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偏爱

宋汐璟正不平之时忽然在人群中看到个熟悉的身形,上前拍了拍他,用讥讽的语气道:“怀榕兄,你怎的这般摸样?不应该红光满面,意气风发吗?”

几日不见,江怀榕瘦削不少,面容憔悴,眼下乌青十分显眼。难不成是因为长姐被赐婚,怀榕兄伤心太过所致?

不至于吧,江家可不认他与长姐的那门亲事,真是大难临头各自飞啊。也不知父亲为何还跟江家交好,他宋汐璟可不会给江家人一个好脸色!

江怀榕强扯一个微笑道:“小璟,今天是你长姐大喜的日子,恭喜了。”

“同喜啊,这婚可是托怀榕兄的福,怀榕兄要多喝两杯才行。”

江怀榕身形一滞,仿佛站立不稳道:“璟弟说笑了,哪有的事。”说完便逃也似的跟着迎亲的队伍进府了,谁也没有注意他衣袖下紧攥的双拳,指甲深深的嵌入血肉,一行嫣红滴入尘土。

留棠阁里,宋汐韵头戴花丝如意云头凤冠,上点着梅形小珠花,脸遮鸳鸯红方巾,上身内穿红绢衫,外套织金绣花红袍,脖子套项圈戴着个祥云刻福金锁,胸挂照妖镜,肩上披霞帔,挎上子孙袋,手臂要缠定手银,下身穿红裙红裤红缎绣花鞋……

这一身装束实在把宋汐韵裹的喘不过气来,嬷嬷在旁边紧紧搀扶道:“王爷已经到前厅了,王妃我们快过去吧。”

宋汐韵点头“嗯”了一声。

嬷嬷叫一声:“王妃出阁。”

一行人便齐齐往前厅方向走去。

宋府厅堂上高朋满座,御史中丞宋泽见穆王举止得体神清气爽,也想着他的病情大概有所好转,心上石头不禁松了几分。由于宋汐韵生母早逝,宋泽也未曾续弦,因此高堂之上只有宋泽一人。

按照礼制,宋汐璟不情不愿地给穆王献“龙眼干苍”,敬“四果茶”“茶心茶”,穆王照例只喝了茶水,然后将预备好的礼物赏给他。

宋汐韵强撑着身子终于走到前厅,在一众丫鬟婆子的簇拥之下款款而来,众人都知宋家小姐身子骨弱,饶是注意到她脚软无力,也心下了然,只道是仙人风韵。

齐国向来称那病态之姿为仙人风韵,世人追捧之至。

在一阵繁琐的礼节过后,宋汐韵手牵红绸与穆王一道儿被簇拥着出了厅门。穆王走的有些快,红绸被牵的直直的,旁边的喜娘打趣道:“王爷慢些,新娘子身子重,莫要心急。”众人不断起哄,穆王的耳朵略略一红。

“长姐!”

宋汐韵要上花轿时,宋汐璟还是没忍住叫出了声,宋清河和宋河宴也一口一个“大姐姐”的喊着,盖头下的美人面上早已泪雨涟涟,身子也顿时停住。

“大姐姐,呜呜呜......”宋河申小小的身子不知何时挤过了人群一把抱在宋汐韵腿上。

旁边的嬷嬷连忙拉他:“今日是王妃大喜的日子,小公子该高兴才是。”

“我喜极而泣不行吗?呜呜呜......”

嬷嬷:“......”

宋河申就是攥着大姐姐的衣袖不撒手,宋汐韵不由得哽咽道:“河申......乖些,过几日......我便回来了。”于是一把抽起衣袖,头也不回地进了轿子。

四周的民众都说宋府的嫡子嫡女向来和善,待这些庶出的弟妹宛如手足,因而府内关系极好,不由得对这位王妃再赞叹一番。

穆王要上马时,兰嬷嬷到穆王跟前低语了几句,说是王妃早起便犯了热病......

迎亲的队伍回程时走的很慢,宋汐韵坐在轿子里不免泛起了困,睡了多久也不知道,直到喜娘喊了三声:“王妃,该下轿了!”

忽然惊醒!忙撑着身子将手伸出轿外,嬷嬷搀着她跨过马鞍和火盆......

穆王府前有七级台阶,上台阶时宋汐韵不慎踩到衣角,原本就沉沉欲坠的身子此刻不受控制要倒下去,所幸嬷嬷搀的紧,才不至于出尽洋相,只是头上的凤冠往前一坠,宋汐韵只觉头皮被扯的疼痛发麻,不禁轻“哼”了一声。

人群中一阵惊呼,还好虚惊一场……

刚站稳脚跟,胳膊间的两个撑力便退了去,正在宋汐韵不解之时,喜帕下低头看见一双大红喜靴。

与她一样身着大红喜袍的那人下了台阶走到她身旁。腰间瞬间被人钳制,忽的脚下一空,宋汐韵惊觉——自己被打横抱起了!周围起哄之声不断,原本就滚烫的脸颊又多了几分燥热。

王爷抱她上了台阶,宋汐韵离他很近,隔着盖头正在心里想象着他的面容。忽然府中一阵穿堂风扑面,宋汐韵的盖头扬了起来,两人都正盯着对方,忽的没了盖头,竟——四目相对......

风只那么一瞬,盖头便落了下来,恰好遮住了两人之间的尴尬气氛。

“是他!”

“是她......”

两位新人各怀心事,此时一个文人高声吟了句:“金风喜掀鸳鸯盖,一路吹福迎亲来。”

“赏。”

沉闷厚重的声音在宋汐韵头顶响起,她不禁攥了攥手中的红绸。

众人都想图个热闹搏个吉利,竟随着这句诗接了下来。宋汐韵只觉头重便略略靠上穆王的肩膀,王爷只感觉挨着她的那片身子一阵暖流穿过,传来阵阵酥麻,抱着她的臂膀不由得又紧了一紧。

宋汐韵虽闭目但还是在听着众人吟诗,有几句接的实在好,她在心里连连点头称好,恍惚间仿佛忘了这是自己的婚事。

刚开始诗风倒还正经,自一人接了一句“穆王抱美香入怀,两心相映诉情爱”后,诗风便变得使人脸红心跳了起来......

众人不断起哄,只听一人高声道“自顾交颈不理睬,三年能抱两个孩!”

嬉笑之声盛大,宋汐韵在穆王怀中立马做直了身子,还好有个盖头,不然她都不知该做何表情了!宋汐韵能感受到穆王的身子也滞了滞,不禁抬眼,盖头翻飞时只见王爷的脖颈绯红一片......

还好终于到了前厅,宋汐韵如是想道。

王爷府的高堂座上只有两个牌位,因此宋汐韵敬茶只倒在地上,也不用听婆母训话,但是繁琐的礼节一项没少,嬷嬷搀着她行了许多礼。末了,还在她头上剪下了一撮头发,剪刀的声音不大,但宋汐韵只觉它震得头脑轰鸣,她这就成了别人的结发之妻了?

礼毕之后,两人又被簇拥着入了洞房。齐国闹洞房之风甚盛,刚入洞房众人就催促着穆王快掀盖头。

“素闻穆王妃有京城双姝之美誉,容貌绝佳不输西子,穆王可莫要吝啬,便让我等看上一眼也好。”

“是啊是啊......”

宋汐韵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只见盖头下一柄秤杆缓缓伸过来,慢慢掀起头上红绸——

众人看那盖头下的人:星眼微饧,香腮带赤,不觉神魂早荡。只道:“果然名不虚传!”

宋汐韵只觉这么多人如此打量她十分羞怯,面上不由得又红了一红。她在喝合卺酒时偷瞥了一眼穆王,他也好不到哪里去——面耳通红,直到脖颈,真合压倒桃花。

众人闹着将他二人推搡到一起,宋汐韵强撑着精神但是身子却酥软难支,只得倚着穆王的臂膀。王爷知她无力,于是便把她一把揽到胸前,四周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听闻王爷之前为拒亲连连称病,还以为王爷真是不想娶亲呢,如今看来这话不真!”

“我还听闻王爷府上无半个姬妾,还以为王爷当真不近女色呢,如今看来这话也不真!”

穆王定然道:“坊间传闻不假,想娶宋小姐也是真。”

这句话像个大石头,“咣”一声掉到水里,激起阵阵声浪。

这个王爷今日当真是给足她颜面,甚至有些过了,宋汐韵实在不解他为何如此。

“怪道一直不议亲,原来穆王早心有所属,在等小情人长大呢。”

这穆王比王妃年长四岁,京中贵女大多都是二八年龄出阁,今年王妃恰好十六。众人在心中给穆王和王妃编排了一桩美谈,当事的两个人各有所思,现下倒是默契的缄默不语。

众人又嬉闹一番,宋汐韵忽然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三皇子在人群中定定地看着她。这种事情最忌看到熟人,宋汐韵只觉得十分尴尬,不由得快速转过眼神,更何况他是廿九......

闹洞房的人在他们头顶撒着面粉,取“白首齐眉”之意,宋汐韵不由得咳了两声,穆王一手扶她一手用衣袖遮住她的头顶。

有人打趣道:“王爷这就心疼了,晚上可怎么办?”

房里一阵哄笑,又玩闹一阵,喜嬷嬷便上前说:“今日新人疲累,闹洞房之事暂毕,前厅已备好酒菜,敬请宾客尽兴。”众人虽意犹未尽但只得离去,原本穆王府的闹洞房也只是走个过场,如今到如此程度已够诚意。

屋里骤然只剩两位新人,不免冷清了下来。宋汐韵觉得这位王爷对她照拂有加,虽不知道为何,但心下对他的恐惧也淡了几分。抬眼之时看他满头皆白,连面容上都是白粉,不由得好笑。

穆王见她笑自己,瞬间窘在原地,低垂了眉眼,然后快速出了门。

宋汐韵不解,倒也乐得自在。

过了一会儿有个小厮来禀:“王爷说王妃身子不适,早些洗漱休息,不必等他。”

宋汐韵认得这个小厮,便是昨日王爷身旁跟着的那个,于是便道:“这恐怕不合礼数。”

穿堂又道:“王爷说,王妃不必在乎这些虚礼,一切有王爷在。”

屋里的侍婢都是宋汐韵带过来的,平日里也常打趣小姐,此时听到这话,不免都笑出了声。宋汐韵讪讪,连忙岔开话题道:“王爷去前厅宴宾客了吗?”

穿堂道:“还没,王爷只是见了王妃有些羞怯,出去透了透风。”

宋汐韵面色一紧,这......这个小厮可真是敢说。

忍冬过来搀着宋汐韵道:“小姐还没退烧,还是听王爷的先洗漱休息吧。”宋汐韵点了点头。

浴室之内除了忍冬和宋汐韵的几个贴身侍女外别无他人,忍冬只道:“感觉这个王爷并没传闻中那般可怕啊,而且对小姐多有情义,十分偏爱的样子。”

雾雾也说:“我也觉得忍冬姑娘说的有理,我听闻啊,这个王爷犯病的时候吓人,不犯病的时候阴沉的很,可是今日他亲自接亲还将小姐抱进府中,一脸和善的,哪里有外人说的可怖。”一众丫鬟又笑笑。

“难道是病好了?”宋汐韵也觉得十分好奇。

“病好了又为何如此着急娶亲?”这个说法行不通。

我总不能救过他的命吧?宋汐韵又连忙摇头打消了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他救了她还差不多。昨日见他时还横眉冷对的,今日对自己多有破格不说,还言辞热烈,真是个好奇怪的人。

————

穆王正站在树下出神,面上发上的白粉还未擦掉,看起来越发像个怪人。穿堂进了这个庭院便道:“已经和王妃说过了,王爷也快梳洗一番吧。”

“她——说什么了吗?”

穿堂回道:“王妃问王爷可是去前厅宴宾客了,我说还没,只是出去透透风。”

穆王看不出什么表情,只道:“嗯,把那两个嬷嬷叫来,本王有话要问。”

兰嬷嬷和桂嬷嬷被领到书房中,屏风里不断传来水声,两人低头等着王爷问话。

“王妃昨日为何在菩提寺?”沉闷厚重的声音从屏风里传来,两位嬷嬷顿时吓软了腿脚,以为东窗事发,忙跪在地上道:“王爷饶命,王妃说她婚事太过急促,要去菩提寺求佛告慰亡母,奴婢们没看住,王妃便偷跑了出去,王爷饶命,奴婢们不该知情不报。”

沉寂了片刻,屏风里只能听到“哗啦”的水声,穆王仿佛沉思了一番说道:“此事莫让皇祖母知晓。”

兰嬷嬷桂嬷嬷两相对视了一眼,心下了然,松了口气,道了声:“是。”

“王妃,可有什么喜好?”屏风内雾气氤氲,穆王将手按在左胸上试图压一压依旧狂乱的心跳。

“王妃极喜海棠,听说她住的闺阁是自己取的名,亲笔题的字,叫作“留棠阁”。阁里种满了海棠,现在那枝头还有些残花。”兰嬷嬷回道。

“现在还开的秋海棠?”屏风里的人问的很是迅速。

“是,秋海棠多些但也不止秋海棠,王爷不知道,王妃六岁时生了场怪病,发烧了半个月还不见好,宋泽大人没办法只能抱着她去了百里外的眉山医治。那眉山的侠医说王妃的病不好治,只能在眉山治,否则就医不好。宋大人无方,便把她留在眉山,只有中秋那月才在府中,于是宋府里八月才开的秋海棠偏多。”

眉山,穆王也知晓。话说这眉山有两绝,剑法一绝,医术一绝,素有“剑行四方,医尽天下”之美誉。那里的医士行医向来随心所欲,皇祖母曾重金聘请他们到皇宫给自己治病但都被拒绝了。

“那她的病可根除了?”

兰嬷嬷道:“听说是好多了,但每年还是会去眉山养病。太后说穆王府里的医师都是顶好的,她住在这里定然不会有什么差池,也不必年年往返数百里舟车劳顿了。”

“嗯,退下吧。”水雾遮住了穆王的面容,没人看得见他的此时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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