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榻官驿之后,鲁公子元当即屏退左右,朝方兴诉起苦来,好似抓住救星相仿。
“方大夫,鲁侯在位已有数年,但却迟迟未能立储,虽是不符礼法,可实是有难言之隐也。”
方兴皱眉道:“大周自立国以来,便是嫡长子继承宗法,本无异议。即便鲁国以‘一继一及’制错位继承,当今鲁侯本是继承兄长鲁真公之君位,且无少弟,理当将君位传给嫡长子括,这又有何难?莫非,鲁侯想废长立幼,改立少子戏为国君么?”
“非也,非也,”鲁公子元连连摇头,压低声音道,“欲废长立幼者,非是鲁侯,乃另有其人也!”
“谁?难道是上卿你么?”方兴故意试探道。
“老朽岂敢?”鲁公子元哭丧着脸道,“方大夫有所不知,欲立少子戏者,乃齐人也!”
“齐人?”
方兴心中咯噔一下,难道说,齐国人如此胆大妄为,竟然敢干涉起鲁国人内政来?
这些年来,大周虽有中兴之象,但奈何积弊已深,礼崩乐坏,诸侯国中政变者、废立者、甚至弑君者都难以计数,方兴倒已见怪不怪。aosu.org 流星小说网
鲁公子元哭诉道:“方大夫,齐侯所生二子,长子括乃是正夫人纪姜所生,已然弱冠,年少颇好武力,弓车娴熟,除了生性桀骜不驯,倒也没有什么弱点。只可惜纪姜红颜薄命,在公子括三岁时就得急病薨了。”
方兴点了点头,表示他知道此事。
鲁公子元又道:“纪夫人丧后,鲁侯转宠纪姜之媵妾齐姜,齐姜乃齐国公族之女,为鲁侯生下幼子戏。比起长子括的乖张孤傲,这位幼子戏倒是人见人爱,母凭子贵,鲁侯便把齐姜升为夫人。”
方兴闻言沉吟不语,他能猜得到,鲁侯之所以迟迟未立储,和这位媵妾熬成正夫人的齐姜免不了干系。
果不其然,鲁公子元随后说的话印证了方兴的猜测。
“这齐姜当上夫人之后,由宠而骄,竟怂恿鲁侯立幼子戏为鲁国世子。鲁侯当然不允,便以周礼大义劝之,可齐姜如何肯听,又哭又闹,甚至频繁回娘家归宁,与齐侯无忌联络得十分殷勤。而齐侯也频繁向鲁侯递来国书,言下也颇有劝鲁侯废长立幼之意。”
方兴暗道不好,这事若是被齐侯无忌大做文章,可是大大不妙。齐、鲁两国关系本就一般,虽然历来联姻不辍,却因为是近邻强国,因此频繁在对方边境做些小动作,为此没少爆发流血冲突。
“鲁卿,”方兴打断鲁公子元道,“立储之事本就是鲁国国政,何必理会齐侯意下如何呢?”
鲁公子元喟然道:“话虽如此,奈何齐侯以势压人,言其妹乃天子王后,以国舅之尊自居,执意要鲁侯立幼子戏为君。”
方兴自然知道齐侯无忌历来气焰跋扈,这等言辞也确实像是出他之口。
于是又问道:“纪姜乃是纪侯之女,鲁侯何不向纪国求援?”
鲁公子元叹道:“纪国虽与齐国同为侯爵国,但近来纪侯沉湎酒色,已然国力大衰,如何能与齐国抗衡?更何况,纪姜已死,鲁侯本应向纪国求女续弦,却另立齐人之女为后,这不,君上又把纪国给得罪咯。”
听到这里,方兴已然对鲁侯彻底失望,此公懦弱之极,竟连家事都料理不当,把齐国、纪国这两大姜姓强邻同时得罪,怪不得今日拖家带口来镐京求援。
“这么说,”方兴顿了顿,“鲁侯此来,是要向天子求个公断?”
鲁公子元连忙作礼:“正是如此,只是今日天子龙颜大怒……”
方兴点了点头:“拥立嫡长本就是大周国本,贵使倒也不必烦忧。今日阁下劳顿,还请尽快将歇,待明日鲁侯携二位公子入京面圣,再作计较。”
鲁公子元连连称谢:“便依方大夫所言,但愿一切顺遂。”
方兴见对方絮叨,也觉心烦,便找了个缘由,告辞离开了官驿。
直到上了轺车,方兴还在思索方才鲁国立储之事,不觉已然到了六官衙署所在。过了社稷坛,他刚要往大司马府方向走,却被身后人叫住。
“小宗伯,你还要去职方氏府邸吗?”
方兴一凛,抬眼观瞧,说话者不是旁人,正是大宗伯王子友。
他这才恍然大悟,这才想起今日自己已被晋升为小宗伯,僚署已然换成大宗伯府,他却习惯性地往起居数年的大司马府方向走去。
方兴有些尴尬,忙作揖道:“参见主官。”
“免礼,免礼,”王子友笑道,“从今往后,你我同在一府,共同为天子效力,何必如此多礼。”
方兴疑道:“大宗伯如何在此?”
王子友指着身后几乘马车道:“这不,大宗伯府中专门为你腾出了屋子,略显空旷,便派人来你原先的府邸搬些物什。只是没曾想,天下闻名的方大夫竟然家徒四壁,除了装这几车书简,却两个像样的家具也未曾找到。”
方兴窘然:“不想大宗伯如此费心,见笑也!”
王子友大笑,挽住方兴的手,将他拉上车驾同乘,往大宗伯府而去。
途中,方兴将刚才鲁公子元所说之事同王子友说罢,王子友面色凝重,心事重重。
半晌,王子友方道:“昔日老太保推举孤担任大宗伯,出使首站便是鲁国,以吊鲁国先君鲁真公之丧。王兄素来不喜鲁侯,明日来朝的鲁侯敖又是个缺乏主见之君,明日之会,定有波折。”
方兴惊道:“难道鲁侯面见天子后,鲁国储君之位尚有变数?”
王子友微微吁了口气,低声道:“立储之事可大可小,倘若鲁侯不为此事专程来镐京,决意立嫡长子为储君,则万事皆休。休说是齐侯、纪侯,就算是王兄也挑不出半点差池。坏就坏在鲁侯不该来,既然鲁国已有废长立幼之兆,此事又有齐侯作梗,可便难说得很!”
方兴骇然,他相信王子友的推断。这位王弟与天子一奶同胞,尽管并未一起长大,但毫无疑问的是,周王静会有何想法,普天下没有人会比王子友更明白。当然,这也是为何周王静如此猜忌其胞弟的原因。
临别前,王子友还不忘交代:“方大夫,你我皆是天子人臣,并非鲁人,明日不论朝会上有何变故,切不可强出头才是。”
方兴连忙点头:“遵命!”
送走大宗伯,方兴突然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力,鲁国的事态,或许比想象中要严重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