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吴守念一会儿、就转头看着身边,只要成宥真嘴唇紧闭或者双眼微张,他就稍作停顿。他无法念到结尾、因为知道那文字的重量,虽然浏览过不下十遍,第一次亲口念出来还是令人气愤。

这位记者就是典型的文字裁缝,他穿针引线、用几片看似无害的材料织出一片田,在读者心中埋下相悖的种子。

他想狠狠地把纸摔在桌上,但他没有。吴守的动作缓慢而轻,好像在安放成宥真的前半生。

他用余光偷偷盯着成宥真,见她的头枕在他的文件箱上,眼泪从颈子吧嗒吧嗒地滴下来。他赶忙掏出纸巾直接伸手上去,被成宥真重重甩头甩开了。吴守只好把手装在兜里,不远不近地看着她,她的痛苦像传导过来一样,无论自己的心里如何拒绝,还是感到阵阵难过,连咽口水都觉得嘴里发苦。

这样过了20来分钟,她终于喊出“啊”地一声,之后确实一连串的笑声,那声音凄怆,像嘲笑人间。

警卫从门外探头进来,问了句:“怎么了?”

“缓过来了。”

成宥真在吴守的搀扶下,慢慢坐了起来。吴守让她整个靠在墙上,她似乎使不上劲,只是瘫软地搭在上面。

“好点儿了么?”

不知是没缓过来,还是不想回答,总之成宥真一声不吭。不一会儿,她拿起手边的纸、狠狠攥成一团,使劲扔到法警身上。由于没什么力气,纸团在半空中就掉了下来。

“我们都挺可怜她的遭遇,不过你得管管她,如果这样闹下去,我还是会采取行动的。”法警这样说了一句,就关门出去了。

“你冷静点儿啊。”

“你就会叫我冷静,我要怎么冷静?你说说看。让我怎么冷静。”

说完她继续大笑。

吴守用手掌捂住她的嘴,被成宥真咬了一下,那力道不重,可能她还没从电击中恢复吧。

过了一会儿,成宥真又清醒了一点。

“让我出庭,吴律师,让我出庭吧,让我出庭作证。”

“不行,之前我定的辩护策略和你说过了。你根本撑不住检察官的抹黑,他只会把你推向万劫不复。”

“为什么!这个检察官为什么针对我。检察官不是代表正义吗?为什么要欺负我这个受害者。”

“现在是检察官要你当凶手。法医判断凶手是女性,现场没有其他陌生人的指纹,只有你和金成珉的,你的不在场证明也不成立,因为你自证当时就在一墙之隔。

我硬塞给你一个道理,你能参透就能躲过这一劫。

你这不是检察官的人生。他只需要在法庭上讲一个故事,演一出戏,用他十几年的经验,那么多复杂的罪犯都搞定了,何况你这个从没进过法庭的小小国民,把你打成罪犯、简直是手到擒来。你这又是全国知名案件,搞定你、他自己就成了明星检察官。这都是朴顺熙检察官惯用的伎俩,即使他失败了,只要检察厅有类似需要他出头的案件,还是会让他来赌一把输赢的。”

“为什么都要欺负我,欺负我一个弱女子。”

“对于他们来说,你只是一个数字,是他们经手过的案件,你的人生是你自己的,没人会可怜你。你熬不过去的。”

“我可以,为了儿子,为了我的父母我可以。”

“你有什么可说的?说金成珉不是你杀的?”

“吴律师,请你不要用金成珉这个名字称呼他,他不会姓金的,他一辈子都不会姓金!”

“这话你在这个房间说说就好,到了庭上,检察官表演一番,正坐实了你的作案动机。”

“什么动机?!我怎么可能杀了自己的儿子,成珉是我的亲生骨肉。”她的身体又开始抽动。

“动机,动机就是你要报复金宇植,报复16年前、他和两个人杀害了你的父母,还轮奸了你。”

“金宇植,我原以为他没有那么坏。他妈妈照看我这么多年,我其实都已经放下了,至少,我不再恨他,我很早就已经放下了。”

“放下了?为什么成珉不能姓金?

检察官会说,那是成珉想摆脱强奸所生的历史,改成全国最大的姓氏,或者他为了感谢金慧玉老太太,是他认为的奶奶,对他十几年的养育之恩,这在时间点上都对得上的。只是你不像你自己所说的,并没有真正放下,还是带着仇恨,才会觉得金是仇家的姓氏。”

“成珉,成珉,虽然他没见过自己的姥姥姥爷,但他们真是他的血肉至亲。你说我放下,我是真的放下了,这十几年来,金老太太不光抚养了成珉,要不是她,当年我几次寻死早就不在人世了。

我是真的感谢她,那我也不能说她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因为她儿子正是那伙杀害了我全家人中的一个,虽然刀柄不在他的手上,虽然不是他扑在我的身上,但他是其中一个,这让谁都无法原谅。”成宥真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带着哭腔喊起来:“我不能理解,我不能理解,为什么我的儿子要去改成仇家的姓氏。”

“你看,真的,我的盘问你都应付不来的。如果你用到这些字眼,或者这个情绪,就会被朴检察官抓到把柄,就像金宇植说的,你真的是为了复仇,你没有放下。当然我理解你放不下,任何人都放不下,这是杀父之仇,还有、还有那什么,没有人可以放下的。但这就是对方需要攻击你的弱点,坐实你的动机。”“那我有口难辩啊。律师先生,你是郑太河请来的律师先生,你也不相信我吗。你也觉得我在利用郑太河?我对他是真爱。”

吴守叹了口气,略带抱歉地盯着白墙。他握紧双拳,狠狠咬住牙根,脸涨得通红。

“郑太河骗了你不是吗?”

“骗了我什么?”

“他告诉过你他有家室么?”

成宥真咬住下嘴唇,摇了摇头。

吴守站到她面前。“他骗了你,他结了婚!他不会跟你走,他兑现不了爱你的承诺。你们想幸福是不可能的,痴心妄想!现在你不要再想着他,赶紧想想怎么自保才是要紧的。

嗯,朴检察官会补充,你没有放下,因为你为了报复金宇植,不惜隐藏同性恋的身份,勾引郑太河。在警察的报告里,也提出过你跟郑太河没有进行过一次肉体关系。但你已经三番五次跟他约会,而且每次约会后,金宇植都会在牢里遭到殴打或者陷害。他一定会讲这样的故事,到时候你会说什么呢?”

“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她越听越激动,“我没有利用过太河,我对他是真爱,律师先生,请你转告他,我对他的是真感情。”

“可他对你是吗?

他欺骗了你。你认为原本警方想抓捕、也抓了他,但他只在审讯室里待了10分钟,连坐牢都没坐,就离开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已经结婚很多年了!你没听刚才检察官说的吗?给他做不在场证明的,才是他的家人、他的太太,是他倒插门的丈人。他那份科长的工作就是他当监狱长的丈人给的。凭他一个南原南道的孤儿,在大姜有这样一份公务员的工作,住在别墅里,又怎么可能放弃一切选择你。你以为,他当时是怎么解除嫌疑,才关了10分钟就被释放了?因为正义?别天真了。

太河是被监狱长带回家的,就是他那个老丈人。到现在——”

吴守一番话,让成宥真一口气憋回去。她垂着头,翻着囚服的衣角,不一会儿又开始流眼泪。突然,她“哇”地一声吐了出来,呕吐物顺着她的前襟,洒了一天一地。

“怎么了?怎么了?”法警冲了进来。“怎么回事?再把医生叫回来么?”

吴守收敛了情绪,弯下腰扒开成宥真的头发,对法警摆摆手说:“麻烦您叫一下吧,不知道是太激动还是刚才的后遗症,突然吐了。”

法警脸上窘了起来,应了句,就跑开了。

另外一名法警换进来,眉目凶狠,看起来像刽子手。

“你们稍微注意一点儿,今天已经休庭2次了,律师您也知道,法官情绪上来会对你们很不利。我不敢说太多,但是被告你振作一点,我和我的家人都希望你能逃过这一劫。你要想办法冷静下来,否则你必输无疑,想想你的儿子、你的爸妈。”

吴守抓着成宥真的手臂,她晃晃悠悠的似乎要倒了。法警上前帮忙,俩人伸手一拽,成宥真的囚服就破开了。

“撕破了?”

“嗯。”

法警慌慌张张,赶忙把她的胳膊交给律师,正了正衣服退出去。“我叫个大婶来打扫下。”

成宥真的头枕在吴守的臂弯里,她的颈子和后背,有一块块新鲜的淤青。直觉让他举起宥真的一条手臂,囚服肩片轻易滑了下来,手臂上有淤青甚至有些针刺痕迹。

“果然。”吴守肯定地吸了口气,他看向窗外,让眼泪不会掉下来。

打扫阿姨带着家伙进了房间,他连忙把宥真扶到墙边靠着,自己挪开几步,让出个地方。

大婶先用笤帚简单清理了地面,再用墩布擦拭干净。她从腰边摘下一条干净的毛巾,给成宥真擦了擦脸和囚服,拧干又吸了下胸前、腿上渍的那一滩。她的动作幅度很大,成宥真的囚服被掀了起来。

“这是,在牢里挨打了?”大婶抓着成宥真的手臂。

“嗯,是。”

“您得帮帮她啊!律师大人,她只能指望您了!”

“我知道我知道。行了,大婶,挺干净了。”吴守假笑着下了逐客令。

法警送来一瓶水,吴守接过来,成宥真抿了一口。

等了十几分钟,吴守蹲跪下来,双手接过水瓶。“好点了吗?”

“嗯,好点儿了。”

成宥真额头渗着汗,沿着脸颊流下来。她撑着凳子,挺直腰坐了起来。

“吴律师,我们,我是说我该怎么办?”

吴守站起身,走到窗户的旁边,他一手抚着眉心,另一只手臂穿过胸膛环抱住自己。

几秒钟后,他猛地转过身,两步走到公文包前,从里面掏出几张钉好的纸,交到成宥真面前。

成宥真花了不少时间才把视线集中在文件上,一行一行地看着吴律师交给她的这份——《认罪协议书》。她双眉紧锁,咬着下嘴唇,汗水也在脸上凝固了。

“这,”她把文件拿在手里,“这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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