间之后方才证道的大乘佛陀。

除此之外,再就是一些奇形怪状的囚徒。

其中又以某个身上生有紫色甲壳的族类说得最多,他们长相并无定形,并且生性残暴,也最容易惹是生非,所以鬼狱里面绝大多数的躁动与混乱,往往都是因为这一族类。

云泽面露疑惑之色,便问这一族类从何而来,鬼狱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又是为何存在。

云鸿仁接连摇头,对于这些一无所知,不过后又提到,他在鬼狱之时曾经听人说起,在鬼门那边,除了那位人称四爷的典狱长之外,似乎还有一位什么判官,同样也是很大的人物,只是不在鬼狱罢了,所以云鸿仁了解更少,只开玩笑道,若是真如市井坊间的传言那般,恐怕这位什么判官,就是专司判处轮回生死的那位了。

云泽闻言,只是摇头一笑,并未多言。

两人举坛相碰,各自饮酒,云泽忽然记起刚刚落地之时瞧见的那些,便与云鸿仁问了青槐的事情,才知吕梦烟与青槐主仆二人,竟在昨日就被雪姬与钱淼联手打杀。只是后来说到具体原由的时候,云鸿仁便有些神色古怪,笑得极为暧昧,将酒坛暂且搁在一旁,伸手揽住云泽肩膀,凑近了之后小声问道:

“木灵儿那姑娘的滋味儿感觉如何?”

云泽满脸莫名其妙。

云鸿仁还有不信,笑呵呵地拍了拍云泽肩膀,意味深长道:

“我懂,我都懂的。”

云泽便翻个白眼道:

“你懂个屁了,什么就木灵儿的滋味儿...”

话没说完,云泽就忽然愣住,眼睛越睁越大,难以置信地看着云鸿仁。

后者反而跟着愣了一下,满脸狐疑地看着云泽,迟疑道:

“你,真不知道?”

云泽呆呆摇头。

云鸿仁扯起嘴角,手掌拍了拍云泽肩膀,然后就一下子没能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跟着就捂住肚子哈哈大笑,差点儿没从桥上摔下去,好险稳住身形之后,这才瞧见云泽脸膛黝黑的模样,云鸿仁便啪的一下捂住嘴巴,强行将一口气给咽了下去,这才终于止住笑声,然后抬手抹了抹眼角刚刚笑出的眼泪,举起酒坛示意一下,只是甫一开口,就又忍不住咧开嘴角。

“泽哥儿可千万别伤心啊,我真不是有意的,毕竟父亲当时与我说起此事的时候,还以为里面至少得有一大半都是假的,可谁能想到,当时你好歹也是命桥境修为,竟然真的...”

话没说完,云鸿仁就又忍不住笑了起来,便赶忙闭上嘴巴,只是是在忍得辛苦,所以没过多久,云鸿仁就噗的一下笑了出来,喷了云泽一脸的唾沫星子。

云泽脸膛黝黑,抬手抹了一下,闷不吭声自己喝酒,直到云鸿仁彻底笑够了,这才与他问起到底怎么一回事,才知道自己那次回山过年之后,没过多久,木灵儿的肚子就逐渐大了起来,最开始的时候当然没人注意,只是随着木灵儿的肚皮越来越鼓,哪怕平日里再怎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还是被某些云府鬼仆注意到,便有不少人都在暗中猜测,到底是谁竟有这般胆子,竟敢招惹木灵儿这位小姑奶奶,众说纷纭,越传越广,于是很快就被云鸿仁偶然得知。

按照云鸿仁自己的说法,他是知道人鬼殊途这件事的,虽然木灵儿本身并非阴鬼,而是邪祟,可毕竟不是正儿八经的活物,所以哪怕外界再怎么传言幕后主使便是云泽,他也始终认为没这个可能,便以为木灵儿身为云泽的贴身侍女,却与其他鬼仆有染,就打算上门质问,却不想还没走出院门,就被云温章给拦了下来,说清了事情经过。

云泽也是这才知晓,原来之前秦九州代他远行东海之畔,从周繇那里听说到的,所谓瞒天过海的法子,竟是这个。

倒也难怪周繇不肯细说了。

云泽双手捧起酒坛,没喝,就放下,再捧起,又放下。

云鸿仁挤眉弄眼道:

“怎么,觉得遗憾了?没关系啊,反正木灵儿那姑娘现在也是你的人了,大不了这次回山多住几日,将之前丢掉的那些全部都给找补回来。需要阴阳合修的床笫之术不,我给你呀!”

云泽神色一滞,闷不吭声。

云鸿仁面上神色同样变得有些僵硬,但也很快回过神来,笑呵呵道:

“木灵儿那姑娘本来就是你的贴身侍女,暖床这事儿当然也在职责之内,我早就已经跟你说过这个了,反而是你,哪次不是拿着木灵儿年纪还小做由头,一直不肯。以前的时候也就罢了,你也不太清楚咱们云府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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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可我一直想说啊,木灵儿的年纪比你可是大得多了,但也无妨,毕竟木灵儿虽是阴鬼邪祟,但也是修行中人,只要样貌年轻,多大年纪都不算大。但后来你都已经知道这些事了,还是没有想过要让侍女暖床的事情...”

正说着,云鸿仁忽然就把脑袋凑了过来,好奇问道:

“泽哥儿,你跟我说句实话,如果没有木灵儿的这回事儿,你是不是到现在也还是个雏?”

云泽已经恢复如常,闻言如此,便没好气地冷笑一声。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好不容易自己偷着摸着下了躺山,就只知道整天混迹青楼勾栏那种地方,花钱去玩那些早就被人玩儿过的女人,回来之后还被丢去鬼狱受罚一年。”

云鸿仁也不介意云泽再提这些,连连摇头道:

“这就是你不懂了吧,就得是青楼女子才好啊,唱得了曲儿,说得来话,还知道熨帖人心,拍一下屁股就知道换个姿势,哪像我那院子里的贴身侍女,这也不懂,那也不会,平日里的机灵劲儿一旦到了床上,半点儿不剩,拍一下屁股就知道回头问我打她干啥,没意思,实在没意思。”

云泽挑眉问道:

“大伯不管你了?”

云鸿仁笑道:

“父亲以前管我,其实也是有原因的,我都知道,一方面是修为境界还不够高,若是随随便便就与阴鬼邪祟之流上床玩耍,很容易就会导致根基受损,影响日后修为,另一方面则是怕我年纪太小,一旦食髓知味就会不懂收敛。不过那也都是以前了,现在肯定不一样,再者说了,男人属阳,一旦到了这般气盛之年,要是身边真没个女人,阳盛则化火,容易憋出病来。”

云泽摇头叹道:

“尽是歪理。”

云鸿仁喝了口酒,双腿悬空来回晃荡,看得出来心情不错,闻言笑道:

“就说你不懂吧,这可是我当年还在山下的时候,从你那个罗师兄那里得到证实的。当时那家伙还只是个刚开气府的小修士,整天偷他师父的银子泡在花满楼里,怀里也总是搂着好几个漂亮娘子,正巧我也在那儿,还跟罗元明那家伙为了一个漂亮娘们儿起了冲突。但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吧,反正从那以后,我就认识了罗元明那个风流种子,这才知晓,当时他的修行还没开始踏上正轨,所以也不需要整天变着法子养精蓄锐、培阳化火。不过按照他的说法,一旦开始修行此法,直到入圣之前,都要远离女色,避免阳气泄露,导致功亏一篑,这才趁着还有时间,打算好好尝一尝各种女人的滋味儿。”

说到这里,云鸿仁便笑呵呵瞥了云泽一眼,继续说道:

“而且我收藏的那些合修之法,床笫之术,还有最早为了让你明白什么才叫小人儿打架图,就给你看过的那本小册子,都是罗元明那家伙送给我的。这些东西山上可没有,而且就算真有,父亲也肯定不会让我知道。”

云泽哑然失笑。

“当时我还奇怪,你这家伙统共也就下了一次山,怎么就知道要买那种小人儿打架图带回山上,原来竟与罗师兄有关...不过我倒一直没有看出那个整天懒懒散散的罗师兄,竟也是个色胚子。”

云鸿仁哈哈一笑。

“这可不叫色胚子,太难听,该说风流种子才对。而且回山之后,我还给他写过不少书信,虽然全都送下山去了,但他究竟有没有收到就不晓得了。应该没收到,毕竟咱们这地方...反正我是没有收过一封回信。”

说到最后,云鸿仁便有些感慨,拎起酒坛,与云泽碰了一下,仰头喝了一大口。

之后云鸿仁便放下酒坛,整个人仰面躺下,又随手抓了一把积雪用力一撒,便与天上洋洋洒洒落下来的鹅毛大雪撞成一片碎雪散落,落得满身满脸都是雪花。

云鸿仁面上笑意渐渐收敛,轻声问道:

“那些合修之法,床笫之术,我都试过了,很爽快的,送你两本研习一下?”

云泽沉默不语,只是拎起酒坛喝酒。

云鸿仁扯起嘴角,笑得极为勉强。

“我说真的,木灵儿那姑娘虽然身段差了些,但模样还是很不错的,而且我能看得出来,她可是越来越喜欢她的泽哥儿了,所以只要你肯开口,她应该不会拒绝...这一辈子这么短,总得尝一尝女人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儿吧?”

云泽喝酒的动作微微一顿,扭头看他。

云鸿仁忽然挺身而起,手肘撑在膝盖上,低着头,看着桥下这条沟壑当中湍急而过的清澈水流,缓缓说道:

“有件事,我一直没跟你说...其实我早就知道青槐没有将宝押在我身上,但我也一直不是孤家寡人...我是说,除了在我院子里的那个贴身侍女之外,将宝压在我身上的,还有一个。她叫夜米,曾经受过父亲的恩惠,虽然最早的时候父亲想让夜米将宝压在你身上,以此护你周全,但她不同意,父亲也就没再强求。”

云泽默然。

在云府当中,亦或该说是在这场蛊斗当中,究竟何谓孤家寡人,他是知道的,这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孤家寡人,毕竟云府上的年轻一辈,哪怕是如云泽这般一年到头也不会回来住几天的,院子里都会有位贴身侍女,就更不要说其他人。

而这些本是效忠于云老爷子的女子鬼仆,也早在成为贴身侍女的时候,就已经被迫押宝在各自需要尽心服侍的少爷小姐,也或哥儿小小姐身上。但在最早的时候,这还不叫押宝,而是认主,所以指派贴身侍女的过程,就是由云老爷子放手之后另认新主,也唯有这般,才能保证这些云老爷子“好不容易”抓来的鬼仆,能够始终留在度朔山上,不会因为身上没了约束,就设法逃跑。

只是木灵儿也好,希儿也罢,或者其他几位贴身侍女,在《百鬼图录》上的排名全都不高,甚至已经临近末尾。尽管这个排名并不全看修为境界、手段本事,但这两个方面,却对具体排名影响极大。

所以云老爷子早就已经放手送出去的这些贴身侍女,本就不会对于这场蛊斗胜负产生什么太大的影响,便往往忽略不计。

也便除了贴身侍女之外,便再也没有任何鬼仆愿意押宝在他身上的,才被叫做孤家寡人。

而云鸿仁方才提到的夜米,在《百鬼图录》的记载之中,本是夜叉鬼,排名第九,写作第八,并且有关其来历、修为、手段之类的记载,极为详细,但其中却也并未提到夜米已经押宝云鸿仁。

大概也是云温裳在编撰那部《百鬼图录》的时候,不知此事。

云泽收回目光,喝了口酒。

云鸿仁忽然深吸一口气,然后重重吐出,但他吐气之时发出的声音,明显有些控制不住的颤抖。

然后云鸿仁又做一次深呼吸,这才继续开口道:

“夜米告诉我,你这次如果回来了,可能就再也走不出去了...但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夜米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爷...云凡,他一直都在暗中有些不易察觉的动作,像是正在布局什么,而且还有陶木德、杨晃、谷良...云温河。”

云泽喝酒的动作再一次顿住。

他皱了皱眉,将酒坛放下,转头看向云鸿仁。

“你刚才说,谁?”

云鸿仁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然后猛地抬手拍在脸上,发出啪的一声,用力揉搓几下之后,这才挺直腰杆,神色复杂道:

“云凡,陶木德,杨晃,谷良,云温河。”

云泽眯起眼睛,忽然将酒坛搁在一旁,打从气府当中取了那部《百鬼图录》出来,将这竹制书简缓缓摊开,一个一个找了过去,神色严肃,让云鸿仁好一阵错愕。

不消片刻,云泽摊开书简的动作猛然顿住,牙关紧咬,咯咯作响,就连眼神也忽然变得狰狞起来。

云鸿仁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云泽忽然扯起嘴角,咬牙切齿地笑了起来,然后闭上眼睛深呼吸两次,强行压下心头怒火,也让心湖重新变得平静下来。

他面无表情地合起这部《百鬼图录》,重新收入气府之中。

云鸿仁小心翼翼叫他一声:

“泽哥儿?”

云泽拿回酒坛,捧起便喝,一口气将剩下的酒水全都喝得干干净净,洒出不少,将胸口浸湿了大片,然后将那酒坛双手举过头顶,恶狠狠地砸了出去,任凭酒坛砸在桥下这条沟壑当中,摔得四分五裂,之后喘了几口粗气,又深呼吸一次,身形后仰,先是双手撑地,然后干脆直接躺了下去,双臂摊开,望着这场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呆呆出神。

云泽忽然有些动摇了。

无论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还是万物唯心,由我生灭。

都是。

云泽心里很清楚,其实早在杨晃忽然出现在九层经塔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自己的下场不会很好。可即便如此,在他心里也一直都有一份隐藏起来的奢望,奢望自己这一次被迫回山,可以安安稳稳地来,安安稳稳地走,因为只有这样,他才可以回去再看一眼,那些放不下的,那些舍不得的...

但这份奢望,却在他亲眼瞧见那部《百鬼图录》上的那行“第四鬼,幻鬼,真名谷良”之后,彻底破灭了。

只有真正死到临头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原来这么的贪生怕死。

才知道哪怕这个世界真的是由我生灭,与我同生同灭,自己也依然不想轻易去死。

才知道,原来自己不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到破罐子破摔。

才知道,原来自己只是因为没有大祸临头,所以才能一直道貌岸然地指指点点,才能一直冠冕堂皇地胡搅蛮缠,才能不觉痛痒地去说什么报仇雪恨,说什么由我生灭,说什么破罐子破摔...

才知道,原来我还想活,我不想死。

...

砰然一声。

云泽的心湖之中,无数晶莹碎片哗啦啦地溅射出去,落向黑暗的最深处,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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