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异峰突起 1

(一)

孙啸伯在邹公馆里睡了一宿,早上起来,邹震招呼过去一起进食,喝小米粥嚼南方的酱瓜,香咸脆美,添了两碗才算饱了。他搁下筷子,抚摩着肚子,正要起身,邹震按住他的肩膀,说别着急,再聊两句,明天一早就走了,今天又要应付那个洋人,老哥俩可是没多大扯闲话的工夫了。孙啸伯掸去膝头的灰尘,苦笑说被那个洋鬼子瞅准了,不满足他的好奇心,打消他好奇心,他定然会死盯住不放。外国人认死理,不像中国人,知道隐讳尊重人。这些年,为了党玉昆的事,自己避祸陈仓,可总是有人不甘心。人的贪婪没有止境。党玉昆连尸骨都抛下了,可是仍然不得安宁,这也是报应啊!谁让他挖了那么多的古墓,谁让自己看了那么多墓里出来的葬器,千年的晦气沾满了身,洗都洗不清了。

邹震对他这番剖析自我的精辟言论并不感兴趣,说:“算啦,我看你长年躲在陈仓也不是个办法。你越是想躲,人家越是认为你心里有鬼,我看干脆你下次来西安时,把房子清理整饬,就住下来,免得受那些乡下鼠辈们的气,自讨没趣。”

孙啸伯不置可否,叹口气说:“听天由命吧。也许真到了那一步,我不来西安都不成了。”huye.org 红尘小说网

道别之后,孙啸伯回到住处整理了一气,看看约定时间将近,这才出门去,在邹公馆的仆人陪同下,登上马车,一路去了荣庆斋古玩店。

上午九点整,孙啸伯踏着钟点声进了店堂,一分不误。坐在内室的约翰逊听到脚步声,迎出门来,拱手作揖,敬佩地说:“孙先生一丝不苟,分毫不差,是位君子,守时的君子。”

孙啸伯摆摆手,说:“约翰逊先生垂青孙某,自当尊重。”

荣老板坐在柜台里,皮笑肉不笑地望着这两人,说:“地方都已经预备下了,我这就恭请二位去详谈。中午,我订了些酒菜,大家尽醉一场。”

他领了他们去后面的宅子,左绕右拐进了一处院落,看门闩和铁锁,是久未启用的,地面也是新打扫干净,屋子里焚了香,壶里泡着茶,还有两包大炮台香烟,火柴烟缸一应俱全,是个谈心闲聊又不张扬的所在。他吩咐一个佣人,在院门外走道里伺候着,客人有什么需要,招呼一声随叫随到。

详尽地安排好后,他这才告辞,带上院门回到前面店堂里,又闲坐揣摩了十来分钟后,他吩咐伙计守店照顾生意,自己重新进了后宅,独自一人背着手进了自家的卧室,从卧房后墙一道不为人注意的窄门出去,沿着道狭长的巷子走到一间屋子的背面,由一扇敞开的角门进去,站在一小间密室里。这里茶、烟一应俱全,又有张舒适松软的卧榻,正好可以斜踞其上,边惬意地享用边倾听着一板之隔那边,孙啸伯和约翰逊的谈论详情。

且说隔壁房中的孙啸伯和约翰逊,大概是做梦也没有想到,荣老板居然能在自己的家里设了这么道机关密室,可以轻而易举地洞悉他们的谈话内容。此时的他们,正坐在桌几前,抽了一支烟,喝了几口茶水,彼此保持了某种程度的尴尬意味的沉默。

然后,约翰逊掐灭了烟蒂,站起身来,将身后两只皮箱里的卷轴一一展开、悬挂,居然是济济一堂。孙啸伯略看了一眼,当下惊噫了一声,失口问道:“这……这些都是哪里来的?”

原来,这些装裱精致的卷轴内容,全部是他本人近年来亲手写下的墨迹文字。有些依稀还有些印象,有些连记忆都没有了,应该是自己兴起而作、兴尽而弃的东西,都是清一色的篆籀文字,笔笔清晰,无疑是出自己手。这些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这个自平津远道而来的美国藏家手里?这个洋人收罗自己废弃的字纸,绝非一日之功,而是深谋远虑,暗中窥伺多时了。他的居心想法,毋须说明,自己心中早已洞悉了然。

但是,他却不得不装糊涂,摸摸额头,疑惑地问:“约翰逊先生,这些字,都是新近收集的海派名家,如邓石如、吴昌硕等人的墨宝吧?果然都是精品,纵有草率之处,也是率性为之。好字!”

他这话一说出口,约翰逊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隔板背后的荣老板心里赞叹,这老狐狸果然厉害,装疯卖傻的道行炉火纯青了。他屏息静气,再听他们往下说。

隔板那边,约翰逊带有几分嘲笑的口吻,说:“据我所知,这些都是孙先生在陈仓隐居时排解烦闷所写。字字珠玑,可惜你不得不写成之后,一一将它们弃入废纸堆里。为什么?是怕这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秘密吧?其实你也不用过虑,我敢担保,这陈仓城、西安城,乃至全陕西、全中国,没几个人懂得这个秘密。只有我,约翰逊,苏黎世大学东方文化博士、东方文字学博士、潜心研究中国先秦文字的专家,才能读懂。你想否认是吧,这是不成熟的表现。男人既然走到了这个地步,躲避退让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我们只是切磋研究,别无他意。孙先生再不赐教,这个世界上,就真的没有知音了。”

孙啸伯咳嗽一声,说:“你的话,我不是太懂。我不过是闲来涂鸦几笔的人,称不上书家。再说这些字并非我所写。你何必强行栽赃在我头上呢?天下篆书名家多如牛毛,随便找谁都可以,何苦到这苦寒之地来自寻烦恼呢!”

约翰逊呵呵直笑,说:“这世上成名的篆书大家不少,可是他们如果像我一样留心,就会发现,孙先生所写的石鼓文字,逐幅算起来,岂止是宋拓本上那四百来字所能拘束的。我参照北宋拓本,研究比对,孙先生所书的字迹中,没有载入拓本或者超出拓本的字,就有三百字之多。譬如这个字!譬如这个字!再譬如这个字!再譬如……”

他的手指在房间的四面板壁上点戳着,砰然有声。墙壁上未曾扫尽的灰尘扑扑簌簌地落下来,差点迷到了荣老板的眼睛。荣老板抑制住心中的兴奋,再倾身向前半尺,凛神聆听。

约翰逊情绪有些激动,喝了一大口茶水,敬了一支烟给孙啸伯,点了火,深深地抽吸几口,在屋子里踱起步子来,仰头望着这些崭新的墨迹,说:“孙先生,据我猜测,你有两个可能的渠道获悉了这些文字。一是传说中的唐拓本。据说唐高宗初年,石鼓在陈仓风鸣山被发现,有好事的地方官将拓文送去长安,向皇帝报功。据史料记载,初拓的文字本应有六百字左右,几乎是发现时的原始面貌。我精心依照宋拓本做了复原研究,发现此说难以成立。但是字数上,你所掌握的数量依然要比唐拓本要多。而且,我无法将你所掌握的文字在那十面石鼓上罗列成句,甚至请了有名的专家教授也未能成功。那么,只有第二个猜测可以成立了。孙先生,你拥有一批所谓石鼓文字风格的资料,或是器物,或是石鼓。那些有关党玉昆藏宝的秘密,并不是空穴来风。我早已断定,秦x公后三百年间的文字,是用石鼓文风格出现的。这段时间,也是大篆向小篆风格转变的过渡期。除了陈仓那十面石鼓外,还应该有更多的铭文器物出现。这些东西,通过这满屋子笔墨,毫无悬念地指向了你,孙啸伯先生。你应该无法否认吧?”

孙啸伯冷笑一声,说:“约翰逊先生,这些字非我所写。你硬要依此来栽赃我,将所谓党玉昆的藏宝也移花接木安在了我的头上,可谓用心良苦啊!”

约翰逊自觉有些逼得太紧,收敛了一下兴奋的心情,端起茶壶来替孙啸伯斟满了茶水,拣起烟盒再敬一支烟给他,自己也奉陪了一支。两人坐在烟气缭绕中,互不交谈,陷入了沉默之中。

板壁后面的荣老板听着这出戏唱到了精彩处却戛然而止,耐心地等候了一气,却听不到下文,心里嘀咕,不知道约翰逊玩的是欲擒故纵的手段还是其他什么把戏,怎么突然冷了场?难道,他们之间的谈话碰撞是一触即离,还属于试探性质吗?这一点,他已经把孙啸伯驱迫到无可避让的境地里,言之凿凿,合丝合榫,都在情理当中。而孙啸伯始终只有一招应对:死不认账。他不承认这些字是出自己手,借此否定了约翰逊就这些字迹所做出的精辟论断,看似无理,但在言语上却很有效,牢牢地保护了处于舌战下风的孙啸伯。

可是,孙啸伯抵死不认又能有什么作用呢?事实俱在,不过搪塞眼前的窘境而已。而约翰逊后面的话语,才会有重创之力。

果然这样的沉寂没有保持多久,在屋内的袅袅烟雾从临院窗口消散之际,约翰逊又开口说话了:“孙先生,我不远千里从北平来到这里,就是想亲眼看看这些铭文器物,如果愿意转让的话,我不惜重金购买。如果不愿意,那我只想一饱眼福,拍摄照片作研究用途,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孙啸伯掉过头去看这门外屋檐下随风飘落的一片碧绿的树叶,起身去拣在手里,反复地翻看,说:“奇怪,秋天还没到,这生机盎然的春天,居然就凋零了。不合时宜呀!”

他离开屋子,在院子里转悠了几步,抬头仰望湛蓝的天穹,嗟叹道:“鸟群都南归了。这一年周而复始,又是一个年份轮回了。”

约翰逊脸上刻意的笑容渐渐黯淡下去,转而变为冷峻,盯着前方虚无缥缈的某样事物,牙关收紧,面颊上的肌肉乍隐乍现,说:“孙先生,在下的请求能否答应?”

孙啸伯听他的问话,像是吃了一惊,愕然掉头来问:“约翰逊先生是在问我吗?我刚才贪看景物,没有留意。怎么,你还是认定这些字出自我的手笔?这可真是百口莫辩、难以自明了。不过,今天我的身体和心情都不佳,要不,咱们改天再继续探讨吧?昨夜和邹先生通宵长谈,今天又跟你做这无谓的争辩,眼下可是心力交瘁实在不能奉陪了。”

约翰逊叹口气,想要发作却又不能,只得强笑说:“也罢,今天我也算是开门见山地谈了,接下来,就看你如何去想了。我希望日后咱们有个良好的合作,彼此交恶是不可取的,反而会被别人耻笑。请先生从长计议。”

孙啸伯丢下了手里的树叶,说:“我先走了,你不用送。”

约翰逊哪里肯不送,急忙跟随在他身旁,出了院门一路向前去了。板壁后的荣老板窃听半晌,似有所得,但又一无所获,沮丧和欣喜掺杂在一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充斥在心头。

他听到他们离开的动静后,赶紧也起身,抄了捷径步履匆匆地抢在他们到达店铺之前回去,拾起鸡毛掸子轻拂着博古架上的浮尘,眼看着这两个人踏入门槛来,当即笑吟吟地问候。孙啸伯冲他和约翰逊略施一礼,告辞要走。荣老板挽留说吃完中饭再走不迟。孙啸伯却坚决不肯,和门外侍候的邹府仆人一起上了马车,在车声辚辚中一路返回了。

荣老板假作不知,低声问道:“约翰逊先生,谈妥了没有?”

约翰逊哼了一声,说:“正在谈,达成了初步协议,后面还有一段路要走呢。”

荣老板心中窃笑,脸上却装出欣慰的神情来,说:“有结果就好,心急吃不得热粥,是得慢慢来,慢慢来,从长计议。”

(二)

夜已深,陈仓城中万籁俱寂,守城的兵士踞坐在城楼上,纷纷背靠背相互倚靠,打起了瞌睡。一弯清冷的月牙挂在天边,辉映着群山中这一座城池。这样的月色,千百年来照耀过蜀汉军队北伐的厮杀,照耀过堂皇狼狈逃亡的马队,也曾照耀过惨遭屠戮的守军士卒。

现在,这月光落在了万人坑旁的那处孤坟上,荒草摇曳,冷风凄凄,一个盗掘过无数先人坟墓的死者,现在他自己的荒坟也正在被人挖开。坟茔东侧,有人提了两盏气死风灯,照亮了被掘挖开的泥土。两个穿着单薄但却汗流浃背的汉子,正费力挥动镐锹。覆盖了近十年的泥土并不难挖,应手即起,可是,越到底部,他们越小心翼翼。据说,当年死者是被草草塞进一具薄皮棺材里下葬的,这些年过去了,木板早已朽坏不堪,一不小心,锹头就会碰着了死者的身体,那可是对雇主不尊重的行为。

孙连文背着手,在灯光照明的范围外巡弋,生怕发掘坟墓的声音传远了,惊动附近的居民。俞梅披了件斗篷,站在灯前,看着这两个民工细致慎重地下锹落铲,泥土纷纷翻起,下面的骸骨连着破碎的木渣显露出来。这具近十年前埋葬的尸体已经白骨化了,但身体表面原来服饰上的金属纽扣、皮带都还保持着原状。甚至,腰间部位还有一截子枪套,表示了死者生前军官的身份。

尸骨全部显现后,民夫住锹,请主家定夺。俞梅在坟坑边俯视了片刻,心里感叹,人的腐朽速度之快,远远超过了那些随身的物件,在基本物质的比较中,落了下风。她挥挥手,丢下两块洋钱,让他们把尸骨请上来,重新安放进新准备好的柏木棺材里,重新填好坟,竖起土堆,以防被人看出这里夜间被人动过。

凌晨两点时分,前陕军将领、陈仓守军首脑、民国三大盗宝将军之一的党玉昆的遗骨,在他阵亡下葬后七年,被重新起出装进新棺,离开他生死长驻的所在地。棺木由四个壮汉用木杠、粗麻绳绑抬住,离开了他部属葬身的万人坑,向西再折向南,大约半小时后,来到渭河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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