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之事实在令人惊异，天还蒙蒙亮大臣们便齐聚顺天门议论纷纷，宋汐韵和穆王坐在马车里，王爷看着她连打了三个哈欠，终于没忍住说：“离开门还有一会儿，你实在累了便再睡会儿吧。”
宋汐韵点了点头便依靠在车壁阖上了眼睛，穆王似乎欲言又止，心里失落她为何没有选择依靠在他肩头？她还是不依恋他。
穆王府的马车停靠在一个角落里，离人群稍远些，在朦胧的雾气中也不显眼，但还是有位执笏的老臣认了出来，他缓缓走近车窗处轻语道：“殿下近来可安好？”
穆王熟悉这个声音，是他和君乾在东宫时的老师——太子太师周易和。
周太师教过两届学生，先皇曾让他做先穆王的老师，当今圣上又让他做了太子和先穆王遗子的老师，这位先生殚精竭虑教出的三位学生先已折了两个，余下的一个也早不听他讲学了。
皇上恐他伤心过度便让他安心养老，可周太师忧国忧民舍不下这身诰命服，平素不上朝，京中有事他必出现，是真正的“无事不登三宝殿”，如今他来定然为了韩王之事。
穆王下车，对他俯身，脊背弯的十分恭敬：“不知老师前来，子圭失礼了。”
周太师扶起他，端详道：“殿下，上次见殿下还是在殿下大婚之日，这一两月眼瞧着是润朗不少。”
王爷会心一笑，低头挠了挠鬓发，略有羞色：“拙荆就在车轿内，此处不便叫她出来拜见老师，他日必定登门赔礼。”
自穆王发病独府僻居以来几乎与外界断了所有联系，这么些年也只有逢年过节能见到他送到太师府的礼品，他说他会领着王妃登门，想必身子是如传闻之中好了不少，周太师是打心底的高兴，这怕是近日以来唯一一个好消息了，他拍着穆王的手连道了好几声“好”，又抹了抹眼角说：“等这一日等了许久。”
“让老师常挂念，是学生的罪过。”
“有的挂念就好。”
穆王自然知道，还有遥远的天边还有无法挂念的人。寒月如弯钩倒挂于苍穹，其晖映衬这官道上的两个怀旧人，将他们的身影拉的细而长，似两杆倾斜的竹子。
周太师身子略有佝偻，穆王不得不俯身，他贴在王爷耳边言辞恳切道：“子圭，你一个闲散王爷，荣华朝不保夕，不要插手皇子间的明争暗斗，无论得罪哪一个，你以后的日子都不好过。你还年轻，太后和皇上护得你一时，还能护你一世吗？”
穆王身子怔了怔，这种话也只有老师敢与他说，他何尝不知这其中利害，只是有些事是权衡利弊后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老师之前教导我们‘以义为尺，正节守慎，死不移志，亡不改心’，子圭，牢记至今。”
果然，子圭也觉得韩王之事有异，周太师立马按住他的手，不让他继续说下去：“正义守节之事，有为师在，你有此心甚好，大丈夫当以家国大义为重，只是如此便苦了小家。为师私心，只希望你此生平安顺遂，成个尽享人伦之乐的平凡人。”
周太师语气凄怆，说话的胡须微微颤抖，三位门生，一位为皇捐躯，一位夭于长冬，叫他怎能不对唯剩的这位存些私心呢！
穆王身侧便是宋汐韵挨着的那片车壁——老师的话、马车里漏出细碎的烛光，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他在这世上也并不是了无牵挂的。
他低声应道：“学生谨遵师父教诲。”
周太师拍着他的手背，佝偻着身子，叹息着说：“你明白就好，你明白就好。”
送走老师，穆王轻上马车，宋汐韵原本若有似无的睡意早被打断，她伏在窗边将两人的对话尽听入耳中，感受到王爷要上来才立马闭上眼睛佯装熟睡。
穆王拿起一个小毯子轻盖在她身上，就蹲在她的膝边细看她的睡颜，他看的那样仔细，似乎要将她的模样印在心上，他伸手捋过她鬓边的碎发，用几乎不可闻的声音说了句：“对不起。”
那声音宛若轻羽，拂过耳边不留痕迹，宋汐韵甚至觉得也许是幻听，可是它又那般真实地存在过。宋汐韵回味着他们刚才的对话——这波宫变的水看似很深，而且穆王要膛进这趟浑水里。
是了，王爷昨日说要去刑狱寺问韩王的，他一个闲散王爷，此时应该为求自保紧急避身才对。她昨日只想着阿弟的事，俨然忘了思量穆王的处境。此刻王爷的这句“对不起”将宋汐韵拉回现实，看样子他是已有了决断，宋汐韵隐隐约约觉得这个穆王身上好像背负这什么事，一个不为人知但是惊天动地的事。
按理说此时她应该当作无事发生，冷眼旁观事情的发展，毕竟皇上太后身子还硬朗，近些年不会有问题，她只需继续跟穆王过着不与外界联系的避世生活，找到一个能代替自己陪他的人后，她就卷铺盖让位走人。
可是转念一想，若干年后她在眉山逍遥快活时听到穆王晚景凄凉甚至更惨的消息，她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无动于衷？
马车终于行进了一段路，到了内门，纵使王侯的车驾也不能向前了。
此时已不能再装下去，宋汐韵缓缓睁开了眼。
穆王几乎同时说了声：“醒了？”
宋汐韵略略哑着嗓子道：“嗯，要下车了吗？”
“是了。”
天光终于有了发亮的迹象，宋汐韵刚出轿子只觉外面一阵凉气，不由得拢了拢衣襟。
宫道上洒扫的小太监们已开始忙碌，她略走在穆王身后，低头依旧沉沉思索着，越想越觉得她是实在不了解这个穆王，他整日闭锁在府里都在忙着什么事呢？他那个书房里到底有什么？
她想的入神，完全没有注意到前面那人停下的脚步，一头撞上他的胸膛才反应过来。
宋汐韵揉着吃痛的额鬓，抬头正见穆王低头看着她，他温言：“有什么心事？”
“没有。”宋汐韵几乎是脱口而出。
他拿下宋汐韵扶额的手，轻揉她的额角，两人挨的很近，他小声说：“你都听到了？”
宋汐韵看着他的脸色，丝毫没有责怪的意思，便点了点头。
穆王没有作声，低头拉着她走在这狭长宫道上，宽大衣袖遮盖下，是两人十指相扣的手。
他真真是越发不知道检点了，宋汐韵觉得这大大的不妥！她几次想要挣脱，可惜都未果。王爷力气太大，丝毫不能脱手分毫。
穆王也不制止，就这样任由她甩弄着，嘴角还略带些笑意，这些动作落在旁人眼里俨然是打情骂俏的场面，连经过的宫人都避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