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话·平衡后平静

麦芽糖觉得自己正处于一种诡异的平衡之中,在她和海王星之间。

就像是一艘孤舟深潜在汹涌风暴的漩涡中心,或者是一块孤岩摇摇欲坠地站在山崖,阴阳鱼正匀速而危险地游动着,保持着微妙的关系。

麦芽糖对自己的估计是准确的,当影厅内的灯光熄灭,周围陷入一片漆黑,身体被禁锢在那个柔软的座位上,唯有面前那块冰冷的银幕一滴一滴地将扭曲蠕动的恐怖流进双眼时,那种如同溺水般的无力感令麦芽糖浑身发冷,心理上的恐惧不停地转化为生理上的痛楚,内脏就像纠结在一起一样难受。

她尤其害怕那些过于寂静的时候,主人公战战兢兢地独自走在望不到尽头的走廊时,麦芽糖的压力和恐惧会迅速上升,逼得她泪腺崩溃。

在这种镜头时,麦芽糖握着海王星的手的力气会变得很大,甚至会颤抖起来。海王星感觉到时,也会往麦芽糖的方向凑过去一点,麦芽糖握得最紧,最害怕的一次时,海王星凑到麦芽糖的耳边,轻声让她松开了手,然后把松开了的那只手伸到另一边,缓缓地把麦芽糖搂在了怀里,一边抚慰地细语着,一边用另一只手遮住了麦芽糖的双眼。

在那个时候,麦芽糖感到海王星前所未有的可靠,她发现,当海王星决定自作主张时,几乎从来不会做出让人不满意的事情。

“当时,我对你都有一种救命恩人的感觉了。”电影结束后两人在等候区交流时,麦芽糖说道。

“诶嘿嘿……其实我也是这样的……”海王星有点不好意思地傻笑了一下,稍稍低下了头,脸上有点红红的。

看起来,她还挺有自知之明的。

与麦芽糖截然相反的,海王星对麦芽糖所害怕的那些“过于寂静”的场面并没有反应,只有在那些鬼怪现出身形,追逐战开始,主人公开始绝望地逃窜时,海王星才开始紧张害怕起来。

而她最害怕的,就是那些最为经典也是最为老套的美式跳杀镜头,那些在麦芽糖看来很俗套无趣的东西,往往会把海王星吓得半死。每每一个跳杀镜头突然出现时,麦芽糖和海王星的关系会在极短的时间内发生反转,原本面带微笑时不时偷瞄几眼左侧的海王星,突然之间就像受惊的猫一样跳到麦芽糖身上,眼睛不敢直视屏幕;原本紧咬着后槽牙神色痛苦的麦芽糖,突然之间就放松下来,面无表情,刚才还令她冷汗直冒的电影现在对她来说毫无恐怖要素。她会简单但不敷衍地摸一摸海王星的头,任凭海王星在这段时间里在她身上发抖、乱摸乱抓、埋头大哭,因为这种时候互相依赖是很公平的,虽然她怎么想都觉得自己是吃亏的那方。

直到现在,麦芽糖胸口上还有一块没干的地方,大概是海王星某个时候被吓哭时留下的。所幸海王星发现后立刻处理了一下,才没有让麦芽糖的衣服上长出钻石来。

“麦麦为什么在那个鬼冲过来的时候不害怕啊?”海王星一边吃着那桶在惊心动魄之下没能吃完的爆米花一边问道,“当时有好多人都吓哭了,我也觉得好吓人。”

“因为,每次那个鬼一出来,我看到他的脸时,我就知道那个是人演的。说到底,世界上本来就没有鬼,所以就不怕了。”

对麦芽糖的话,海王星自然是完全没有听明白。

“但是,就算知道那个是人演的,也很可怕呀。一张血盆大口啊呜地朝你冲过来。”

海王星做出了炸毛的表情,亲身模仿着“啊呜”的血盆大口。

“知道是人而且还看到是人了,就没什么好怕了。”麦芽糖不为所动,很是不解风情地继续解释道,“反倒是你,在那个走楼梯口的时候,好多人连眼睛都不敢睁,你为什么一点都不怕?”

海王星更疑惑了,她当时还以为这种桥段是用来放松一下的中场休息时间,她光顾着吃爆米花,都没发现那群地球人一个个都捂着耳朵闭着眼睛。她还以为只是麦芽糖比较怕这些东西,但是因为麦芽糖不是普通的地球人,所以有这种事很合理。现在这一问,她却变成了特别的一份子。

“啊?诶……为什么要怕呀?”海王星问道,“走楼梯不是很平常的事嘛,虽然黑了点,容易踩空摔下去,但是我觉得比鬼不吓人多了。”

麦芽糖这时才开始觉得问出这个问题的自己也有点智力下降的趋势,普通地球人的标准是不能用来衡量海王星的。

“对于地球人来说,最恐怖的东西就是‘未知’,‘未知’比所有已知的东西都要更恐怖。”

海王星懵懵地点了点头,觉得似乎有道理,但又说不出哪里有道理。

“在那个楼梯口的时候,我只知道后面会有很糟糕的东西,但却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会在什么时候来,我对对方一无所知,所以就会越来越害怕,越来越害怕。我明明知道快要完蛋了,但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这是我最害怕的东西。”

海王星顿时感觉理解了很多,这确实是麦芽糖会给出的答案,对于一个踏实严谨的实干家来说,被迫顺从风浪漂流的感觉一定是不好受的。

不过,她自己在这方面是没有共情的。

“原来是这样……但是,我觉得,不知道后面是什么,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后面是鬼,会把你吓哭的鬼。”

“那也不一定嘛!说不定下一次就是别的东西了呢?比如说,走到最高层后,发现自己到了土星的愿望广场!或者是到火星埋着宝藏的遗迹!再或是……”

海王星不停地说着,麦芽糖有点呆住了,她又一次觉得,自己用普通地球人的标准衡量海王星的行为蠢透了。

对于海王星来说,未知不代表邪恶、憎恨、绝望,而是全新的世界、崭新的奇遇,狭隘的人类无时不刻不提心吊胆,所以未知带给他们恐惧,宽广的海王星每一时刻都大胆向往着未来,所以未知带给她鼓励与惊奇。就算是恐怖片的未知,海王星都会把它当成一场有趣的大冒险,即使在遭遇了鬼怪的阻拦后她会害怕畏惧,但她对这场冒险本身的热情始终不变。她的心胸似苍穹般宽广,所以她永远在无拘无束地翱翔。

地球人有许多关于镜子的恐怖故事或传说,像是和镜子里的人玩石头剪刀布、询问镜子里的人你是谁之类的,人们生怕镜子里的那个人会突然伸出手来掐住他们的脖子,把他们提进恐怖未知的镜中世界去;然而,如果是海王星这样的人,在镜子面前就不会有这样的愚昧想法,她会像梦游镜中世界的爱丽丝一样,不仅不害怕,甚至时不时期待,期待镜中的那个人在自己梳妆打扮时扶着脑袋伸出手来,为她撇开碍事的刘海,邀请她到神奇未知的镜中世界去做客,拜访已经成为了女王的黑猫。

“……对吧?既然还不知道后面会有什么,说不定就是很有趣的事情呢?”

麦芽糖没有说话,低着头,样子很奇怪。

“嗯?”

海王星感觉有点不太对劲,往前凑过去了一点。

“……”

麦芽糖似乎说了什么东西,但是声音又轻又低沉,海王星没有听清楚。

“怎么啦?”

海王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半个身子趴在桌子上,朝麦芽糖又凑过去了一点。她以为麦芽糖有什么难言之隐,便也放低了声音,半劝诱半抚慰地小声说道。

“下次不会怕了!”

麦芽糖突然抬起头来,对着海王星毫无防备的额头轻轻弹了一下。

海王星被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下意识地紧紧闭上了双眼,但随后传来的,却只是头顶上蜻蜓点水一样的一碰。

她在那一刻顿时想了起来,麦芽糖偶尔也会耍小性子。

海王星保持着皱着的眉头,小心翼翼地睁开双眼,却忽然感觉后颈部被一股力量压了下去,悬空的上半身被往下压着,她保持不了平衡,只能紧急撑住桌面,全身依靠在桌子上。

“啊啊,要做什么?”

额头上又传来一阵轻柔如风的触觉,只不过,这阵风,比刚才的更柔软、更温暖、更长久,调皮的部分似乎少了,熟悉的部分似乎多了,如果刚才是一片过路的树叶偶然的拜访,那这次的就是一朵花蕾刻意的开放。

海王星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睁开双眼,瞳孔在那片略微阴暗的环境下迅速放大,她看到高领毛衣的领口,裹住了锁骨和半个纤细的脖颈。

她看到了,也不再害怕了。她融化在那里,等待着这阵风吹过。在此之前,尽情感受。

“谢谢你。”

风吹过了,留下她的信笺。

她早就想这么做,最后还是在错过前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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