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7

伶仃的昏暗无边无际,走廊另一头的灯坏了,细细的水流声在夜色中显得尤为突出。

锈迹斑斑的水龙头被打开了两次,陈时予伏低腰背,大口灌着,猛烈的冷水进入胃里,直冲四肢百骸,足以将全身上下的血都凉了个彻底。喝饱了,也被冻得早没有知觉了,她缓和很久才得以压下身体本能的那股劲儿,勉强好受些。

开水房里本来有热水,但仅限于十点前供应,不免费,得花钱买,一毛钱打一次。

先前人多的时候,陈时予没好意思到这儿,只能等这个点才敢偷摸过来。趁只有自己在,她不止喝,还赶忙擦擦脸,冷得捱不住了,她搓了搓木僵的双手,朝掌心里不断哈气,然后憋着呼吸将其捂脖子两边,靠这种方式取暖。

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指节贴上皮肤的霎时,陈时予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嘴唇也随之哆嗦。

长痛不如短痛,随即一狠心,又全挨了上去。

深深吸口气,整个人开始打摆子。

“嘶——”

一番磨蹭折腾,等手指能动了才算结束。

拢紧衣领挡风,出去。

外边空无一人,原本站着的那位已经走了。

陈时予对此浑然不知,轻手轻脚折返,径自走向这一层西侧最靠边的病房,回到窗边的空病床上。

连续两个晚上,她都是这么凑合的,睡的医院的空床。

这年的医院管理没后来严格,有条件的家庭陪护可以租床,没钱的,舍不得花那三五块的,等夜里护士不查房,几乎不来新的病人了,也可以睡空下的病床。

昨晚陈时予先睡的走廊椅子,被值班护士发现叫醒了,不让躺外面,没地方去,便厚脸皮找了张没人的床继续留这边。

隔壁中年大叔鼾声如雷,与门口床上插管病患的粗重呼吸遥相应和,此起彼伏,一刻不带停歇。

陈时予侧身朝外,向下退了退,弓成一团缩进被子里,把耳朵都堵上。

但只是聊胜于无,没法完全隔绝,还是能清楚听见。

医院的被子比较硬,反复用太多年了,已经不大暖和,隐约间还有种难以描述的怪味,有点臭,好像发霉了。

蒙在里头很久,近乎窒息间,陈时予探出头换换气儿,同时更用力地拉紧被子,快将自己裹成茧。大概病房里声儿太大,她毫无困意,左右睡不着。

翻翻身,身体与被子摩擦的响动窸窸窣窣。

咕。

肚里也在翻腾。

将近两天没吃东西了,饿到反酸烧心了都,刚喝下的凉水作用甚微,别说顶饱了,反倒让她更加难受。

饿过头了还好,起码不会有感觉了,最难熬的是正饿着的时候。

隔壁病床和这边中间的柜子上放着一袋子瓜果零食,里面有香蕉,水果成熟散发的香气简直要命,无孔不入地飘过来,想不去注意都难。

旁边的塑料袋子大敞开,只要一伸手就能摸到。

剥香蕉不会发出声音,偷偷拿一根吃了,隔壁床应该也不会发现……

借由外边泻进来的白光,陈时予怔怔看着柜子上的东西,放在被子里的手收紧,不自在地捏了两下,斟酌衡量过后,难以自控地动动,往前伸了一截。

正当要碰到吃的了,却止住。

恰巧此时靠门那个床咳嗽,冷不丁就是重重的两声。

才伸出的手立马收回,无声无息的,像什么都没发生。陈时予心都慢了半拍,若无其事重新背过身去,可脸上还是发烫,耳根子也热热的。

无人察觉端倪,除了她,病房里全睡着,一个都没醒。

但没能有决心尝试第二次,行动一回就耗光了所有的勇气,陈时予喉咙不自觉上下轻轻滑动,尽量不去关注边上。

极力想想其他的,以此转移注意力。

可填饱肚子之外的事没什么可想的,发愁也是白搭。

握起拳头压在柔软的肚子上,她咬咬唇,直至又没感觉了,才敢又动了动。

病房楼下的不远处是一条街,林立的老式筒子楼包围了这儿,很晚了,底下时不时传来车子的驾驶声。

重新看向窗外,陈时予出神,思绪渐渐游离。

她有些念家了,尽管那并非美好的归处,可好歹有个遮风避雨的屋子,至少能落脚。

她也想回去的,只是江北没有直通老家的车子,上千公里距离需要转好多趟路,路费得三百好几,她拿不出那么多,身上就十块钱,还是来这儿前罗子青为了在关乞山面前彰显良善,假意关心她塞的。

医院楼下早餐店的馒头卖一块钱三个,她没舍得买,也下不了心敢买。

举目无亲的城市里,十块钱是她用来傍身的唯一保障了,用一分少一分,不知道能坚持到哪个时候。

其实今天陈时予走过,打算回陈家收拾完行李就离开,只是当时房子里没人,老爷子和关姀都不在,她错过了老爷子回去放保温桶的点儿,去迟了,进不去门,只能等他们回家,直至候到天黑九点多。

这过后,她还在房子周边的街上晃悠两圈,期间有面善的中年妇女搭讪,问她是哪家的,怎么大半夜还在外头晃悠,需不需要帮忙,以及邀请她到家里坐坐,表示可以到他家给她父母打电话啥的,让父母来接她。

陈时予心不在焉的,起先没想太多,有些烦躁,不愿搭理人,没去。

中年妇女过分热情,见她拒绝了,一把就使劲抓住她的胳膊,反常地把她往黑黢黢的巷子里拖。

得亏陈时予脑子转得快,一脚蹬开那女的拔腿就跑,不然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江北大城市的治安远比乡下要稳当,可天一晚,尤其黑灯瞎火的街角巷尾深处,还是没表面上看着那么安宁繁盛。

离家在外的未成年少女就是行走的金坨子,转手卖个几千上万块不成问题,铤而走险的凶恶之徒靠面相是很难辨认出来的,且这些人一般都是团伙作案,明面上只派其中一个出来,实际其他同伙全在隐蔽的角落里藏着,若是真被拉到他们的地盘上了,那就是羊入虎口有去无回。

在老家时,陈时予就听过这种事,据说河边张婶家的闺女就是这样不见的,被同乡带出去出去打工失踪了十来年,自此就没了消息,家里死活找不到,好像前两年终于打听到了一点消息,说是人在某市的大山里,张婶一家还曾亲自跑到那边,可最后也未能把闺女成功带回来。

不清楚见到还是没见,陈时予不了解,有一次听乡里的人私下传,张婶一度懊悔得要上吊,说不该让女儿出去打工,女儿这辈子都毁了,再也回不了家了。

有气无力地再次退进被子中,敛起心神。

合上双目,陈时予一只手曲起抱搭脑袋上,以蜷缩的姿势搂住自身。

另一边。

天冷遭罪,关姀同样失眠,辗转反侧越来越精神。早先分明还非常疲惫,出去一会儿冻太厉害了,回来竟不困了。

应当是隔壁床那位大爷导致的,因疼痛而饱受折磨的呻唤断断续续,都半晚上了。

而且这间病房满员,没有多余的空床,租的陪护床窄小,躺在上面不仅翻身都难,也硌背,只铺了一层垫子的硬板子睡半天都不热乎。

www.youxs.org,关姀改为直愣愣平挺,发会儿呆,再转头望望熟睡的老太太和门外的白灯。

眼睛看得乏了,闭上再睁开,接着左手撑住身子起来,细心地帮老太太扯扯被子,严实掖好。

深更半夜没事找事干,起起躺躺数次,典型的闲出屁来了。不知哪个时候才又睡的,关姀没看时间,只大致记得睡过去前听到了街上店铺拉开卷帘门的响声。

天际泛出鱼肚白之际,街上与医院一前一后活络起来,护士最先进病房,挨个儿为病患做基本的检查,随即食堂的人推着小车进大厅吆喝:

“包子馒头稀饭,豆浆花卷鸡蛋饼,昨天订了早餐的快来取,要买的也赶快啊!”

被护士三两下拍醒的关姀睡眼惺忪,全凭意志力穿好外套鞋子,头重脚轻出去,拎一份稀饭进来,让老太太先吃,老人家吃不下的她再一口不剩地喝精光。

到厕所旁的楼道拐角扔垃圾时,条件反射性使然,她看向开水房那儿,寻找眼熟的身影。

早上打热水洗漱的家属排成长队,浩浩荡荡几十号人端盆提壶,场面可谓壮观。里头有好几个小孩儿,可都是大人带着来洗漱的,并没有单独排着的女孩子。

不动声色收起眸光,关姀回去,进病房了,又把精力放老太太身上,与前一天如出一辙,重复忙那些事。

照顾老人家,下楼取药,有情况找医生。

大部分时候都是陪着老太太解闷,找点话说,尽量多喂老人家吃点东西有助于康复。

老爷子太阳出来后到的医院,借到钱了,一来这里就让先把住院押金补上,再多预存一千。

他总共借到了五千多,腆着老脸四处求人,跑了好多家东拼西凑才筹到这么些。

亲戚朋友们或多或少听说了他们家里的情况,没人愿意多给,这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短期内不具备还债能力,借钱基本是有去无回,亲朋们都是抱着收不回账的心态施舍白给的钱,这个三五十,那个几百,权当行善了。

不过才一晚上,老爷子身形变得佝偻了,从前他都是昂首挺胸,十分在意仪态,随时随地要面子得很,现在却微微驼背,头发凌乱不修边幅。

自他进来,关姀瞧出他两鬓更白了,一夜之间老态倍现。

先去一楼交上钱,关姀寡言少语,晚点才问老头儿昨晚都去了哪里。

只字不提个中心酸,老爷子含糊其辞:“在你二表叔家里坐了个把小时,吃了他们煮的醪糟蛋,后面碰巧阿华两口子也来了,就又留着看了两集电视,叙旧聊聊天。”

对其不深究,当的确是这样轻松容易,关姀顺着说:“阿华哥都回来了,不上班了?”

老爷子说:“他提前辞职了,明年转回江北另找工作,不去海市了。这不赶上过年了,回家也热闹些,比在外边耗着强。”

“还是干销售?”

“是吧。”

“冬冬姐他们呢?”

“他们今年不回来了。”

“公司不放年假吗?”

“不是,冬冬订亲了,年后就结婚。”

“哦。”

“国庆订的,还在这边办了席。”

“嗯嗯。”

他们国庆是在医院陪吕辛一起过的,家里愁云惨淡,哪有心力去参加冬冬姐的订婚宴,因此错过了酒席。

关姀又问了别的,绝口不谈五千多块的具体来处。

爷孙两个拉家常,有一搭没一搭聊起别人家的天伦之乐。

末了,老爷子讲:“今年过年你二表叔要在自家办了,咱爷俩到时得去给人家拜个年。”

往年都是别人到关姀家拜年的,老两口辈分高,吕辛又是有一定社会地位与人脉圈子的中学老师,无论按习俗规矩还是讲关系情面,向来都是其他亲戚先上这边,而不是反着来。

关姀缄默,不吱声。

老爷子和蔼说:“我们也不能落了规矩。”

承了别人的情,腰杆弯下去了,没有再故作姿态假清高的道理,得捧场还人家的面子。有的事小姑娘不懂,大人不能装聋作哑,不懂就要教,慢慢学人情世故那一套处事方式。

关姀哑然良久,半垂头看不清脸上的神情,待放下手上的水杯,才低低应允:“行,听您的。”

离过年还有一月余,外面好些地方已在准备迎新春了,写对联,备年货,搞搞大扫除,到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关姀近几个月都没认真看过街上的风景,每天匆匆跑来跑去,今天才察觉街上新开了几家店,而三岔路口从她记事起就开着的糖水铺没了,早换成了一家生意红火的面馆。

她漫无目的晃悠,拢拢肩上的灰色围巾,将其裹住下半张脸和头发,只露出一双无神的眼睛在外面。她走了一段,返回,不嫌脏地坐在医院停车场入口旁的台阶上,口中呼出的白气很快就随风消散,什么都没剩下。

街上的行人三三两两,有人走路,有人骑自行车,也有人悠闲坐在四轮小轿车中,驾驶座配了专职司机,自己只用靠在后排的真皮座椅上小憩。

冷风狂肆,一阵接一阵。

有点子受不住了,关姀调整好心态,把围巾解开重新戴脖子上,到街对口买老爷子让带的东西,面无异色上楼。

有亲戚来探望老太太了,三姑一家还有二表叔,都拎着水果补品来了。

三姑是关乞山的堂姐,辈分小,但年纪跟老太太差不了多少。上了年纪的女性长辈都感性,三姑进门没讲两句就哭,直抹眼泪,心疼老太太老爷子命苦,一把年纪了还不能享清福,也对关乞山怒其不争,痛心疾首训斥他没有责任心不为家庭着想。

看到关姀,三姑又揽着她,喊“可怜的幺幺”,抓住她的手拍了又拍,连连叹息。

昨晚老爷子才上门去借了钱,今天两家人来了,又另外分别给了几百块。

一码归一码,吕辛在世时帮过大家不少,二表叔家儿子读大学还是她帮忙参考报的志愿,三姑的女儿也曾多次找吕辛免费补课指导,还有以前这两家遇到困难,吕辛也都是义不容辞出手帮忙,甚至当初二表叔儿子读到一半没钱交学费,吕辛二话不说就借了一万给他家。给出去的人情还是有用,多少有点回报。

两位长辈都悄摸再拿钱给关姀,三姑给的两百,二表叔给了五十。

避开其他人,二表叔带关姀到楼梯口,拧眉抽了支烟,吞云吐雾半天,才坦白那一万块他家还没还的。

家中的钱财都是吕辛在打理,关姀对其不知情。

二表叔讲了一通有的没的,说表嫂这两年身体差没工作,他儿子这两年才上班,工资低,买不起房开不起车,还没娶媳妇,将来干什么都要两个老的帮衬,总之废话一堆,啰里八嗦可没半句要还钱的意思。

捻灭烟头,二表叔表示:“你们家现今也难,你还在读书,不比我们轻松,但我也是没办法了,这样……以后你考上大学了,缺学费的话,再来找表叔拿,成不?”

关姀不接话,无声应对。

二表叔还说,他儿子今年带了对象回家,是个好女孩,为人礼貌,周到,家境不错,这次要是进展顺利,预计最快明年他儿子就可以结婚了。

心头的暖才刚升起,转眼便荡然无存。关姀捏紧手,刚拿到的五十块被她揉成团,变得皱皱巴巴。

原来老爷子昨晚是先去要钱,等了大半晚上要不到,后面才挨家挨户地借。

历来讨债最“下贱”,这一万吕辛没告诉关姀,老爷子同样闭口不言,那是大人的事。

一伙亲戚在这边待了两三个小时,吵吵嚷嚷,过后是护士来赶人,让送东西的亲戚快走了,别打扰其他床的病人休息。

二表叔一家趁机先离开,三姑眼睛红红的,说下次再去家里看老太太。

人全走了,关姀才问老爷子那一万块钱。

老爷子避而不谈,不让她管这个。

人情往来复杂,家里没顶梁柱了,老两口一贯与人为善,不愿再与任何亲戚结怨,因此伤和气,何况人家也不是故意要赖账,只不过也是有难处而已。

拗不过老爷子,关姀也没有更好的解决方法,纵然再憋屈,她还是闷声回:“知道了。”

二表叔虽然不是个东西,但比起其他亲戚,也算是矬子里拔高个了。

经过昨晚的上门借钱以后,仅有他和三姑还敢来医院,也只有他们两家来了,往日与关姀家交往频繁的那些亲戚一个都不见踪影,还有吕辛生前交好的朋友也未有一人现身,谁都怕被这一家子缠上,来了就会惹麻烦,要为此担责。

倒是几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社区员工来了,关姀还认得那些脸,记得有一个曾带关乞山去医院包扎。

街道办是来了解后续的,到关姀家没找着人,得知老太太在医院,于是过来看看,顺便再给关姀做做思想工作。

这帮子闲得蛋疼的还挺负责,生怕关姀一个想不开,哪天真搞个大的。

当听说关乞山干的烂事,人不在江北了,社区员工酝酿好的措辞全没了,一下子被堵住,他们本是过来调解劝和做个收尾工作,孰料关乞山如此不当人。

关姀问社区员工:“要是报警的话,你们能让警察抓他不?”

社区员工如实说:“我们不管这个。”

“警察管吗?”

“也不管。”

关姀说:“可以把钱追回来么?”

社区员工摇头。

带着没压下去的怒气,关姀讲话夹枪带棍,嘲讽地扯扯唇角:“那你们还管什么,就管我?”

社区员工不到十分钟就走了,老爷子客客气气送他们出去。

关姀没去,侧身望望窗外远处的街道。

啪——

楼下有熊孩子在放鞭炮,猝然的炸响传出老远,整条街都能听到。

上边有病人被吓得够呛,差点心梗,心急的家属打开窗户,对着底下开骂:“狗崽子,找死啊你们,快滚滚滚,别处玩儿去!”

一群熊孩子嬉皮笑脸,对此置若罔闻,又放了两响更大的,挤眉弄眼朝上头做鬼脸,嘻弄嘲笑家属。

家属火大,冲下楼就要找过去揍他们。熊孩子吓得飞快跑,不要命地做鸟兽四散。

关姀寻着声音往下边瞧,随意一瞥。

有个棉袄子男孩儿跑太急,脚底没长眼,刚跑出一段路就撞上了别人,直冲冲将对方闯倒,使其一个踉跄就摔地上了。

而倒霉催的那位不是别人,正是消失了快一天的陈时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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