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女人的房间。
女人叫婉娘，在这间花楼里待过有快十年了。
她怀了有几次孕，先前都被老鸨给强行堕了，但大夫说她身子骨弱，往后可能就再也没有生子的可能了。因此几年前怀了小容，就咬咬牙生了下来，在花楼里还东躲西藏的，娘俩儿很不容易。
“做我们这行的呢，就是容易遭嫌弃。”婉娘吸吸鼻子，睨时晏一眼，“还好公子进来了，不然我以为您也看不起咱们呢。”
时晏：“……”
他沉默着坐下，“没有。”
虽说分给姑娘们的房间很是逼仄狭窄，但能看出婉娘照顾得极其得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烛火堂堂，小小的房间温暖明亮。
小女孩特喜欢时晏，被抱回来的一路上大眼睛都在盯着他看，现在阿娘去倒茶水了，她更是不设防地直接迈动小短腿走过来，笑起来只剩两颗白白的小兔牙，大眼水汪汪的，“哥哥，你会嫌弃我们吗？”
小孩子也许还不懂什么叫成人的世界，然而已经能分清楚善恶。
嫌弃这个词，她们从父亲娘亲的神色上一看就能看出来算好算坏。
“不嫌弃。”时晏想着该怎么哄人，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有木灵根，犹疑地伸出来食指。
催动灵力。
第一节红润的指腹上，缓缓绽放了朵粉白的小花，花蕊嫩嫩黄黄，很梦幻，很有少女心。duqi.org 南瓜小说网
“哇——”
小女孩大大的瞳孔紧盯着小花一动不动，待时晏递到她眼前时，更是揣在怀里爱不释手地把玩着，笑眯眯地说：“谢谢哥哥，我要收藏起来。”
这时，婉娘在桌前一直打着转，似乎怎么都找不到东西的样子，迷迷怔怔的，“咦，我的茶呢。”
她走远了点儿，似乎更迷糊了，“我是来找茶的吧，茶水呢？”
小女孩皱了下眉，扬声喊道：“阿娘，是在柜子里吧？”
“啊，对。”婉娘一拍脑袋，游魂一样飘过去，喃喃说，“我要给客人上最好的茶水……”
小女孩说收藏，便是将花夹进了她背的诗集里，夹紧紧了，掰开看一眼确定平了才合上。
过来又缠着时晏想玩，撒娇甜腻腻声说。
“哥哥，你有习书吗，先生教得怎样啊……”
很缠人。
时晏挺有耐心地一一回复了，夜越发深，婉娘冲好了茶，往桌上一放，笑眯眯说：“公子，来喝茶吗？”
“我来给哥哥倒。”小女孩跳下凳子，甜甜地说了声，随后伸出小短手，吃力地去沏茶。
可惜她个子实在太矮了，刚捏上茶壶把，还没倒进茶杯里，茶水反倒是先顺着袖管浸湿了薄薄的袄子。
婉娘惊呼一声，过来想给小女孩换衣服，又意识到时晏还在场，尴尬停下了。见此，时晏主动告了别。
说实话，他其实挺尴尬，也不太想再喝那什么茶了，突然悲从心来，早知如此刚刚还不如不跳窗了呢。
也不知道楚问尘现在怎样。
然而要出花楼时，小女孩突然炮弹一样冲出来，呜咽着说：“哥哥别走！小容害怕，没有哥哥睡不着。”
时晏一怔，“为什么害怕？”
小女孩抹着眼泪，小牙漏风连话都说不清楚，“呜……有，有鬼。阿娘已经被吓傻了，小容不想变成那样，害怕。”
有鬼——
时晏心中一凛，蹲下放轻了声音，“你能看到？”
小女孩呜咽着点点头，眼眶流出泪水，“是个头发长长的女人，但小容看到她身边有黑黑的气，和别人都不一样。哥哥身上也有……”
“我身上也有？”时晏惊诧。
小女孩点头：“但是是金色的气，还有身上味道也很好闻，甜甜的，像棉花糖。”
时晏神色平静，闻言，澄澈通透的黑眸，从上到下认真扫视了遍小女孩。
他突然开口说，“可哥哥就是要去找鬼的，你不害怕吗？”
小女孩天真回望他，两个大眼睛乌溜溜的，“不害怕，哥哥会保护我。”
时晏：“……”不，哥哥自己都怕死了。
“那我要和你阿娘说一声，半个时辰后还把你送回来。”时晏说。
小女孩眉头打着结，一副好纠结的模样，时晏又问了几次，她撇撇嘴不大情愿。
轰隆，突而一声巨响！
“哥哥，后院！！”小女孩缩尖了瞳孔，推促时晏，急得都快哭出来了，“有鬼，有鬼！”
听到这个鬼字儿，时晏鸡皮疙瘩也起来了，但旁边是个比他更怂的小女孩，也只能硬着头皮上，“确定在后院吗。”
“嗯，”小女孩呜呜呜，“黑气多的都快溢出来了，我的眼睛好疼。”
说着，她眼里竟流下了血泪，蜿蜒湿了时晏的衣服，变成一片黑血，诡异地迅速凝结。
那两行血泪从她眼角流下，将瓷白的小脸都染得不详了，她痛苦地捂住脸，www.youxs.org，仿佛只是刚刚看向后院那一眼，就快将她双眼摧毁了。
她突然拿出一道长长的白布条，打着抖冷静熟稔地往眼上缠，厚厚地绕着缠了两圈，茫然伸出小手去试探时晏的方向，“哥哥你别丢下我，我要一起去。”
“好。”时晏二话不说捞起她，飞向了后院。
这座花楼，前院越是觥筹交错人影喧闹，后院就越是凄清冷寂。
时晏试着联系上楚问尘，但也不知道他人去哪了，只能硬着头皮先一个人去了后院。
哦不对，还有他身上的这个小女孩呢。
可到了后院。
出乎意料的，这里没鬼，也没有什么妖邪，唯独柳条在月下飘曳出了阴影，伴着风声，其余皆是空旷。
时晏捏着手里的符，一时没有用武之地。
他甚至克服了害怕，来回抱着小姑娘转了好几圈，也没找到任何什么“鬼”的踪影。
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时晏回头，符已经捏在手里了，对上的却是楚问尘那张脸。
楚问尘浅眸似笑非笑盯着他，“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联想到刚刚毫无愧疚之心地把人扔在那儿，时晏咳嗽了声，装聋作哑，“你这不是安全过来了嘛。”
他将刚刚小女孩遇到的事情简单叙述了遍。
小女孩身体仍在不停颤抖着，能看到，血已经浸湿了那条白布，脸蛋白中混血，看得愈发瘆人。
“其实，我觉得……”时晏盯着她看了阵，伸手揩去那些血，又幻化出小小的水流去为她洗脸，可才冲干净了她眼睛里又流下黑血，有种怎么洗都洗不干净之感。
拂过的脸蛋皮肤像冰。
时晏低声说出了上面的话，嗓音犹疑中，掺杂着不确定。
“啊！”小女孩动了动脚，在底下的软土上踩了踩，似乎惊喜地发现了什么，说，“底下有东西。”
楚问尘用剑挑开，泥泞的土里，是个燕子形状的风筝。
小女孩：“是什么是什么！”
时晏如实说了，她一怔，咬着手指头，莫名能从那眼睛上盖着白粗麻布的小脸上看出浓浓的疑惑，“怎么会是风筝呢？”
她小手在风筝骨架上摸了摸，一句话从喉咙深处呓语而出，“好熟悉……”
可是，她到底是什么时候见过这风筝的？
……她不记得了。
就在她还在冥思苦想之际，时晏再伸手摸了摸她的脸蛋，眼中闪过一丝不忍，手指放在人中那里，感受到的气息微弱至极，而且，竟然是冰冷冷的。
从始至终。
从在楼下遇见到进娘俩的房间，小女孩都是通体冰冷，不像个正常人。
或者该说，不像个活人。
时晏说，“小容，你是不是已经……死了？”
楚问尘也垂了眸。
白白的月牙下，唯独小女孩旁边没有影子。
干净寂寥，只有树影摇晃。
还在摸索着风筝骨架，小女孩全身忽然顿住了，这样一个剧烈的停止，只有震惊到极点才能做出来，她捏着燕子的眼睛，站在原地茫然无措，“我……我死了？”
燕子风筝的右边翅膀上，有个砸到地时的破损，像骨折了。
她右手戳到了这个尖尖的破损，然而指腹已经产生尸僵了，即使戳破，也没流出血，只有眼睛处剧烈的疼痛提醒她的灵魂还在这具躯壳。
她突然想起来了。
那天，她发现了阿娘的不正常。
阿娘变“傻”了，很多时候前一刻说了什么转头就能忘记，她很惶恐不安，因为她有双能看到鬼的眼睛。
楼里的许多阿姨，就是这样先变傻，然后突然有天就莫名其妙死了，尸体一车一车地悄悄运出花楼。她不想这样，不想阿娘死。
可是她没有办法，她甚至不知道阿娘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直到前一天晚上，起了风，一个阿姨笑眯眯地敲了门，说月亮也是有光的，可以带她去放风筝。
“小容真乖，愿不愿意在这里一直陪阿姨放风筝啊？”
“愿意！”
阿姨剥下了人皮，露出猩红的舌，张开血盆大口，想把她吞进去。可她不知道，她是有阴阳眼的。
既可走阴间路，又可走阳间路，既看阴间人，又看阳间人。
鬼煞的气和小容身体奇异地融为了一体，或许是她过于强烈的求生意志，这样邪祟的气并没将她小小的身体撑爆，而是阴阳共存，以一种奇诡的平衡暂且蛰伏在了一起。
可是她开始变得易暴易怒。
甚至对阿娘也发脾气，不耐烦，爱分心。
只有看见时晏，这样香甜的气息，一下就吸引了她的注意，她自己或许都不知道，方才第一次看见时晏露出的是饿狼般的目光。他一定很好吃，或许比手里的糖葫芦还香甜。
她已经忘了那晚的事了。
忘了，原来她已经死了吗？
小容忽然哭叫一声，“哥哥，抓住鬼，它在我身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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