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章 交锋

曹内侍明显是来找麻烦的。初一心中一紧,打起十二分精神戒备着。

在她开口之前,张弓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说:“张弓见过曹内侍。血瘟当前,将军下令军营不得随意进出。曹内侍不顾禁令深夜前来,所谓何事?”

曹内侍认得张弓,知道他是翀宇将军的贴身侍卫,品阶不高,所以未曾放在心上,言语傲慢地说:

“圣上忧心将士安危,夜不成寐,他看完翀宇将军的折子,立即御笔亲书一封,宣请太清宫天师至北郊军营设坛,禳谢血瘟,消灾解厄。不巧路上耽误了些功夫天黑才到。还好被杂家赶上了。开坛祈福在即,怎能做这等大不敬之事?”

张弓同样不屑曹内侍,一番话夹枪带棒:“曹内侍此言差矣,火化遗体是为了隔绝血瘟,此法经过了将军的首肯。您若是不太了解个中缘由,不如等将军回来让他详细给您讲讲?”

曹内侍自跟着皇上,作威作福惯了,如何受得了这口气。在张弓那里碰了钉子,势必要从别处把威风找回来:“医治血瘟向来靠的都是广济方,怎的如今还要焚烧尸体?太医署擅自更改方法为何不提前报备?”

此话一出,陪同前来的赵医长按捺不住,忙不失迭地撇清关系:“太医署博极医源,精勤不倦,此旁门左道并非出自我太医署。”

果然师父说得对,根本不能指望那帮成天尽想着如何维护正统地位,故步自封的太医。初一有些生气,开口辩解:“若想血瘟尽消,必须彻底隔绝病气源头。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绝非什么旁门左道。”

清亮而坚定的声音在夜色中飘散开,吸引了不少注意力。曹内侍其实早就盯着她了,他的视线犹如一条冰冷黏腻的毒蛇,藏着满满的不怀好意:“你是何人?”

初一清清楚楚地回答:“民女林初一,是个郎中。”

曹内侍故意道:“哦,还是个郎中。所以这等骇人听闻的主意是你提的?”

“是我没错。血瘟不仅仅是感天地之疠气,也会缠染于尸体之上。务必要将染病士兵的遗体尽快烧掉。”

黑白分明的瞳仁,年轻光洁的脸庞,单薄纤细的身形,曹内侍苛刻地审视完这个贸然讲话的小娘子,眼中精光一闪而过,心中立即有了主意,他伸出手指,颤巍巍地指着初一,“你好大的胆子啊,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是说烧就烧的!”

接着面向在场的将士们,痛心疾首的模样中藏着几分咄咄逼人:“杂家并非要横插一脚,只是血瘟不仅事关营中诸位,更关系到长安万千百姓的安危,实在做不到不闻不问!何况斋醮需得保持醮坛清净,焚尸势必会有影响,如果妨碍了天师祈禳血瘟该如何是好。杂家决不允许这等残害逝者的大逆不道之事发生!”

他话锋一转,又说:“不过这位小娘子既然能说服将军,想必定是精通岐黄之术,比起太医署众太医来有过人之处。就如同张侍卫讲过的,杂家不清楚这里头的关系,若真是耽误了正事,杂家愿意赔不是。反之要是讲不出个所以然,就别怪杂家不客气!”

“哼。”有医士冷哼一声,用不大不小的声音抱怨道:“乡野郎中罢了,也配和太医相提并论?”

曹内侍听闻面色不改,投在地上的影子犹如一只巨大的蝙蝠般伺机而动。

初一胸膛起伏,极力将不悦,烦闷和一点点的怯意悉数压在深呼吸之下,“此病最麻烦的地方在于传染迅疾如风,一人感染,一家俱病,一家感染,村落俱病,村落感染,则千里俱病【1】。要想治好血瘟光靠太医署的广济方是远远不够的。为了消解蕴蓄的疠气,隔绝病源,只能把染病的尸体统统烧掉。如若不然,血瘟迟早有一天会从军营里发散出去,后果将不堪设想。与其到那时药石罔效,百姓受苦,不如现在当机立断就地解决病邪之气。”

又有太医署的跟班站出来质问:“说到底这不过是你一厢情愿想出来的法子罢了。从前谁都没用过这等蛮横凶残的手段。到底有没有用暂且不说,焚弃尸骸的罪过你可担待的了?”

初一回他,“这不是我一拍脑袋想出来的。塞外草原和西域各部就是通过火化病人遗体来防止瘟疫扩散。既然这个法子对他们的瘟疫有用,那对付差不多的血瘟也应该行得通。”

曹内侍嘲讽道:“闹了半天放着我大棠太医署的广济方不用,竟然还要学那些不开化的番邦野人,真是贻笑大方!”

“话不能这么讲。”有人看不下去,替初一讲话:“师父一直教导我们学无止境,切勿自视甚高。西域远隔千里,没准的确有些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药方对血瘟有效呢?”

初一曾经嫌弃这个声音太过一板一眼,年纪轻轻就显得老气横秋。但是现在听起来,却显得格外稳重靠谱。她感激地看了一眼帮腔的司岫,心想太医署也不是全然不可救药。

“我兄弟辛苦一辈子,死后还不能入土为安。我心里上实在没法子接受,以后去哪里祭拜啊?”

“嗨,那要是死在战场上不照样尸骨无存,现在还能有一捧骨灰已经算不错了。不止住血瘟,你怕是没命去祭拜你兄弟啊。”

“西域番邦的办法靠谱么?会不会只对他们自己人管用?要是火化了还是没用,那岂不是白烧了?”

“可不是说嘛。现在信誓旦旦地要火化,可有没有用也没给咱们打包票啊。”

人群中各种声音嗡嗡嘈嘈灌入初一的耳朵。她清楚火化一事阻碍重重,只不过即便有怨言也没人敢违反军令。今晚则大为不同,玄澈不在,千万不能让各怀鬼胎的人有机可乘。

“诸位烦请仔细想想,自打太医署来营接手防治血瘟,过去了多少时日?”初一重新凝神,扬声问道。

“不清楚到底过了多久,反正已经好多天了。”

“明天就是我兄弟头七,至少十日有余。”

“我感觉都差不多要一个月了。”

大家七嘴八舌,赵医长不太情愿地站出来更正道:“算到今天已满二十日了。”

“那这二十日内军中血瘟可有好转?病坊接收多少人,痊愈多少人?病重多少人?亡故多少人?”

他被问住,顾左右而言他:“血瘟乃邪气自口鼻而入,触之者即病,想要完全治愈且得花费些时日,此病需从长计议,急躁不得。”

初一步步紧逼:“那你倒是说说该如何从长计议?除了广济方可还有其他应对之法?”

赵医长直冒冷汗,竟然开始结巴:“这、这太医署的广济方是三十年前专门针对血瘟而调配的,假以时日一定能治好血瘟。我身为太医一直秉承着精诚济世之心,对待病人没有半点马虎。你有什么资格质问我!”

“好一个精诚济世之心!”初一被他气笑,索性丝毫情面都不留:“你无视病人情况生搬硬套广济方,全然不顾血瘟愈演愈烈!若真的心系将士,就不会直到现在还这般大言不惭!说什么焚烧尸体对死者大不敬,我看最对不起他们的分明就是你们这些安于现状,妄尊自大的医官!对着这些将士遗体,怎么有脸说自己无愧于心?!口口声声说急不得,你可知就因为你的一句话他们就要付出家破人亡,生离死别的代价?!”

“你一个浅薄妇人,哪里懂如何医治血瘟!少在这里胡搅蛮缠!”赵医长被戳痛处,几乎跳起脚来。

“到底是谁胡搅蛮缠?你讲不出道理,就能污蔑我么?”灯火下初一的面孔紧绷,气势居然不输高位的赵医长,她义正辞严道:“就是你所谓的浅薄妇人,第一个发现了军营中的血瘟病,第一个拦下了致命的桂枝汤,第一个提出了隔离之法。在太医署众多医官一味靠着广济方,幻想血瘟能自行消散的时候,是你瞧不起的乡野郎中不舍昼夜地照顾着病患,积极寻求着其他应对之策。你们太医署的人除了默写无功无过不合时宜的桂枝汤,广济方以外,还做了些什么?”

赵医长哑口无言,想要辩解但是支支吾吾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在太医署呆得久了,早已习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每天都在浑浑噩噩的混日子,反正熬够了资历,谁敢和他唱反调呢?不料太过背运赶上血瘟,又碰上了初一这样一个不畏强权的郎中,实实在在踢到了铁板。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邀功,无非是想让诸位打消顾虑而已。我们虽然不是太医署的医官,但论起医术和救人之心到底如何,想必大家都看得到。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所以火化势在必行。”

心绪激荡地一口气讲完,初一才发现自己收获了这辈子以来最多的目光。她微微后退一步,突然意识到玄澈并不在场,没有袖子可抓,也没有人可以壮胆。

但他不在,情况也没有特别糟糕。

她回忆着玄澈发号施令的模样,故作强硬地又补了一句以表决心:“当、当然,我说这些也不是在征求你们的意见。反正为了杜绝疠气继续传染入侵,因血瘟而死的人非就地焚烧不可。”

然后,她忐忑地暗暗注视着将士们的神情,不知道自己慷慨激昂,照猫画虎的一番话能说服多少人。

被她突如其来的强势惊到了的士兵确实大有人在。初一在军营里也算熟面孔,给人的印象就是个有着轻细声音,总是未语先笑的年轻娘子。直到今天她板起面孔,连唇角的梨涡都不见了的时候,那种毋庸置疑的权威和坚定让不少人收起了轻慢之心。

此时,人群外突兀地响起疾驰的马蹄声。能如此肆无忌惮在军营内纵马飞奔的人除了翀宇将军玄澈还能有谁。待到近前,玄澈飞身下马,夹银的黑色披风猎猎作响,他看也不看便将马鞭准确无误地扔给张弓。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将军!”

“见过将军!”

众人齐刷刷弯腰行礼。

玄澈朝初一走过来,刚才的话他听得七七八八,一点都不介意她拿他当底气,心中甚至充满了奇异的满足感,“你说得对。火化的事情圣上已经准了,轮不到其他任何人置喙。”

初一绷着的心弦刹那间松弛下来,整个人飘飘忽忽好像落入一片温柔的云朵中。和郎君四目交汇,因他神色中的赞赏之意而莫名开心。

懒得搭理诚惶诚恐的赵医长和一脸吃瘪的曹内侍,玄澈转而掷地有声地向在场的所有人宣布:“当然,将士们不会白白牺牲。待遗体火化后,定会厚葬其骨灰,然后比照三年军饷补偿他们的父母妻儿。”

血瘟当前,人心惶惶。再高尚的理由也抵不过实实在在的真金白银。在场的将士们慢慢换上了动容的神色,对满地的火油木柴也少了几分抵触。

况且这是将军的命令,哪个胆大的敢说一个不字?

众人神情和态度的变化赵医长尽收眼底,明白挑拨的计谋已经行不通了。他内心叫苦不迭,佯装擦汗借着帕子的遮掩去偷瞄曹内侍。

事已至此,曹内侍知道自己被赵医长骗了。

今天他带着一众天师初到军营,便被路过的赵医长拦下来。话说曹内侍不久前结的对食妻子就是赵医长宠妾的妹妹,两人勉强还算沾亲带故。赵医长见到曹内侍,少不了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初一的坏话,曹内侍信以为真便想替自己的便宜亲戚出出头,顺便在赵医长他面前摆摆自己的威风。谁成想威风没摆起来,那伶牙俐齿的小郎中一通指责,他一个在宫中都能横着走的大内侍反倒要跟着姓赵的蠢货一起丢脸!

玄澈偏在此刻点名:“曹内侍。”

“老奴在。”曹内侍心中不甘,可还得点头哈腰地应答。

“你既然带了道士来,那也别改日设坛了。一会火化遗体的时候正好让这些道士们替此次身故的将士们建醮超度。”

片刻之后,空地烟雾缭绕,弥漫着浓烈且呛人的硫磺味,火焰在苍穹下熊熊燃烧。天清宫的道士们开始合诵经文,即驱百鬼,亦道安宁,庄严又肃穆。围观的人未曾散去,空地上渐渐响起低沉雄浑的歌声,伴随着滚滚浓烟送别曾经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

初一找了个角落默默地看着,一不留神被烟雾熏了眼睛涕泪齐下,怎么揉眼睛都无济于事,泪水反而越来越汹涌。

玄澈听见动静,回头便看见泪流满面的她,不禁诧异。

“怎么了?”他走到她身边。

“不碍事,烟灰飘进眼睛了。”初一拧着眉毛,纤长濡湿的睫毛微微颤动。火光晃过,凝结其上的泪珠好像坠落的星星。

望着她的脸,玄澈突发现自己很难抵御初一身上不经意散发的光芒。睫毛上闪烁的泪珠,梨涡里浓得化不开的笑容,如同偶然得到的珍宝,缓缓打开匣子,光彩夺目,美得触目惊心,无法克制地想要长长久久的凝视。

他忘记了自己要干嘛,愣了一瞬才开口:“你不必守在这里,回去休息罢。”

眼里的浮灰被泪水冲过一遍,初一感觉好多了。她努力眨巴着眼睛,带着浓浓的鼻音说:“不用。火化的法子毕竟是我提的,现在送他们一程也是应该。再说大家都还在,我怎么能提前离开?”

她眼眶红红,玄澈终于想起自己本来要做的事情,取出随身的手帕递给她,“你自己决定就好。不过血瘟尚未结束,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要忙,可还撑得住?”

“你可别小瞧我,有什么撑不住的?我就算整夜不睡,第二天也能照样爬起来问诊施药。倒是你,一来一回会不会很辛苦?”

不提还好,一提起来,玄澈的鼻尖似乎还残留着挥之不去的茉莉熏香,仿佛比眼下滔滔烈焰中散发出的气味还要难以忍耐。微不可查的厌恶漫上眉宇,很快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毫无征兆地从背后环住初一,下巴堪堪搭在她的肩膀上,嗅着她身上若有似无的药材味道,闷声说:“嗯,很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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