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5 章 战西京(十六)

甘宁还未来得及吃早饭,便被夏柏阳请到了衙署叙话。

“大人这是怎么了?”

看着夏柏阳眼底乌青,甘宁关切问。

“无妨,昨夜喝的有些多,没有睡好。”

夏柏阳揉了揉太阳穴,在案后坐下,笑着道:“怀之,一早叫你过来,是有桩要事与你商议。”

甘宁已经猜到。

“大人但说无妨。”

夏柏阳端起茶盏,呷了口热茶,方开口道:“怀之,你我一起共事,有将近十年了吧。”

甘宁点头。

“不错,准确说,大人还比下官早一年到青州。这些年,多亏大人宽容庇佑,下官才能忝居一县父母官,保得那点微末俸银,西昌和西昌百姓才能安居乐业。”

夏柏阳摆手。

“怀之,你太谦虚了,你我二人同年参加科考,你的名次,可远在我之上。我能来做这一州知州,不过走狗屎运而已,论才华论学识论胆魄,你远在我之上,这些年,大事小事,哪桩不是你帮我一起拿主意。说实话,有时坐在这一府知州的位置上,我都觉得惭愧汗颜。我也知道,只是当一个小小的县令,实在是委屈你了,可惜我人微言轻,在朝中没有人脉,也帮不了你什么。”

甘宁面有动容,立刻道:“大人千万别如此说。”

“不,怀之,你先听我说完。”

夏柏阳示意甘宁坐下,话锋一转,道:“你可知,朝廷这回打算给那位世子什么封赏?”

甘宁自然不知。

夏柏阳抚须看向好友,目有微光:“我已得到确切消息,朝廷打算给那位世子封侯,平西侯。”

“以弱冠之龄封侯,这在大渊可是绝无仅有的事。”

“我想了想。此次攻打西京,你出了不少力,你若是愿意,我可直接写一封推荐信,举荐你到那位世子麾下任职。以你的才华,若得对方赏识,将来前程肯定不止区区一个县令。你也不必再同我一道,在这青州城里蹉跎时光。”

甘宁沉默片刻,却是站了起来,正色道:“下官并无此打算,还请大人打消这个念头。”

夏柏阳露出不解神色。

“这是为何?若是顾及我,怀之,你大可不必。你我共事这么多年,我是比任何人都希望你能有一个好前程。”

“而且,那位世子显然也极欣赏你,一直想将你收入麾下,眼下正是收复西京的关键时刻,你此刻前去助他,他必然会领你这份恩情。怀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人之一生,这样的际遇能有几回,这等时候,你可不能迂腐退缩。”

甘宁摇头:“大人误会了,下官并非迂腐退缩。”

夏柏阳愈发不解。

“那是为何?你是担心西京最终收复不成,那位世子会被朝廷问罪?”

甘宁还是摇头。

垂眼,声音平静说:“是下官不愿。”

“不愿?”

“对,不愿。”

甘宁说得决然: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下官明白,可下官不喜欢太野心勃勃……以及杀伐之气太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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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柏阳总算回过些味儿来。

“怀之,你是还在介意那件事?”

夏柏阳所言之事,既谢琅收复青州时,为鼓励将士奋战,制定以斩获人头数量作为计算军功、领取奖赏的标准。

甘宁有一次奉命到军营里向谢琅回禀城中事务,不小心看到辕门里空地上堆叠如山的人头,在心中留下了磨灭不去的阴影。

夏柏阳劝:“怀之,俗话说,乱世当用重典,以人头计军功,虽是北梁军中传统,可特殊时候,也未尝不可以拿来激励将士奋勇杀敌。你的担心,是不是有些过于多虑了?”

甘宁道:“那大人有没有想过,这位世子,一而再再而三违抗朝廷命令,拒不回京,是为了什么?如果这位世子继续西进,青州,又将面临怎样的未来?。”

“届时,狄人这头豺狼除掉了,会不会又有另一头猛虎……盘踞在青州之畔!若只是盘踞,也就罢了,若是……更坏的情况,青州将面临何等危险。”

夏柏阳困惑看着好友。

“怀之,我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若那位世子真能驱除狄人,收复西京,其功当足以名垂青史,于青州和青州百姓而言只有百利而无一害。青州怎会面临危险?我希望你去其麾下效力,也是期冀你能借此机会搏上一搏。”

甘宁:“那大人呢?”

“什么?”

“大人突然生出此想法,是不是因为心中已经有了打算?朝廷故意选在此时断了青州的粮草,显然就是在逼青州府做一个决定。为了青州府百姓,大人只有与那位世子划清关系一条路可走,可西京之战,大人毕竟知情不报,下官也亲自参与其中,大人是怕朝廷事后追责,所以才欲在此之前将我举荐到那位世子麾下任职,好给下官留一条后路,对么?”

夏柏阳一哑,最终叹气。

“怀之,我是青州知州,无论前路如何,都当与青州百姓共存亡,你却不一样。你只是一个小小县令,就算真有什么事,也追究不到你头上,你应该审时度势,赶紧从青州这片泥潭里抽身而出才是。”

“那位世子若接受封赏,班师回朝,有夺下落雁关和西京四城的功劳在,他不会薄待你。若是他执意要继续往西推进战事,定是有了成竹在胸的把握,才敢兵行险招,你跟着他,也不怕没有军功可挣,无论是进是退,皆有路可选。如此,我心中愧疚也可减轻一些。怀之,你可能明白我的苦心?”

**

“公子,青州知州夏柏阳在外求见。”

后衙,卫瑾瑜正和谢琅一道用早膳,明棠隔着门在外禀道。

卫瑾瑜不紧不慢喝了口粥,道:“这个时辰,看来,这位夏知州是做好了决定。”

谢琅抱臂而坐。

“他不是做好了决定,而是只有一条路可选。”

“这些年,青州外患严重,他这个知州上要讨好守将,下要安抚百姓,小心翼翼维护着各方平衡,做得属实不易。在此事上,我能理解他的选择,也没打算为难他。此次回来,我便是打算将兵马事宜彻底与青州府交割清楚,此后西京战事,与青州府再无瓜葛。”

他说得一派轻松,卫瑾瑜却明白,一旦夏柏阳选择向朝廷表忠心,谢琅要继续收复西京,不仅将失去青州这个大后方,还可能面临腹背受敌的险境。

卫瑾瑜面上不显,点头道:“放心吧,我心中有数,不会为难他。”

说完吩咐明棠:“告诉夏知州,待会儿我去前衙见他。”

明棠领命,自去传话。

卫瑾瑜食量素来小,吃完一小碗粥,就准备起身,谢琅把人拉回来坐好,道:“等一下,还给你热着牛乳呢。”

这个时节,能在青州喝到一口鲜牛乳不易,谢琅只在泥炉上热了一小盅。

左右时辰尚早,而且在上京,也很少有这样有人陪着悠闲用早膳的时候,卫瑾瑜小口小口喝着,抬头,见对面人嘴角噙笑,一错不错盯着他动作,问:“你不喝么?”

谢琅笑道:“我小时候都喝腻了,北郡的羊乳与牛乳,比此处还要鲜美,等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喝。”

这显然不是短时间里能实现的目标。

卫瑾瑜唇角扬了下,说好。

落雁关与西京四城刚刚收复,还有许多问题亟待商定,且四城不同青州,官僚机构已经彻底被狄人摧毁,连主事官员都没有一个,一应军政大事,都需谢琅一人裁夺。用完早膳,谢琅去城外军营处理需要紧急定夺的军务,卫瑾瑜则到前衙去见夏柏阳。

夏柏阳与甘宁一直在大堂里等着,听闻卫瑾瑜过来,立刻齐齐自椅子里站起来迎接。

“二位大人不必多礼。”

卫瑾瑜掀帘进来,很客气说了句,直接在上首空着的椅子里坐了下去。

视线径直落到夏柏阳身上:“夏大人一早求见本官,不知所为何事?”

今日是个晴好天气,日光穿窗而入,照出年轻钦差冷玉一般的面孔。

夏柏阳直接行至堂中,展袍跪落,道:“下官是想向大人请罪,并想请钦差大人救青州百姓于水火。”

甘宁也跟着沉默跪在了后面。

卫瑾瑜看着二人,笑道:“夏知州这话本官倒听不懂了。据本官所知,狄人进犯青州期间,夏知州身先士卒,冒死守城,颇为英勇,这罪又从何来?”

夏柏阳垂头,恳切道:“下官自然有罪。西京之事,下官知情却没有及时奏禀,此罪一,因下官一人之过,引得朝廷降罪,使青州府十数万百姓陷入无粮可吃的境地,此罪二。下官自知罪责深重,甘领一切责罚,下官只想恳请大人能将青州情况如此呈禀凤阁与二位阁老知晓,请朝廷及时给青州拨下粮食。”

“此外——”

夏柏阳从袖中取出一份奏本,双手呈上,道:“青州自古苦寒之地

,积贫积困已久,连年战祸,可谓民不聊生,如今敌虏虽退,百姓仍面临食不果腹之境,下官根据多年为官经验,写成谏言策十条,还望大人能一道转呈凤阁。”

卫瑾瑜并未接,而是道:“奏本本官可以转呈,不过——二位当着觉得,这样的谏言,有用么?”

他话锋突转犀利。

夏柏阳一愣。

卫瑾瑜道:“若本官没有记错,自天盛十二年起,夏大人每年都会呈递这样一份谏言到凤阁,可惜从未得到过回音。明知是徒劳无功的事,夏大人为何仍要执着于此事?”

夏柏阳心头骇然掀起一道惊浪。

那一封封杳无回音的谏言书,除了他本人和寥寥几个心腹,再没有其他人知晓,这位年纪轻轻的钦差,上任不足月余的凤阁行走,是如何知晓的?

卫瑾瑜已接着道:“夏大人想让本官代为转呈,不过是因为觉得本官兼着凤阁行走一职,能直接将这封谏言书送到圣上和阁老们案头。然青州之困,当真是这一封谏言能解决的么?”

此话无异于当头一棒。

夏柏阳几乎下意识在心里答道,自然不是。

青州之困,不仅困在外敌,更困在守将压在知州头上,武官处处都压文官一头,而军政大权,素来掌握在世家之手,朝廷派来的兵将,都是为刷军功,搜刮民脂民膏而来,根本不管普通士兵与普通百姓死活,困在整整十年,只有一个戴罪出征的世子,肯身先士卒,奋勇杀敌,彻底将狄人驱逐出青州之境。

这样一封谏言递上去有用么?

夜深人静时,夏柏阳也不止一次在心里叩问自己。

可令夏柏阳更加惊疑不定的是,身为朝廷派来的钦差以及上京第一世家卫氏出身的嫡孙,卫瑾瑜为何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卫瑾瑜眸光紧接着落到沉默跪着的甘宁身上,问:“作为这封谏言真正的执笔者,甘县令没有什么话想对本官说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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