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目光如刀

冷肃的空气随着窗户的打开进入了狭小的空间。梁进发急急忙忙起床,悄悄溜出家门。他不想让妈妈看到,也不想看到妈妈。昨天的情绪已经随着睡意的消失消失了,他只惦记着赶在早读之前走进教室,不要让班干部记名。他记得很清楚,班主任没有说让他走,那他就必须回去上课。在他的脑子里,班主任的规定才是规定,要执行勿误,学校的规定如果没有经过班主任的口,那就不是规定,只是一个通知而已。

坐在后面,一个上午的课上下来,他的脑袋一直糊里糊涂,不知道老师讲了什么。同学跟他打打闹闹,把他推来搡去,他也就跟着倒来倒去。赵鹏——也就是肥仔。陈芷汀批评完张健正也反思了自己,认为叫学生绰号也不对,在班上纠正讲粗口的不良风气时,提醒同学们以后也不得叫同学绰号,从自己做起,改口叫赵鹏——知道他要走了,把他的目标书扯下来贴在他脸上大叫,“一中一中”,哈哈大笑。

梁进发也跟着“嘿嘿”直笑。他觉得每叫一声“一中”就好像打在他脸上的拳头,可是他却不觉得痛。

“斗地主!斗地主!”不知谁喊起来,几个男生圈着手将脸上贴着目标书的梁进发围在中间,边蹦边叫。初三的学习压力让学生抓住一切机会宣泄压抑的情绪。预备铃响了,梁进发似乎没有听到,脸上的目标书也不取下来。佘小凤怕搞出事,训了为首的赵鹏,刘恺把梁进发脸上的目标书取下来,拉他回座位,他就回座位坐下,脑袋里依然空空蒙蒙。

徐克缓回来了,弯下本就像个小虾米一样的身子,关切地看看他的脸,梁进发的眼睛里没有光,似乎不认识他。刘恺刚起头准备领读,陈芷汀进来上课,看到梁进发在教室后排坐着,有点吃惊,又微微一笑,轻轻说声“上课”。学生哗啦啦起立,大声喊“老师好”,刚刚捉弄梁进发的男生喊得尤其响亮,边喊边看佘晓凤,怕她举手告状。明确这节课的学习目标后,陈芷汀不再考虑梁进发的事。

“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学生背书时陈芷汀走到梁进发身边,轻轻提醒他上课要专心,一会提问他。梁进发呆呆地看着陈芷汀的脸,眼圈慢慢红了。陈芷汀随即给出学习任务让小组讨论。梁进发感到自己稀里糊涂的脑袋清醒了,他用力喘口气。果真陈芷汀提问时叫到梁进发,梁进发激动地站起来,却想不起老师问了什么,前面的同学小声提醒他,“翻译第3句”,于是他说“翻译第3句”,全班同学都笑起来,课前围着他闹的男生笑得前仰后合。陈芷汀心尖似乎被针扎了一下。她静静地看着学生笑,学生笑着笑着发觉不对劲,慢慢安静下来。

陈芷汀点点头:“是的,老师让你翻译第3句,看样子你需要同学帮助,那么,谁来帮梁进发同学翻译呢?”

陈芷汀慢慢将目光凝聚起来,盯向笑得最凶的赵鹏,赵鹏一付事不关己的样子,转头看同桌的笔记,同桌把本子捂住,于是他低下头翻看自己的书。陈芷汀不明白自己怎么控制不了情绪,面带愠色不依不饶地盯着赵鹏。刘恺看出老师不高兴,举起手。佘晓凤、康季明、薛靓靓也举起手。陈芷汀点了刘恺,刘恺站起来大声将句子翻译出来:

“先帝不因为我身份低微,三次到草庐来拜访我。”

陈芷汀点点头,补充说要加上“见识浅陋。身份低微、见识浅陋。”让梁进发将刘恺的翻译重复一遍,梁进发看着陈芷汀,好像不认识她,又好像没听明白。行尸走肉。突然一个词跳了出来。陈芷汀的心一沉,一种不好的念头从大脑内部无法解读的海绵体中凸显出来,好像平静的海面突然浮出的黑色阴影,带来不明原因的恐慌。

从发愣中清醒过来,她有点恍惚,让梁进发坐下慢慢想,不懂的下课来问老师,然后让同学们说说“卑鄙”一词的古今异义。大部分学生开始低头查书,新来的学生高高举起了手。

“孙兢。”

陈芷汀点了他。孙兢一摇三晃地站起来,用异与平常学生的声调大声说:“卑鄙古义是指身份低微见识浅陋,今义是指品行不好,骂人是小人的意思。”

陈芷汀有点吃惊,注意到孙兢没有查书,要么是他预习过,要么是他转学前已经学了,那就应该是一个聪明学生。

按常规教学进度,初二的课程都会提前一个半月结束,快的学校甚至直接跳过不考的课文,提前两个月就完成了初二的教学任务,然后进入初三学习,在初二学年结束时就将初三文言文上掉一个单元。由于袁诤担心为了初三学习导致初二期末成绩拿不到第一会挨批,就只上了几篇课文,重点进行期末总复习。成绩出来后“一分四率”中最重要的优秀率和平均分第一,及格率、高分率第二,低分率第三。1-1-2-2-3,在所有学科成绩中排中上,虽然没有完成任务——低分率第三,学校不成文的规定是不得出现排名第三的情况,但低分率包含不可控因素,基本可以忽略;且政治历史出现了两个第三。有学科垫底,袁诤脸上愁云少了些。学科总分排民办之后,在公办学校中仍居第一。有领导又将语数英三科单独汇总排名,东正排第一,这实力就没二话了。有些学校在初二学年已将初三九年级上册第五六单元上完,进入初三后要在第一个学期完成九年级上下两册书的教学任务,第二学期直接进入总复习。在这点上,东正中学做为老学校相对保守一些,不考的课文也会过一遍词语。

“我们是老学校,稳扎稳打永远是首选,捞偏门容易,但成功与失败也各占一半,我们只能成功不许失败,所以……”大家都理解,也都认同,所以袁诤的解释没人愿意听,直接翻篇。

陈芷汀先表现刘恺,同学们鼓起掌来,然后表扬孙兢,没有掌声,陈芷汀也没有流露特别赞赏的意思。

“啪!”孙兢他把语文书拍在桌上。

陈芷汀闻声望过去,心口一紧,视线直扫过去。孙兢迎着她的目光,用冷冷的不屑直锥过去。

陈芷汀的头皮瞬间一麻,心口一阵“嗵嗵”乱跳。这叫什么事?这都不叫事。这个班的学生从初一带到初三,没有遇到这种事,也没遇到这种学生,甚至张健正班上学生调皮一点也没有这样的。她心说,好啊,刚来就叫板,表扬你都不行,那要批评呢?你能怎样?上房揭瓦?

陈芷汀慢慢走过去。一个声音在叫:“停下来!不值得!”陈芷汀停不下来。心口咚咚跳动的声音像擂起了小战鼓,催她走向冒出烟火的地点——那里有一个举枪瞄准的人——是她的新学生,不,是4班新来的学生。表扬都这样,批评怎么办?班主任都这样,课任老师怎么办?她警告自己停下来,本能却催促她迎上去。

孙兢没有收回目光,他晃荡着身体,保持视线一直跟陈芷汀顶着。来之前老爹跟他交代了,将他转进一个优秀老师的班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优秀老师,市里的先进,曾经评过省先进,你进去小心点,别让她给你个下马威。

先进?他看着这个貌似温和的老师,哪谁后进呢?觉得好笑。不过是个教书的,老子有钱,会怕你?

“佘晓凤,去喊毛副校长来。”

陈芷汀终于冷静下来。耳边那一阵嗡嗡呜鸣的声音是敌机偷袭时飞过头顶的呼啸,飞过去了,只要自己不开枪,它就不会掉头。眼前的这杆枪怎样扭断?她慢慢有了主意。佘晓凤飞快地跑出教室。陈芷汀继续上课。

听说新来的男生叫孙兢后,张健正帮着打听了一下,提醒她不要跟学生搞冲突。

“就找她。谁播的火种谁来灭火。你千万千万别把他当作自己的事处理。注意哥用了‘千万’,很重要。”张健正面色很严肃,让陈芷汀想笑没笑成,只好先堵在心里。

“不是你从初一带上来的跟你没感情,不会明白你的好心,也不会听你讲道理。这种怂孩子家里有钱,以为有钱能解决一切,冲突起来没底线,没有底线很可怕,那人就不是人啦!你惹不起也没必要惹。快刀斩乱麻——不是你斩,手里没权就没刀,你斩不断。”

“恶人自有恶人磨。如果学校收进来一个祸害,就让他们自己送走,不要把自己搭进去。千万千万!”

“注意,哥又用了‘千万’,很重要。”

张健正胡噜一把头发,走了。陈芷汀准备将强忍的笑笑出来,却突然鼻子发酸,用力闭上眼睛。

为课堂上发生的矛盾叫领导来处理,这在陈芷汀的教学生涯中非常少有,这一次都没有出现正面冲突就去喊领导,更是过分。但她有一个底线,就是绝对不能挑战老师的权威。这个权威不仅是师道尊严,还有对年长者最起码的礼貌。

越是起码的越不能冒犯。

她从小到大没有与人动过粗,却狠狠抽过女儿一个巴掌。有一次裘江教训女儿,女儿不知从哪里学来的,一句一句跟裘江驳嘴,气得裘江喊她过来,她也看不下去,过来提醒女儿不能跟爸爸顶嘴,女儿转脸过去用仇视的眼光斜盯着她。

“怎么这样没规矩?谁教你的?”她对女儿斜视的怒目非常惊诧,又气又怒地走到女儿跟前,。

“爸爸批评你是希望你改掉坏毛病,怎么可以跟爸爸顶嘴?还用仇恨的眼光看妈妈?用眼睛盯着别人看是极端极端的不礼貌你知道嘛?”

女儿不但没有低下头反而继续盯着她。

“这样做很不礼貌!”她把手放在女儿头上,加重语气。

“对长辈不允许用这样的眼光直视!”她虽然愤怒却还没有丧失耐心,放在女儿头的手加大一点力度,想让她低下头来。

“你可以不接受批评,但你不能如此无礼。”

女儿把脑袋一晃,让她的手落了空,由斜视变成直视。陈芷汀莫名惊诧之中怒火“腾”地一声烧了起来。

“啪!”地一下,她想都没想,一巴掌抽过去,直接抽杀了女儿刚刚萌芽的恶习。真真被一巴掌打去了威风才哭着说,跟同学学的,同学不怕老师骂,谁骂盯谁,老师就怕了,装作没看见,就过去了。

“如果老师怒了要严厉批评你,你就看着她的手,碰到你就哭,说老师打你了,要跳楼,她不仅怂了还得赔钱!”

真真的新同桌如是教她。陈芷汀立刻联系班主任,换座位!

不允许用这样的眼光直视长辈!不仅是对长辈,对平辈,都不应该这样。如果是长辈或者上级训斥晚辈和下属,目光的直视包含着一种威压,是训斥的辅助;而被训斥者回之以这样的目光,就包含了一种愤怒,不服气,不服输,用眼神继续挑战。这种无礼超越语言上的顶撞,继之而后的是冷血和仇恨。

陈芷汀知道这种行为多数与家庭教育有关,很多父母在读书时就没有接受过“洒扫应对、进退规矩、礼节尊卑”等行为举止的教育,不仅如此,儿女的下一代多是独生子女,宠上天还觉得不够,洒扫进退?尊卑有序?那就是笑话。父母对孩子挑衅的眼神、无礼的举止、冒犯的语言,多是嘻嘻一笑或者自己认错了事,还教育呢。

就是学校,也没有恢复这些基本课程,就算恢复了,只是个课程,无法考试就不重要,与做人做事的“行为举止言谈礼仪”并无实际联系。

无礼、挑衅、仇视的目光,尖酸、恶毒、诬蔑的言语,也是一种伤人的武器,相当于足够高能量的辐射之刃。杀人利刃从身体里拔出,伤口会流血,也会痊愈;辐射之刃刺入身体,看不见,摸不着,没有伤口,没有流血,可是,被辐射的肌体感应到它的威力,受了伤,很严重的内伤,受气委曲隐忍的肌体要慢慢消化这种威力带来的伤害,当主人不够强大的时候,构成细胞的原子在承受时被电离,日复一日,慢慢的消化转化成慢慢地电离,癌细胞开始萌芽,缓慢地生长,在感应之处汇聚,强大,直到吞噬宿主。

温和敦厚的人从不与人计较,受伤之处渴望道歉和尊重来治愈分裂的原子,而性情和习惯成为横亘在渴望之前的黑色山脉,阻止了他们的身体对于愉悦、释放、发泄的追求,他们用沉默或者遗忘来消化那无形的伤害带来的辐射,终于有一天,免疫系统失守了,败在他们的心性和习惯当中,癌细胞壮大,隐忍的肉体被不知发生在哪一年哪一天哪一刻的冒犯欺凌侮辱所累积的高能量辐射彻底打败。他们的肉体离开这个世界,默默无闻地消失在滚滚红尘之中。

谁是凶手?濒临死亡的肉体可以回忆起曾经的伤,主宰肉体的意识却拒绝打开记忆之门,归结于无法掌控的命运,无可奈何的环境,或者其他都可能成为诱因的因素。

陈芷汀可以称得上温柔敦厚,但骨子里有一种迂性的倔强。她不是一个纯粹的温柔敦厚的人。

她看着孙兢直视如刀的眼神。

目光如刀,刀刀戮师面。你能把我怎样!

孙兢并没打算初来乍到就与班主任拉山头搞对立,他只是看不惯刘恺,对刘恺的不服气让他找错了对象。他的惯性是像以前那样,班主任嘻嘻一笑,特别表扬他几句,这事就翻篇了。何况这对他而言就不叫事,瞪人骂人推掇人,是他的习惯性动作。这个女人,看不出还挺有揍性。想给她点脸色看,没想到她竟然给自己开了染房!不经逗,也不经事。

走着瞧吧。

学生都看着,看班主任怎样处理这件偶发小事。辛辛苦苦从初一带到初三,不能毁在这一个怂孩子手里。陈芷汀决心较真到底。但这么小点事,说都不好说,真要计较吗?那一阵让头脑轰鸣的冲动过去了,她心里又软软地打了退堂鼓。脑袋一侧的血管在“噼噼波波”地跳动之后平静下来,上涌的血液慢慢回流,失控的情绪似乎慢慢平复,心口处梗进一块砾石,让她自己慢慢融化……不……这不是她……她不应该这样……

“怎么啦陈老师?”毛副校长几乎小跑着赶了过来。陈芷汀猛然松开紧张的肩颈,一点孙兢,示意他出去。孙兢站起来,大大咧咧走出去。

“怎么啦孙兢?”毛副校长亲切地把手放在孙兢同学的肩膀上,笑眯眯地问。

“关你屁事!”孙兢一把打掉毛校的手,抬眼望天,眼珠一转想起刚才的冲突,又把茫然没有焦点的眼光收回来,转身看向教室,继续盯着陈芷汀,一付“你又能把我怎样”的样子。

毛校的脸慢慢泛红。

“怎么啦陈老师?”她很快调整神色,招手让陈芷汀出来,温和地询问。

“也没什么大事。他回答问题挺不错,我表扬他,他不愿意,上课扔书,而且极端不礼貌。您看就刚才那样。我没遇到这种事,也没教过这种学生,没有处理的经验,请您看着办吧。”

“我不是扔书我是拍桌子。你什么表扬了我!明明我比那个马屁精回答得更好,你故意偏心。你应该特别表扬我!”

孙兢脖子向前挺着,伸出一根手指头点着陈芷汀。精致立体的五官,匀称高挑的身材,因为这个女人气加市井气的动作显出组合怪异的可笑。看见的同学捂着嘴偷偷笑。

陈芷汀的脸突然涨得通红,一种冲动拉起肩膊的筋骨,“啪”地一巴掌抽过去,打掉他指指点点的手,打掉他可笑可鄙的神情,打掉他嚣张愚蠢的气焰!……她用力出一口气,把想像中的画面摁进深深的海洋。

陈芷汀转身进了教室。冲动很快消解在几十年养成的习惯中,可那根指指点点的手指头却直冲心焦穴,像被武侠高手隔空点了穴位,怒火中烧却又被习惯的力量约束得一动不会动。

病了一场后的陈芷汀格外敏感起来,甚至参透了为什么脾气温和、不争强不斗胜、凡事退一步海阔天空的人会突然生大病。意外打击和伤害,特别是精神上的欺侮、凌虐、暴力,像一支支利箭射进身体,他们用隐忍割去箭尾,留下肉里的箭头,慢慢消融着继续生活。日子像蚌肉挟裹着砂砾,终于一朝成瘤,人生崩盘。

“什么样子?”毛副校长也生气了,但随后把语气又缓和下来,“有这样跟老师说话的嘛?都好都表扬没有错吗,不是给你一个人上课。还骂同学,这就不对了。”

4班学生都望向教室外的三个人。孙兢有恃无恐的样子让毛副校长有点难办。当着4班学生的面太平和显得领导软弱,严厉批评一定会让自己下不了台。毛副校长态度依然和缓,涨红的脸依然不肯褪色。

“跟我走。去办公室。”她没有再看陈芷汀和教室里的学生。

孙兢一摇三晃地跟她走了。

下课之后有看到其中一个片断的老师叫住陈芷汀问事件的过程。陈芷汀只说刚来的学生捣乱课堂纪律,让毛副校长带去教育了。话音刚落毛校电话就来了,态度诚恳地说,这个学生品行有问题,要跟家长好好交流,目前的教育过程还没有成效,不宜到处宣讲,影响学校声誉。陈芷汀表白说不会不会,一定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也反映出她的班级管理还有待提高。

“哎哎——陈老师就是陈老师。好好好,你忙吧。”毛校松口气,挂了电话。陈芷汀想到这样的结局是张健正亲手指导的结果,不禁对他莞尔一笑。秋目如水,春面如花。张健正受宠若惊又莫名其妙,眼珠跟着陈芷汀走。

走廊外秋木疏朗,阳光穿过,留下线描般的树影;风也穿过,带走棕黄的老叶,留下籁籁的回声。

张健正搔搔脑袋,想不通陈芷汀哪根筋出了问题,突然好像风情万种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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