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六章

更别提头上的钗冠、珍珠、玉簪,早就一个不剩。发丝凌乱如同市井泼妇,就连寻常妇人都没有这么狼狈。

“娘娘...”心腹丫鬟脸颊上落下泪来,见她不允提及新后,倒也不提了。

只是回握住苏宗岚的手,主仆彼此倚靠在一起,宛若一座孤岛。

李恒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曾经金碧辉煌的殿宇变得土里土气、甚至许多地方成为残垣断壁。

宫人们无法搬走墙壁,只好将墙壁敲碎,取出其中的金砖玉瓦。

皇后常服铺在地上,其上的凤凰栩栩如生,似乎无声诉说着它曾经的风光。

常服的主人,与婢女倚在一起。那张脸上血色尽失,眸中充满了无力与凄凉。

来来往往的宫人,焦急寻找巴结新的下家,谁也不肯施舍给旧主一丝关心怜悯。

李恒在原地站定,抿了抿唇,静默地瞧着这一幕。

今夜京都破,雁门关入主京都。

但谁都知道京都皇帝梁苏年是个傀儡,京都真正的话事人出自苏家。

苏家,原该是皇后母族。

李恒不由垂眸。

梁苏暮没有入宫,转道去了苏家。苏家那里不亲自盯着,他们都不放心。

宗瑾负责查抄稳住宫外那些权贵士族。

所以入宫的事情,就交给了李恒。

来苏宗岚这里瞧瞧,是梁苏暮特地关照过的。

吃一堑长一智,既明白苏宗岚在宗月心中何等重要,梁苏暮自不会让苏宗岚在这皇权动荡倾轧时受到羞辱。

但没想到,他还是来晚了。

李恒叹了一口气,大跨步走进去。

“你们在做什么?”

冰冷而威严的男声在宫殿内响起,内里的宫人们立时缩了缩脖子。

抬头看向来人,一身雄壮盔甲,战袍上还沾着暗红色的血迹,神色无情又严肃,紧抿的唇瓣自然而然反应出主人的心情不佳。

再见李恒身后跟着那么多士兵,俱带着战场上厮杀的血腥气,凌厉的煞气叫宫人们软了脊梁,跪地求饶:“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李恒眸中闪过讥讽,视线落在苏宗岚那里。

“这群欺软怕硬的奴才,也能叫皇后娘娘伤神?”

话语里是毫不掩饰的嘲笑。

苏宗岚无意识蹙眉,抬眸,凝望李恒。

这一刻,她忽然觉得,耳边的喧闹声,都停了下来。

她认得这个人。

曾经因为这个人浴血敲响锣鼓,致使自小疼爱她的伯父苏成元没了性命。

虽然最后的结果是苏成元咎由自取,但她沾了梁苏年的光,见过告状之人的画像。

那时他是普普通通的庶民,为求个公道没了半条命。

而她是高高在上的睿王妃,一举一行受人瞩目,生活起居所至,无论哪里都不会碰到李恒这个阶级的人物。

但现在,他站在她的面前,她的性命掌握在他的手中。

她面前,年轻的将军眼神不屑,眉目清冷,出言是毫不留情的讥讽。

她是旧朝仰人鼻息的皇后,是苏家的菟丝花。

他是新帝手下炽手可热的心腹,前途无量。

他来这里,是做什么呢?

苏宗岚不知为何突然感受到一阵屈辱与委屈,这是一种陌生的情绪,在过往那些年里,她从来都没有品尝过。

身为苏氏女的骄傲,令她没有弯下腰,更没有仰起头。

“你就是李恒吧。”苏宗岚面无表情:“梁苏暮手下的左膀右臂?”

“正是在下,难为娘娘记得我。”李恒笑了笑。

宗月后来之所以能叫他不再防备,是因为宗月骨子里不流着苏家血液,她只是苏相养女。

也因为宗月对梁苏暮真心实意,所作所为打动了梁苏暮所有下属。

但苏宗岚不一样。

苏家给他带来的耻辱,他自始至终铭记在心。

苏宗岚是苏家嫡长女,她不知享受了多少剥削百姓的成果,哪怕她不知道。

他奉命来照拂苏宗岚一二,却是打心底里,对苏宗岚厌恶异常。

这样的情绪,苏宗岚自然也能感觉到。

她也笑了。

她的笑容带着一国之母的矜傲,带着士族女子的清贵,带着对李恒的不屑一顾。

“便是梁苏暮站在本宫面前,恐怕都得恭恭敬敬叫一声皇嫂。梁苏暮自立为帝不假,入主京都不假。但新朝未立,只要他梁苏暮还认先帝为父,他就永远是先帝膝下皇三子。”

“梁苏暮敢不认先帝为父吗?他敢抛弃身上先帝皇三子的头衔吗?”

“你又算个什么东西,焉敢不敬本宫?”

苏宗岚与李恒对视,目光里是不加遮掩的恼火。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梁峥没理会女人说的话:“我是来恕罪的,绝对不会走。陛下喜欢耍我,就耍我吧,我受着便是。”

“现在如此痴情,”女人嗤笑道:“早些年干什么去了?”

梁峥将头埋得更低。

女人侧头,同心腹讥笑:“所以说,人呐,果然不能犯贱。”

心腹装作没看见梁峥,点头称是。

梁峥依旧没有反应,忍辱负重般受着女人的挖苦。

女人看见他这个样子便气不打一处来,好像她亲手将曾经心中那个少年毁掉了一样。

“你不该待在这里,你去云梦吧。”倏地,女人语气里难得多了几分认真。

梁峥一怔,只听女人继续道:“到云梦去,你知道那边发生了什么。这些年来,你亏欠的何止朕一人。”

“他过的还不错,有真心的姑娘陪着。”梁峥垂眸:“我觉得,陛下...”

“朕坐拥一国,生活优渥,无需你陪侍在侧。”女人打断他的话:“云梦国内战乱频繁,你的儿子正进行争霸大业,甚至要亲手处置苏家。”

“梁峥,你的儿子若亲手杀了你的生母,你当真不会有任何情绪变化吗?”女人眼底尽是探究。

在她心里,眼前的男人冷血无情,早就不是当年她的心上人了。

梁峥脸色忽白。

“回去吧。”女人似笑非笑:“他应当有知道真相的权利,你不能让他在不明不白的情况下杀了他的亲祖母。否则来日他若真的称帝,此事传出去,帝位危矣。”

“可是陛下您...”梁峥犹疑不决。

“雁门关那一位,也是朕身上掉下来的肉。”女人面无表情。

一旁的婢女神色惊异,她怎么从不知陛下还有亲生骨肉?那为何不接回来继承皇位?

陛下登基数载,后宫男妃众多,陛下却迟迟不曾有孕。若非陛下手段冷酷,又有此人相助,只怕朝中早有大臣不满了。

即便如此,陛下也没有怀孕的意思。所以不是没有孩子,而是早就剩下并且长大了吗?

听陛下的意思,那个孩子很有可能也是一位皇帝?

婢女彻底懵圈了。

而梁峥却明白了女人的意思,他整理了下身上青色衣衫,而后向女人叩首:

“陛下的意思,我明白了。”

“陛下放心,待那边事了,我一定尽快赶回。”

“你最好不要回来。”女人冷了脸。

梁峥却当自己根本没听到这句话,自顾自走出去。

若有人跟在他的身侧,定会惊讶察觉,随着他的动作,他脚下的景致几度变换,斗转星移。

不过几息功夫,他已经离开此国皇宫。

天山之法,当真奇异。

“别怪我没提醒你。”梁峥周围,一道声音倏地响起,却不见有人影,而梁峥面色如常,显然早已习惯。

“怎么了?”他问道。

“云梦国的事情,倒当真复杂。原以为北荣就够复杂了,没想到云梦也是如此。”声音那头的人叹息一声。

梁峥没有说话,等着他继续解释。

“云梦国内两大势力,你儿子占一头,另一头的人,百年前却跟那位曾有联系。”

梁峥无意识蹙眉:“那位的手究竟伸了多长?北荣也就罢了,怎的云梦也是如此?”

“非但如此,云梦国内,你原先去过的岭南,包括那里十几年前覆灭的时家,还有南境巫族,都曾与那位有牵扯。”

“时家覆灭,便是因了此事。巧合的是,你那好儿媳有个属下,正是时家当年拼死保护下来的唯一血脉。而他的妻子,正是巫山巫族公主。”

“现下,这两位被岭南你儿子的敌人胁迫关押,时家血脉又存了给家族报仇的心思。你那儿媳,无论如何是会被卷入到这件事里了。”

梁峥无声颔首:“我知道了。”

那人再叹一声:“天山的立场你是知道的,天山素来与那位井水不犯河水,既无交情也无仇怨。当年那位的事情咱们没有参与,如今...”

梁峥眉毛一挑:“我儿子也是你徒孙,别跟我说你不知道他多喜欢他妻子,你既想将天山交给他,这件事怎么可能不管?”

“可天山这边...”那人话没有说完。

天山还有个姑娘在望眼欲穿地等梁苏暮呐。

“她与我儿子,你就别想了。”梁峥无奈:“我那儿子倔强,跟我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既然认定了那个人,别人就再无可能了。”

顿了顿,他又耷拉下眼眸,老神在在:“天山一步一跪,自断修为,求心上人死而复生,你又不是不知道。如此深情,你还想给他塞个姑娘,绝无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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