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救人

透过冬日仍然带着翠绿的富贵松,转过一道黛瓦红柱青砖底的回廊,从不时发出咯吱声的红木雕花窗户望过去。

只见一个身材瘦削、头发乌黑浓密、肌肤细腻但透着不正常的苍白的少年,正坐在一张巨大的红木桌旁,右手食指弯曲,轻轻叩击下颌。

少年面前摆着一摞账薄,但少年的心思却明显不在这些册子上。一张小脸肃穆,没有丝毫笑意,回头问身后垂首站着的少年:“消息确实吗?”

阿福没应声,只微微颔首。他也是刚得知此事,心情十分沉重。当街杀人,宋小娘子此事恐怕无法善了了。

听说判决刚出时,宋小娘子还尝试去找过巡按申诉。但还未见着巡按,便被底下人打了出来。想必是实在没了法子,才出此下策吧。

右手不自觉折叠着账铺的边角,秦连生幽幽叹气,语气沉重:“到底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少爷,那咱们要怎么办?”阿福迟疑地问。若帮,那就是和知府对上,秦家必然落不到好。若不帮,就只能看宋小娘子被斩首,良心过不去。

秦连生沉默半晌,望着半开的窗户外,光秃秃的褐绿色树枝上飘着雾气,偶有麻雀略过间隙,留下几声清脆的啼鸣。秦连生目光浮出坚定之色,道:“救,必须救。”

……

莱阳县县民也听闻了这个消息,皆道这宋小娘子是个有情义,但蚍蜉怎可撼树?恐怕只有死这一条路了。

想当初,宋家虽在乡间,但坐拥百亩良田,宋老爷还是秀才,也算殷实人家。www.)

但天有不测风云,宋老爷生了重病。姐妹俩为了治疗父亲的病,曾经的宋大小姐进了柳府,成了如今的柳夫人。

到最后,宋父的病没有治好,柳夫人还被活活打死了,宋小娘子做出如此抉择也是因为生无可恋了吧。

“吴秀才,你可晓得,当街杀人得受什么样的刑罚?”有县民在茶馆听完书,便问。今日想着宋小娘子的遭遇,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

吴秀才听了问话,便将醒木放在桌上,一双浑浊老眼中掠过一抹同情,叹声道:“当街杀人,影响极坏,一场绞刑是免不了了。现在就希望当官儿的能怜悯她是为姐报仇,情有可原,让她死的痛快些吧。”

大堂中坐着的县民,闻言都心有戚戚。这究竟是什么样的世道啊,好人却要遭受如此不公的待遇。

又联想到自己。一辈子辛辛苦苦操劳,本本分分做事,仍然被要被那些贪官污吏压榨,一年到手的也没多少银钱,能糊口已算好事了。

县民们感同身受,连听书获得的点短暂愉悦都淡了,在大堂里你一言我一语的聊着,语气沉闷。

“像柳财主那样的人,死不足惜。却搭了一个十四五的小娘子进去,着实可惜。”有县民按碎桌上的花生壳。

“谁说不是呢?”说话的闻言叹气道。

一县民仍心存希冀,伸长脖子,悄声道:“可有什么法子能救上这宋小娘子一救,能让她少受些罪也是好的。”

大家都是平民,也没怎么念过书,那儿能想到什么办法呢?县民们都无奈垂头,痛恨自己势单力薄。

倒是吴秀才,细细思量了半晌,道:“有一个办法,或许可行。但要冒些风险。”

“什么办法?”县民眼中浮现些光亮。如果真有办法,他们能伸手的必伸手。

吴秀才拂着颌下白髯,眸色深深道:“我听闻前朝,如遇不平,有一个风俗,就是以万民书喊冤。”

“前朝的,本朝能用吗?”有思虑深些的县民迟疑。

吴秀才微晃着脑袋继续道:“就是不晓得,才要冒风险嘛。若成,说不准宋小娘子的命真能救下。若不成,签名的恐怕都要遭殃。”

在场县民大都有家有口,哪敢轻易言冒这个风险。大堂顿时陷入一片静默。

“要不,咱们还是试试?”一个年轻货郎轻声道。他走南闯北多年,胆子大些。

“说的容易,咱们能试的起吗?”说话的皮肤皱纹深深,一看就是饱经风霜多年。他上有老下有小,可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那咱们就这么干看着?!”一县民闻言心中不忿,继续道:“那么小的年龄,还这么有情有义,就任由她去死,什么也不做,你们看得下去吗?”

“你这话说的!我们跟那宋小娘子又没有什么亲戚关系,到时给她烧几张纸,就算尽了人情了,还要我们做什么?”有些县民浑不在乎的撇嘴道。他们又不傻,干嘛要去管一个不相干的人。

“话也不是这样说的,大家都是街坊邻居,只看着她遭殃,确实过分了些。”一老叟,抽着旱烟袋,吐着烟圈说了句公道话。

一年轻农妇裁剪着娃娃衣服,闻言嗤笑:“这般冷心冷肺,也不晓得你的父母是怎么生养了你这么个儿子?若知此事,怕是要后悔的想把你塞进娘肚子里去。”

钟平默默坐在大堂一角,将碗中的茶水饮尽。他已经在这里听了许久。

他与宋父相熟,前日才得了消息赶来。听了县民议论,觉着自己实该做些什么,便道:“做这件事需要一个牵头人。”

大家都知道,一旦事有不妙,牵头的死的最惨。闻言都默默低了头,包括刚才才说要做此事的几个年轻人。

“不瞒诸位,宋兄曾资助我儿上学。钟某不愿做忘恩负义之辈,这个牵头人就由钟某来担。大家看如何?”钟平将茶碗轻轻放在桌上。

“钟叔?”旁边坐着的阿和闻言欲阻止。他晓得钟叔必定不会坐视不理,但如此做,风险实在太大了。

钟平轻轻挥手阻止了阿和的话头。他意已决。只沉声继续道:“大家都知知此事有风险,若有愿意的,便来寻我,在万民书上签字。如果不愿意,绝不勉强。”

“我签。”说话的是刚才的年轻货郎。他向来自诩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未料刚才钟平说领头之事,竟生了怯意,心中正羞愧,若他连字都不敢签,又有什么颜面说自己顶天立地呢?

余下刚才就闹着说要签的,其实只有一小部分来签了。剩下的都面带羞愧的回去了。临场生怯,实是常事。

“看看这些人,也是好笑,刚才还说我们这回自己也不敢签了。”还留在茶馆的多是刚才不支持万民书之人,见状面露嘲弄之色。

最后来签字的是那个刚才那个裁剪娃娃衣服的妇人,她不识字,只捺了个手印。

做完此事,妇人才收拾着缝了一半的娃娃衣裳道:“别人没签是因为给家人招祸,情有可原。但别人知道好歹,分得了是非。

总不像有些人,自己不做人,还对别的想做人的冷嘲热讽,妨碍别人,这种活在世上,简直浪费食粮!”

“你!”刚才说嘲弄话的男人闻言心中生怒,撂下手中茶盏,讽刺道:“你们厉害,我倒要看看你们这些厉害的人,到时会有什么下场!”

“消消气,他们也就是现在嘴硬罢了。”与男人同桌的装模作样的劝慰。

剩下的也插话:“就是。没见着刚才说支持的,起码都跑了一半儿了嘛。也就剩这几个傻蛋儿还敢签字,若事发就有好戏看了。”

“我看就是签了的,到时也得反悔。你还是早做打算吧!免得到时,脸上更不好看。”一人故作正经的补充。

几个男人闻言深觉有理,自以为赢了这妇人一局,都哄笑起来。

跑堂的小二看了觉得不愤,想要帮着说话被掌柜按回去了。他这里是茶馆,只想做生意,可不想生事。刚才允的那群人在这里签字,已是他难得的善心了。

“钟叔!”茶馆外传来一阵气喘吁吁的男声。后就是茶馆门被推开的吱呀声。

原是刚才跑回去的有几个又跑了回来。只诺诺地看着钟平道:“我们现在还能签吗?”

他们几个走在半道上,总觉着心里过不去这道坎儿,便又折了回来。

“当然可以。”钟平将印泥和纸墨都推了过去。

回来的几个都是不识字的农户,只让吴秀才帮忙写了名字,自己用印泥捺了红手印。

没想到这就被打了脸。说嘲弄话的几个男人见状,心中更加郁郁,现在已是敌众我寡,只好悻悻离去。

……

暮色将近,县里的小摊小贩都收了摊子。各家烟囱里都有袅袅炊烟冒起,随着升起饭菜的香味。

钟平在茶馆里坐了一下午,已然收集了百八十人的签名,见茶馆里是没有什么人来了,收起一众物什,跟着吴秀才一起离开了。

“你们说,咱们今天能蹭一顿饭吗?”吴秀才虽已年近花甲,但身体康健,走路的速度丝毫不逊于他们两个年轻人。

阿和到如今也算和吴秀才认识不短时间了,见惯了他这副老不知羞的样子,只做未闻。

“早听说他家厨子做的肘子滋味甚好,不晓得此次能不能蹭上。”吴秀才不愧是说书先生,没人答话,自己一人也能聊得热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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