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创世神殿

若有朝一日,你的信仰和信奉的正义与你最为信任的人之间发生冲突,你能做出正确的选择么?

武卡辛蓦地睁眼,眼前的一切在短暂的模糊之后归于清晰。散乱的书籍和布满了杂乱笔记的纸张和羽毛笔,案桌旁的烛火还在跃动。武卡辛撑起上身,才发现自己竟然在案桌上睡着了。

用力倒在椅背上,木质的高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吱扭声音。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肩膀酸痛的武卡辛长叹一声,用力掐着眉心以平复大脑被锯裂开一般的疼痛。

十三天前,所遇见的那位少年……

那灿金的眼瞳与暗黑不祥的纹身对比实在强烈。而仅凭少年那可怖的魔力储量便可知他是精于研究、不谙世事的古典法师,自然不可能说谎。而那夜与少年短短的几句交谈,却足以在武卡辛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他的养父——红衣主教艾比·霍夫曼,以及在他之前千百年来,三百六十九位人类主教的主张是什么,武卡辛自然清楚不过。

驱逐异族、发动圣战、迫害异教者……这些冠以神圣之名的行为曾为其他国家的生命带来多大伤害,武卡辛不是不知道--他自己也是被覆灭的维尔多的幸存者--那些无辜之人的魂灵与那些肉体死亡之前的哀嚎,令记载了这些的书页都浸染了血腥。但他从未思考过,这些战争的发起都是值得的么?

创世神已经有近万年没有展现奇迹了。

是什么原因让自己一直坚信,创世神殿、不,是父亲的决策都是出于创世神的主张?

将信仰的光辉撒向荒疾野蛮的国度、用正确虔诚的教诲引导在黑暗中徘徊的愚者、高举圣火指引迷途的羔羊走上光明的前路……

这些,真的正确吗?

或者说……

……他们只是羔羊么?

被驯服、被圈养、被屠戮的羔羊么?

所以……

所以--!

神明,也是不存在的么?

顺着线索深思,陡然触及了“真实”的男人,再也无法遏制心中不断涌现的幻灭感,与对曾经坚信的一切产生怀疑的绝望、窒息感。

自己曾经坚定相信的一切被自我的认知打破,曾经坚持的信仰不过是别人浅薄的谎言。这种事对任何人而言都是一个巨大的打击,更何况那个欺骗他的人,还是他最为信任的父亲。

在七年前,武卡辛奉命征讨米瑟王国时,便有这样的疑惑--

这样的事,真的是「正义」么?

父啊--

我只看到被战火焚烧的焦土,那里曾是种满了向日葵的黄金原野;我只看到无数穿戴铠甲的士兵倒下又站起,他们原来只是普通的民众,那跳动的心属于无数热爱着脚下土地的人们;我只看到那双眼浸染愤怒、仇恨与更加黑暗的情感,而它的主人是一位拥有金发,目光比戴维斯海的浪花更为清澈的女孩……

父啊--

我的所作所为,真的是「正义」吗?

男人眸光晦涩,在厚重帘布遮掩的阴暗房间,跃动的火焰照亮了他坚毅的脸庞。

武卡辛缓缓按上左胸,存在在那里的东西沉默而有力的跳动。他知道,他已经无法再欺骗自己的心。

‘‘武卡辛大人。’’女孩清澈的声音在房门之后响起,伴随而来的是三声短暂而清晰的敲门声。

即使隔了厚重的房门,武卡辛还是能认出了这个被自己收养的女孩的声音,‘‘乔蕾娜?’’

‘‘是的,托米尔大人,’’名为乔蕾娜的少女声音轻脆而明快,‘‘请问我能进来么?’’

‘‘你等等。’’

武卡辛几下收拾了案桌上的魔法稿、龙语书和其他杂物,上步拉开窗帘,转身一个净尘术将暴露在阳光下飞扬的灰尘扫入异空间后,上前拉开房门,向恭候在那里的乔蕾娜说道,‘‘进来吧。’’

穿着繁复华丽的长裙的女孩,坦然自若地走进名义上是她的兄长的房间。

‘‘霍夫曼大人要您前往创世神殿。’’乔蕾娜跟在武卡辛身后进入房间,将手上印了创世神殿标志的书函奉上,‘‘瑟尔萨斯大人将在今夜前来拜访。’’

老师?

武卡辛没想到自己不问世事百年的老师竟然会突然前来。

但圣空龙瑟尔萨斯一向随心所欲,就像是收他为徒、教导他魔法一样,瑟尔萨斯的行为的出发点不过是一个心血来潮罢了。

而霍夫曼找他却是正好,他也有些东西,必须要找霍夫曼问清楚。

‘‘那么,接待我的老师--瑟尔萨斯的事宜可以交给你们吧?’’虽然是这么说,但武卡辛对乔蕾娜有信心。

果然,女孩点头接下了这个任务。

武卡辛一边整理衣饰,一边道,‘‘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去问约尔塞。但也不必让自己过于劳累。’’他提醒自己的义妹,‘‘你是我的妹妹,也是这座宅邸的主人。’’

不知道是因为早年遭变还是其他的原因,乔蕾娜实在是过于懂事了,沉稳安静得不像是一个年仅十四岁的女孩。就连武卡辛本人,在某些时候都要倚仗她。

但也因为这份稳重,乔蕾娜把自己放在了一个低于武卡辛的地位上,这也是武卡辛对她唯一不满的地方。

‘‘虽然是这么说,但我也想要报答武卡辛大人的恩情。’’女孩乖巧地双手交叠,自然地放在身前,她浅紫色的眼睛盛着光亮,银灰的短发反射柔光。女孩微笑着,属于少女的声音轻灵似树枝上的百灵鸟,‘‘这是我想做的事,请武卡辛大人不要阻止。’’

乔蕾娜当然知道武卡辛不会阻止她。

果然,武卡辛听了她的话,无奈地轻叹一声,却再没有说阻止她的话,‘‘……随便你吧。’’

接来乔蕾娜手上的信函,用信刀划开有着紫罗兰图案的圆形火漆,取出里面的信件略读一番后,武卡辛便向门外走去。

然而疾步而出的武卡辛并没有看见,被他扔在身后的乔蕾娜再没有了方才眷慕柔和的神情。女孩望着他消失在转角的背影,脸色冷漠而倨傲,与刚才的温顺大相径庭。

被独留在此地的乔蕾娜站在铺有羊绒毯的屋子里,纤长的手指抚摸着领巾上的宝石,那深蓝近墨的颜色宛如不可见光的极深之海。阳光撒遍的房间内亦有照亮不到的阴影,少女亲吻指尖,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低声呢喃。

‘‘请,再等等我……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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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卡辛·托米尔,隶属于创世神殿的圣武士,与其他六位圣武士和除却鲛人德洛斯之外的九位白衣祭司一样,他在梵穆教国自然也拥有属于自己的宅邸。

十六座高大坚固的城堡型建筑各自属于十六位圣武士与白衣祭司,它们围绕着梵穆教国的边缘,簇拥着将最为高耸繁杂的创世神殿护在中央。

武卡辛登上创世神殿的马车,向西南方向的创世神殿驶去。

白石金纹的三角门面,五十六柱石柱撑起了它的辉煌,其上的龙、精灵浮雕诉尽精美。圆堡的塔尖链接长针,两座偏殿拥簇,彩色的琉璃将光影分割。东侧的钟塔高耸,四面的时钟分刻了时间,佝偻垂老的敲钟人击响巨大的铜钟,粗阔深沉的钟声与振翅的白鸽一同飞向广阔的天空与遥远的远方。

正殿的大门除了在重大典礼时会开放外,其余时间皆是闭紧殿门。几何型的边框将中间的圣空龙与光精灵簇拥,在紫罗兰的装饰下越发辉煌。正殿的两扇偏门却绘制了蛟鱼与传说中的人类,在现今,亦是门缝紧闭。

按照信函的指示,武卡辛直接向东边的偏殿走去,早已等待在此的守门人接过信函,掩上门扉,将武卡辛引领。

即便此处是偏殿,也难掩创世神殿的豪华。

千百年来,赞颂创世神的信徒们凭着万年前便流传下来的传说,将脑海中对“祂”的全部信仰、全部狂热,皆倾注于此。

亿年前的诞生、初分天地宇宙、创造自然、划分时间季节、创造龙与精灵、创造大陆上的一切生命,直到万年前的双神之战。

行至中道,引路人却停下脚步,武卡辛亦是对眼前的一切久久凝望。

那是一面占据了全部石面的壁画--光与暗冲突明烈的景象中,是无数生存于世间的生灵——树精灵与狂乱的植物共舞;光精灵伴金精灵施展魔法的奥秘;蛟人盘踞水面,锋利的三叉戟狂如雷电;圣空龙翱翔,将火尘掀扬!他们眼前的,是生长于深渊的巨兽--深渊龙喷吐炽热的火炎;暗潭蛟蛰伏阴冷的水底;暗精灵沉默,不祥的黑色冷火燃烧世间!他们的脚下,是无数生命堆叠而成的堡垒。他们头顶,万丈星芒!

与以往绘录双神之战的画不同,站在画面之前的人只能看见光明的背影,却也正是因为这样,才能够真正直面那场战争的可怖。

来自深渊的暗黑生命,他们眸光阴冷,愤怒、仇视着一切,暗黑不祥的深渊是他们的背景,脚下的生命是他们的踏板,锋利的爪牙直指上空璀璨的星空!

画外人被终于可怖的目光所摄,该是久久恐惧,身形颤抖,但令人慰藉、令人安心的,是先贤们的背影。

承负了光明的种族便是最坚固的防护,他们,迎面而上。只因身后,便是那一切初始的星海之畔!

疾步而过,是对这幅画的亵渎。

是对倾尽一生,将毕生所学倾注于此的绘画大师--尼古拉斯·米罗斯拉夫·佩里奇·比利亚雷亚尔--的亵渎!

是对在那场万年前持续百年的战争中逝去的先贤的亵渎!

是对那作为源初的、将这个世界、这个次元创造的创世神的亵渎!

武卡辛沉默地站在这里,即使身为从小便被红衣主教艾比·霍夫曼教养的圣武士,即便是对这幅画见过千百次的他,也难以摆脱它对他所带来的震撼。

蓦地,武卡辛的目光凝于一点。

在整幅画面中极少出现人类,但会在尼古拉斯·米罗斯拉夫的画笔下留下踪迹的人类,必然不是什么籍籍无名之人。

被精灵族簇拥的人类,长剑直指深渊龙。

魔法阵的光芒下,那长剑的剑身闪耀着丹青色的光辉,古朴的深棕色剑柄处镌刻着精灵族文字。

摩尔特斯·何塞·佩尼亚里埃塔,在万年前双神之战时,凭借精灵族的魔法加持,杀死数十只深渊魔龙的人类。

这把剑……

武卡辛仔细观察,发现这把剑,或者说是这把剑的仿品,他可能见过。

那位少女举剑向巨龙,在满天炽热的火焰中,将墨色鳞片的魔龙刺杀。

跨越万年的两人拿着形态相似的长剑,同样击杀魔龙。不得不承认,这竟然仿佛有一种奇妙的宿命感。

就在武卡辛沉浸在这见证了这冥冥之中的相似历程,而感到庆幸时,却突然右侧肩膀上一重。

‘‘--!’’武卡辛身体的本能已经下意识抬手,却想起这里是何处,立刻收了力气。呈爪型的左手硬生生停在了那人的手腕上。武卡辛惊讶地回头,果然看见了养父和蔼的脸。

‘‘霍夫曼大人。’’武卡辛赶紧向霍夫曼行了一个武士礼。

引路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退下,霍夫曼伸手轻拍躬身行礼的养子的肩膀,没有责怪他耽误的时间与刚才的无礼,只转身向来时的方向走去,‘‘跟上来吧。’’

武卡辛收回横于腹部的手臂,安静地跟在艾比·霍夫曼的身后,小心地放轻脚步,不去惊扰画中的生灵。

穿过殿廊,关闭绘制了星海之景的殿门。

武卡辛立于堂下,待艾比·霍夫曼坐回属于红衣主教的座位后。他单膝跪下,向这位养育教导自己多年的慈祥长者,献上自己的敬意。

‘‘武卡辛·托米尔,见过红衣主教大人。’’武卡辛抬头,橘红的双眼注视着华位上的老人,‘‘您此番令在下前来是为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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